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公公和八公公同住一栋淸式老宅。这栋老宅像湘南其他有些年代的老房子一样，古色古香，韵味十足。房子里清一色的木板，几根大木头柱子倚在厢房四周，柱子下面是雕花的圆形石基。房子里最吸引眼球最漂亮的便是窗户，镂空的窗花精巧别致，像一幅画立在家中。屋内那个天窗和天井也极具匠心，人站在屋里抬头就可以看到天空的颜色，下雨时雨声和雨滴从天窗掉进天井，极有诗意；春夏时节，一对一对的燕子呢呢喃喃从天窗飞到屋内筑巢，有时候停在天井边晒衣服的竹竿上，风景无尚美丽。
这一切的印象都缘于我小时经常去这栋老宅，我对老房子的印象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我家也有几间祖上留下的老房子，可是怎么看都没有九公公和八公公家的老房子宽敞、经典。
我对九公公的印象是在不断接触八公公开始的。九公公和八公公同住一屋，和我家只一溪之隔，相聚几十米远。八公公靠磨豆腐养家糊口，他磨的豆腐是十里八乡最嫩的，远近闻名。二十多年前乡下人常吃的好菜便是水豆腐了，用点猪油一煎，放上盐和辣椒，撒上酱油，美味可口。
我家人特爱吃八公公的水豆腐，他磨的豆腐不掺假，细纱过浆，豆腐成型后弹性十足不易碎，吃起来脆嫩老道。有外乡人来我家做客，吃了八公公的豆腐连连称赞口味好，问：“哪里买的豆腐这么细嫩好吃?”我便调皮地说：“是我八公公磨的！”客人大笑：“你有八个公公啊？”我不知所措，于是父亲就出来圆场。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知道八公公、九公公的概念的。原来，八公公和九公公不是同胞兄弟，他俩和我亲公公那一代加起来有九个堂兄堂弟，到了我们这一代叫他们都按大小称之为大公公、二公公，直到九公公。其他六个公公我没看见，也没追究，大概年纪都比我亲公公、八公公、九公公大得多，不在人世了。九公公生在旧时代，加之命运不幸，是个孤儿，又长了个驼子背，人又穷，娶不到老婆，只好单身过日。不过，九公公没有丢家族的丑，人残志不残，即使穷也不被人看低，靠着自己的一双手坚强地活着。其实，在九公公心里，能过上好日子再找个老婆是他一辈子的梦想。
我接触八公公比较多，因为隔三差五母亲就要我去八公公家买豆腐。我通常拿一个碗去，付了钱端一碗豆腐回家，八公公就叮嘱我道：“小崽，小心点，别把碗打烂了。”我应道：“你放心，包你不烂！”八奶奶便站在旁边笑，又补上一句：“打烂了，小心回家打屁股！”我听了也笑笑，端着豆腐回家。去八公公家买豆腐能遇见九公公是常事。遇不到他的时候，他不是在田地里干活，就是聚在牌场上玩老牌。他这辈子唯一的娱乐就是打牌。他比八公公活得纠结，因为自己的长相和家境没能娶上老婆，干活回家要亲自下厨，晚上更是寂寞，嗅不到女人香。八公公和九公公爱喝酒，经常是八公公请九公公喝，两人一喝就醉。有一次，我去八公公家买豆腐，看见他两人喝醉了各自坐在自家门槛上抽烟聊天。九公公抽着烟吐着烟圈说：“你倒好，喝醉了有人扶，睡觉了有人陪，我是光棍一条，活到老都是苦口味，海水不能和井水比啊！”八公公听了宽慰九公公：“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也许你这辈子会有个老婆，你干着急干啥?”八公公的话一出，反倒刺激了九公公，九公公笑眯着眼说：”不会我老了还会讨个老婆闻闻女人味，那不是做梦吧？”八公公忍不住一声笑，尔后慢条斯理地说：“那你就做梦吧！”这一阵调侃，把老宅给闹腾起来，八奶奶从厢房里走出来，嚷道：“你们喝醉了，就知道说些无聊，都回家睡去！”八公公听了八奶奶的话捂着鼻头不敢出气，熄灭烟，拱进睡房睡觉去了。九公公见说话没了对手，也把抽剩的烟头熄灭，眯着眼就坐在门槛上打起盹来。我端起豆腐要走，八奶奶也重复着那句话：“小崽，小心点，别把碗打烂了。”有了八公公八奶奶的嘱咐，我买豆腐没有打烂一次碗。
我印象中的八公公和九公公比同胞兄弟还好。一次，九公公生病没钱医治躺在床上，八公公就每天照顾着九公公。我跟母亲去看望九公公时，他眼里含着泪水。那时候的九公公虽然命苦，孑然一身，却为人宽厚仁慈，胸怀乐观阔达。村里人如果有人吵架，他听到了总会劝上几句：“你们不为田不为地，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吵起来有什么滋味？即使出了大事，还有政府呢，何必伤感情？！”他的话，虽然不是惊天之雷，却能沁人心脾。我有一回去八公公家买豆腐，八公公和八奶奶吵闹起来，九公公便出来解围：“多大的事啊，你们两平时恩恩爱爱的，这一闹不是丢丑吗？”他还劝八公公道：“你就少说两句，老婆是个宝，你忍一忍，等她消了气，晚上还不是与你睡一张床！”这个时候，八奶奶被逗笑，八公公于是不再出声，老宅又沉浸在和谐的气氛里。
时光匆匆。我离开故乡近二十年了，那熟悉的村落开始有些陌生。我曾经住的老房子还在，九公公住的淸式老宅还在，一座一座的新房子把老房子包围了起来，乡亲们为各自的梦想忙碌着。
九公公现在怎样了呢？
一个月前，家中的老父老母七十多岁建了新房，我回去贺喜，在酒桌上遇见了多年不见的九公公。如果不是这样遇见，我还提不起他来。他不是我想象中的苍老，八十多岁的他只是背依然驼着，谈吐间却还有精气神。我看到依然健康快乐的九公公，便和坐在我身边的姐姐说：“九公公看起来还是原来那个样子！”姐姐说：“是的啊，九公公身体好，他现在住在政府建起的养老院里，有吃有穿有人照料，每月还有五六百元养老补贴，连生病住院也不要钱，他现在过的是好日子。听说，他还在养老院谈了个老伴，怪开心的！”我听了，为九公公感到高兴，九公公做梦也没有想到他的晚年生活会如此幸福，竟然还开始了黄昏恋。他的现在和未来正如八公公当年所言，老有所福，梦想成真。
祝福九公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