太宰治是二战后诞生的日本重要文学流派“无赖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与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并列为日本战后文学的巅峰人物。《人间失格》 也被译为《丧失为人资格》,作者以叶藏的视角来叙事。鸟居邦朗曾评价《人间失格》 :“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太宰治正是以自身为原型创造了叶藏其人。”奥野健男对他的评价:不断地毁灭自己,绝不掩饰自己的不足之处,反而使之不断深化。这样一来,使得他叛逆于既成的社会、文学乃至一切现实。正如加缪所称:“我这个人纯系多余, 有点像个冒失闯入的家伙。”
《人间失格》叙写了叶藏,逃避现实不断沉沦,以自我否定的方式,不断丧失为人的资格,感受生存的虚无而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萨特称:“我们被虚无包围着,正是在我们之外,又在我们之中非存在的永恒可能性制约着我们对存在提出问题。非存在甚至对存在进行限制,存在将要成为的那个东西将必然地隐没在它现在不是的东西的基质中。存在就是这个,除此之外,它什么也不是。”而太宰治以叶藏的自述向世界发问正是:人是虚无由之来到世界上的存在。人在他的存在中应该是什么?
萨特称:“提问题并不是必须向人考问存在:对问题的这种看法,由于把它变成一种主体间的现象,而使它脱离了它所依附的存在,任凭它作为一种纯粹对话模式悬游空中。以对话提出的问题是考问类中特殊的类,被考问的存在并不首先是一个思想的存在:我并不是寻求判断而是人们能据以进行判断的存在的显露,我之所以期望存在的显露是因为我同时就对非存在的显露的或然性作好了准备。我的问题从根本上包含了对非存在的某种判断前的理解;它本身就是一种在原始超越性的基础上,即在存在与存在的关系中的存在与非存在的关系。”将萨特在此提及的非存在具象化,即是文学语境中主体所触及的“虚无感”。
太宰治以叶藏的身份说道:“即使我置身于人们所谓的‘生活’之外,他们也不会太在意。总之,我绝不能成为人类的眼中之碍,我只是虚无,我是风,是空气——我的这种想法越来越强烈,我假装痴狂用以取悦家人,还有,在那些比家人更加神秘莫测、更加可怕的男女下人面前也竭力装傻卖乖。”叶藏意识到了自己相对于这个世界的“虚无”,他开始隐藏起自己的一切。
现实存在的偶然性,或称或然性,是 “空虚感”的根本来源。在这种偶然化的现实处境中,主体的焦虑心理暴露无遗。对非存在的确信以及存在的丢失亦使主体处在空虚之中。非存在是不可知的存在,对自我意志起着一定的制约作用。
《人间失格》中叶藏这样说道: “这是我向人类最后的求爱。尽管我对人类极度恐惧,但似乎始终割不断对人类的缘情,于是借着装傻这一缕细丝,来维系与人类的贯联。表面上我总是笑脸迎人,暗中则是拼了死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般才艰难万分做出这样的奉侍。” “我”在对内心所触及的否定性非存在作出反应。叶藏拘囿于自我和他者的双重困境,是带有悲剧色彩的。
否定与虚无
萨特称:“真正的否定是归因于我的,它只是在一个判断行为的水平上显现出来,我能通过这个判断行为在预期的结果和实际的结果之间作出比较。因此否定不过是判断的一种性质,而提问者的期待是对判断-回答的期待。否定是对存在的拒绝。一个存在通过否定被提出来,然后被抛向虚无。否定是一个连续性的突然中断,它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可能是先前肯定的结果,它是一个原初的不可还原的事件。人们承认“不”这个范畴,这个事实上存在于精神中,是由于某些肯定判断在我们之中出现而突然产生的。不 作为直观的突然发现,显现为(对存在的)意识,对“不”的意识。否定永远不会从存在中产生出来,虚无纠缠着存在。”
《人间失格》中的叶藏不断否定现实存在。当他在天桥爬上爬下,玩着最热衷的游戏,为最中意的铁路公司服务时,又因发现其不过是一种为方便旅客跨越铁轨而架设的实用楼梯不由得大觉扫兴。实用性的地铁和画本上想象中的地铁不同,所有关于乘坐火车天真的想法也因此烟消云散。同样,在“我”看来那些无聊的装饰品,如床单、枕头套、被套等等竟然都是生活实用品,叶藏不禁心中黯然,悲叹于人间生活之贫瘠。叶藏这样说道:“对于人类的营生,我可以算是完全懵懂不解。我的幸福观与世人的幸福观存在着天壤之别,这令我深感不安,为此我几乎夜夜辗转难眠、暗自呻吟,甚至差一点发疯。我到底算不算幸福?从小人们就常说我幸福,但我总觉得自己好像身处地狱,反倒是那些说我幸福的人所过的安乐生活远非我所能企及。”“我”对所谓的生存主义和生活主义产生了否定和怀疑。
“一个存在,如果它在其存在中带有非存在的确定可能性,它就是易破碎的。为了有可毁灭性,人必须下决心或是积极地或是消极地面对这种非存在的可能性,他应该采取必要的措施去实现这种可能性(本来意义下所说的毁灭)或通过对非存在的否定,把毁灭永远保持在单纯可能性的水平上。”
叶藏对生活极度恐惧。“每当我想起吃饭的场景就不自觉地不寒而栗。再加上我们家是个传统古板的家庭,就连菜式基本上都是一成不变的。什么山珍海味,什么豪华大餐,这些对于我来说是想都不敢想的。我在那个昏暗的屋子里,坐在最后面的位置上,冷得直颤抖。”当发现自己的“佯装计划”被竹一发现时,叶藏称自己始料不及,想都没想过。“刹那间,我仿佛看到整个世界被地狱的烈火包围,焰炽烟迷,我几欲大叫一声,精神狂乱,幸好竭力控持住了自己。”这种强烈的精神狂乱是毁灭的基础,但叶藏显然没能如萨特所讲的,使毁灭保持在单纯可能性的水平上,由此实在不能,“哪怕是暂时地消除置于他面前的虚无性障碍”。
萨特称:“对人的实在来说,把一个特殊的存在物置于圈外,也就是把他自己置于相对于这个存在物的圈外。在这种情况下,他逃离了这存在物,他处于不可触及的地位,存在物不可能作用于他,他已经退而超乎虚无之外。”叶藏拘囿于生活的围城,没能脱缰,自缚地选择“假装性”生活,却也最终被这种方式打败,自我怀疑现实的虚假性。
生存自由
萨特在《存在与虚无》中称:“人的实在分泌出一种使自己独立出来的虚无,对于这种可能性,笛卡尔既斯多葛派之后,把它称作自由。虚无是由于人的自由而出现在世界上的,人的自由应该是什么?自由不是能被孤立地考察及描绘的人的灵魂的性能。我们试图定义的东西,是人的存在,他制约着虚无的显现,而且这个存在已对我们显现为自由。自由作为虚无的虚无化所需要的条件,不是突出地属于人的存在本质的一种属性。”
人的自由先于人的本质并且使人的本质成为可能,人的存在本质悬置在人的自由之中。人的实在只有从根本上挣脱了他自己,才能通过提问题,方法论的怀疑,怀疑论的怀疑,悬搁等等来挣脱世界。
叶藏在追求自由,使其生活价值实体化的过程中,亦有焦虑甚至绝望的情绪,“我”既觉得自己是完全自由的,又觉得不能不使世界的意义通过我到达世界。“接下来的日子,是无尽的不安与恐惧。” “表面上,我依旧可怜巴巴地佯狂假痴取乐大家,但时不时地便会忍不住独自吁叹,我所做的一切都已被竹一彻底看破,用不了多久,他一定会四处向人道出这个秘密。想到这里,不由得额头冒出黏糊糊的油汗,像个疯子似的用怪异的眼神心虚地四下张望。”
“焦虑作为一种反思意识的结构出现。通过焦虑表现出来的自由的特征表现在它是一种对标明自由存在的我进行再造的不断更新的义务。在把握虚无时,自我与本质被分离开。”
萨特称:“有两种人类的出神:即把我们抛进自在的存在的出神和使我们介入非存在的出神。”叶藏对抗世界的方式就是假痴假呆、诈哑佯聋。“从小,即使是自家人,我也想象不出他们有什么样的痛苦、他们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他们为何而活着,只知道谨小慎微地去面对他们。等到实在无法忍受那种令人难堪的气氛,便渐渐成了装傻的高手。换言之,不知不觉中我变成了个不吐一句实话的孩子。”这便是他保留内在意志自由的方式,抑或是对外在世界的反抗。“当父亲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时,我的回答是随便好了,反正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让我快乐起来。但与此同时,别人送我的东西,无论多么不投我所好,我也不会拒绝。对讨厌的事物不敢明说,对于喜欢的事物,也像做贼似的畏畏缩缩、惴惴不安,令我备感痛苦,而这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又使我苦闷不已。”一切都没有意义,只有自己成为脱离于世界之外的另类,“我”才能摆脱“受人尊敬的束缚”。在这个世界上,本没有实在的价值可言。“人类不是在彼此的不信和猜忌中,照样丝毫没有将耶和华敬怀心中,若无其事地生存着吗?”
叶藏对人世百态有着较为强烈的认知。因而对现实看得透也看得绝望,一切无不被虚无化,生存自由也无处可寻。在他幼年时,“父亲所属某政党的一位名人到我家所在的小镇来演讲,那个名人的演讲糟糕透了,不知所云。但听客却用一种仿佛喜出由衷的神情跟父亲说今晚的演讲极为成功。就连下人也一样,母亲问演讲会如何,他们竟毫无愧色地回答说好。他们明明是一迭声地嘟囔,说再没有比这个演讲更糟糕的了。” “人们彼此间相互欺蒙,却毫发无损,甚至似乎毫不在意彼此的欺骗,如此高明因而也称得上是光明磊落、公平而令人欣愉。”
叶藏称:“人类终究没有教会我读懂其中的妙谛。倘使我能明白,也许就不会如此恐惧人类,也不必殚精竭力装痴装傻以讨好人类,更不必同人类生活相对立,以致夜夜啖尝这地狱般的痛苦。”
在这样的世界,叶藏似乎是一个明见者,又像是脱缰不出生活框架的人。没办法得到所谓的生存自信,也没能得到真正的自由,只能维持着仅有的意志自由。焦虑被佯装痴傻掩盖,以欺蒙别人的方式抛却所谓教科书般的正义道德。
“有个词语叫作‘湮没于世’,似乎是形容人世间的可怜虫、失败者或无良人士的。我却觉得,自己打出生起就已湮没于世,于是每每遇到被众人指责的同类之人,我必定温柔相待。我那温柔的心房,连我自己都如醉如痴。” “现在天气开始变得很冷很冷,万物的隔阂大概也会变得越来越大了吧。”叶藏早已看透所谓的生存虚无本质,在这样的境况下,他追求生命的自由和超脱便成了难题。萨特道:“我们不可能产生虚无而对这种产生活动漠不关心。” “时间的流逝是平等赋予每个人的疗愈,或许也是救赎。”太宰治成功地以自己的原型塑造了叶藏这个不被世界接受的主体,令世人深思。以奥野健男的话来说:“太宰的作品总拥有着不可思议的魔力,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里,太宰笔下生动的描绘都直逼读者的灵魂,让人无法逃脱”。
“生而为人,我很抱歉。”
但同时,“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了生活的真相还依然热爱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