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紈絝子弟到淒涼離世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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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時節,卻沒有雨。小村外,柳絲兒剛泛出點新綠,杏花開得稀稀疏疏,一早起來還慶幸有豔陽相伴,半上午竟又起了大風,滿世界裡,塵土飛揚。塞北的春天總是這樣,偶爾惹人憐愛,但多數情況下會令人討厭。

陪著老公去上墳,野外,祭祖掃墓的人三五成群,絡繹不絕。隨處可見白幡飄舞,菊花束束,我不由想起了他,無兒無女的二舅。今天,他的墳頭,有沒有人去添一抔土?轉眼,這已經是二舅離去後的第二個清明節了,時光飛逝,“親戚或餘悲,他人亦已歌。死去何所道,託體同山阿。”如今,念及他時,心有餘悲的人已是寥寥可數,而我,也不過忽然想起,很快就會忘記的,畢竟還有太多更重要的事,時時會趕來取代他。

那麼,趁著這短暫的想起,我且在這裡記下片言隻語,作為對二舅的祭奠,也為以後留一點思念的蹤跡,說不定哪天,他便會淡出記憶呢,那時,可就真正永別了。

《紅樓夢》中,曹雪芹借一首《好了歌》,道盡了人世滄桑、天道輪迴,在註解中,曹公道:“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兒結滿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金滿箱,銀滿箱,轉眼乞丐人皆謗。”縱觀二舅的一生,似乎也正應了這歌詞。

外公姓譚,當年的譚家曾是上下四個村的大地主,據說周圍方圓幾十裡土地大部分是外公祖上的田產,外公家在清末至民國年間,達到了頂峰,可以說是富甲一方,財大氣粗。到外公的爺爺這一輩,還走上了詩書傳家的路子,出了不少讀書人,其中最著名的是外公的六叔,他是我們縣頭一個上過黃埔軍校的高材生。

母親常常唸叨說,她這個六爺離家求學時,僕從眾多,是用毛驢馱了好幾袋子銀元上的路,譚家財力,由此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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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間萬事,盛極必衰,譚家後來逐漸走向敗落,而這個敗落的起點,便是外公的父親,譚玉珏(我該叫太姥爺)。聽母親講,太姥爺飽讀詩書,學養極深,尤擅書法,在當地是名噪一時的鴻儒,很有威望。

但就在解放前,這位鴻儒迷戀上賭博,而且逢賭必輸,很快,不僅輸光了自己名下的所有田產,連好幾處宅院也被他抵了賭債,最後只留下一處小院,幾間房,作為全家老小容身之所。

據說,母親祖父的幾個兄弟,見他輸紅了眼,阻攔無效,一個個急得捶胸頓足,號啕大哭,但他絲毫不為所動,家財散盡後,方宣告金盆洗手,領著妻兒過起了窮苦日子。

未過多久,土改運動開始,太姥爺這一房,因為名下已無多少田產,在運動中得以太平,而他的幾個兄弟就沒那麼幸運了,不但田產充公重新分配,還因為大地主的身份,在“清算”運動中沒少捱整。

因此,有好多人說太姥爺當年是嗅到危險來臨,故意輸掉的家產。母親每說到這一段時,語氣中對自己祖父全是崇敬。


從紈絝子弟到淒涼離世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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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外婆共育有兩男兩女,依次是大舅、二舅、我姨,我媽。二舅生於四十年代末,恰恰是家裡由富轉貧的過渡期,本來是少爺身份的他,幼時體弱,家裡開始也是極嬌慣的,太姥爺只是教他讀讀詩書,捨不得讓他下地幹活。

怎奈家境每況愈下,紈絝身子受罪命,後來書沒念出個名堂,種莊稼也不行,直弄得不莨不莠。倒是我媽和我姨,從小吃慣了苦,幹起農活來都是一把好手,外公外婆便常留二舅在家,讓其餘仨兒女外出幹活。

話說我外婆也是個了不起的女人,嫁我外公時,她坐著八抬大轎,極盡風光,少奶奶的富貴日子她享受過,後來家道中落,她不得不親事皰廚,竟也能從容應對。

生活最窘迫時,三餐無繼,她一個小腳女人,硬是靠著磨豆腐,和外公曆盡艱辛,把兒女們撫育成人。那時候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外婆做豆腐全憑手推石磨,辛苦程度可想而知。

二舅成年後,外公外婆為他討過一個老婆,但沒過多久,這女人就跟別人私奔了,說是嫌二舅太無能。此後,二舅開始了光棍生涯,直至終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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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的兄妹紛紛成家,剩二舅跟著父母,一家三口,幾畝薄地,日子雖清貧,還勉強過得下去。母親說,外婆因二舅從小多病,難免寵溺,把他慣壞了,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到了田裡連穀苗和野草都分不清,外人對他評價只一個字,懶。

外公外婆在世時,二舅還算有人護佑,重活有外公幹,他只放放驢,給外公打打下手。那時他有了空閒,就愛鑽研一些古書,小時候去外公家,我曾悄悄翻過他的書,裡面有《易經》、《麻衣相術》、《桃花卦》……,這些書大多是線裝豎版的,我當時還不懂這些書用途,只覺得古老又神秘。

慢慢的,開始有人找二舅“看病”,看“邪症”,聽說,似乎還挺靈驗,看好過一些莫名其妙的雜症,諸如夜哭郎、臆症、鬼附身……有時還給辦婚喪嫁娶的人家看工夫,擇日子。

小有名氣的二舅,憑藉這點醫術,也能換些零用錢,村裡人很虔誠,每次找他看完,二舅不開口要,對方也絕不會虧待他,有人塞錢,有人送雞蛋、掛麵。那幾年,就連父親的工友,也有人慕名前來,託母親請二舅給“瞧瞧”。

母親驚異之餘,還略帶幾分欣慰地說,天可憐她二哥,賞了口偏飯吃。


從紈絝子弟到淒涼離世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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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上初二那年,外公去世,二舅和外婆從此相依為命。外婆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從五十多歲就背上了藥簍子,常年藥不離口。我記得每次見到外婆,耳邊便時時傳來她急促的喘息聲,說話喘,走路喘,經常是走兩步得歇三步。

饒是如此,在二舅伺奉下,貌似氣若游絲的外婆竟又熬過了一年又一年,於八十三歲高齡仙逝。外婆常說,二舅打光棍是他本人不幸,但對她而言,老來老去有兒子在床前端茶奉藥,也算不幸中的大幸了。只是想到她百年之後,二舅的淒涼孤獨,老人家每每潸然淚下。

臨終前,外婆把母親和大姨叫到跟前,緊握著她倆的手,叮囑說,一定要照顧著點你二哥,一定啊……

直到倆姐妹賭咒發誓,保證會管著二舅,外婆才安然離去。

外婆這一走,二舅淪為了孤家寡人。或許是母親的離去讓他失去精神支柱,以致性情大變。從前,他那麼喜歡談天說地,議禪論道,動輒搬出袁天罡、李淳風《推背圖》上的理論,給鄉親們擺龍門陣,預測天下大勢,此時卻開始變得木訥寡言,神情委頓。

雖有母親和大姨接濟,光景也是一日勝一日地潦倒。人家說,沒了外婆督促,他懶得太甚,一樣去種地,別人順應農時,勤於耕作,他則隨心所欲,馬馬虎虎,撒下種子後,便聽憑莊稼自生自滅,收成自然好不到哪去。

“人哄地皮,地哄肚皮”,到後來,二舅種的地連種子錢都拿不回來,乾脆不種了。不知何故,他“看病”的水平也越來越差,不復從前的靈驗,來找他的人日漸稀少,終至無人問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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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日復一日,年老體衰的二舅,毫無經濟來源,全靠兩個妹妹養活,他變得愈發消沉頹廢,整日抽菸酗酒,錢花光了,就去村小賣部賒賬,以至母親和大姨一去看他,就被幾個債主拉住討賬。

關鍵二舅稀裡糊塗的,自己從不計賬,欠人家多少,全憑店主一張嘴,母親她們替他還過幾次,後來發現這樣不行,因為欠的數目一次比一次離譜。無奈之下,姐妹倆只好放下狠話,再不許任何人賒賬給二舅,此後若有人討債,她們分文不付。

母親和大姨合計,每月去看二舅兩次,每次給他帶去足夠的米麵糧油,饅頭掛麵啥的,再留點兒零錢,保證他不被餓死。

事實證明,此路亦行不通。二舅的懶,日甚一日,真是懶出了新高度,他的屋子,垃圾充斥,基本已進不去人,生米生面這些,到最後全發黴壞掉了,因為懶得去煮熟。

最常吃的是方便麵,燒鍋水扔進去就能吃,可二舅懶得洗鍋,一日日重複煮,電炒鍋結了層厚厚的鍋巴,一開火焦糊味四溢。更嚴重的是,他常常按了開關煮上飯,就忘了這茬,出去遊逛,半天方歸來,好幾次家裡濃煙滾滾,險些失火。

電炒鍋用壞一個又一個,衣服則從來不洗不換,一年到頭不洗一次臉,更別說理髮剃鬚了。每次母親和大姨去看他,都得兩人威逼利誘,軟硬兼施,才能把髒衣服從二舅身上強行剝下,換上乾淨的,兩個人一個摁著,一個動手給洗臉剃頭,二舅還像個無辜的孩子般,極不情願地哼哼唧唧,嫌妹妹們弄疼了他。

母親和大姨氣得七竅生煙卻又無可奈何,倆人常常邊哭邊罵,說要不是娘臨死前那樣囑咐,你就算髒死也沒人管你!哭著說著,姐妹倆還是得繼續收拾親哥的爛攤子。每去一回,她倆都得累出場病來。

尤其是大姨,離二舅最近,自然比母親多受些勞累,隔三差五就得跑一趟,送衣送飯,漿洗縫補。她也只比二舅小了幾歲而已,卻愣生生成了把妹妹的角色轉換成了媽。


從紈絝子弟到淒涼離世的二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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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幾位姨兄妹,逢年過節都會去看望二舅,早些年,二舅尚懂得客套幾句,給他錢,也總會再三推辭後方收下。後來,逐漸就不再客氣,也許是應了“老還小”那句話,到去世前幾年,有人去看他,已經認不清我們是誰,眼睛只盯著給他帶去的東西,忙著去拆包開箱。

二零一二年,二舅得了腦梗,在縣醫院住了二十多天,父親和姨父兩個人輪流陪床伺候,最後總算保住了二舅一條命。

二舅出院後,同樣年過花甲的姨父便病倒了,後來還不得不做了心臟搭橋手術。母親和大姨都有高血壓,不久母親也查出腦梗,大舅更是年事已高,諸病纏身,眼見眾兄妹都是自顧不暇,二舅那裡,無人可去照顧,也只好隨他的造化了。

當時,眾人都估摸著他撐不了多久,還暗中籌劃如何辦後事,然而,二舅一個人飢一頓飽一頓,竟也奇蹟般地挺過了數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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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零一七年,聽說縣裡籌建的老年公寓即將投入使用,像二舅這樣老無所依的五保戶,都已登記在冊,到時候會統一安置進公寓裡,吃住全包。聽聞這則喜訊,大家都替二舅高興,盼著他能再堅持一下,只要入住公寓,生活質量必然大大提高,怎麼也能多活幾年了。

然而,二零一八年元旦剛過,就傳來二舅病重的消息,時值農曆的臘月,三九時節,天寒地凍,母親當時還輸著液,拔了針和大姨匆忙趕去時,二舅已經不會講話。聽說是鄰居發現他掉在地上爬不起來,遂打電話通知了大姨。

大姨、母親她們手忙腳亂地給二舅擦洗身體,換上壽衣,大姨拿出理髮器,對二舅說,二哥,我們給你理理髮,收拾齊整,你好體體面面地去見爹和娘,啊!

據母親描述說,二舅聽聞此言,眼睛慢慢眨了兩下,算是回答,然後,兩滴淚,緩緩爬出了眼角……

那天,真是出奇的冷呀,風在外面肆意地嚎叫,二舅冰窯般的破屋裡連個下腳的地兒都沒有。他就那樣躺在冷冷的炕上,等著死亡的降臨。母親和大姨都是年過六十的病弱之體,眼見暮色將至,這屋又無法容身,只好哭著,一步三回頭地把二舅撇在了那裡,一個人等著自個兒嚥氣……

那晚,大家都輾轉難眠。臨明時分,我做了個夢,夢見二舅匆匆回外婆家取東西,說他忙著去外面做生意,馬上就走。夢裡的他,一改往日邋遢形狀,衣帽光鮮,精神矍鑠,口齒清晰,果斷精幹。他夾上包襯,揮揮手,瀟灑地走了……募然驚醒,我知道,二舅是真的走了,終年七十一歲。

他的喪事,大家給辦得蠻體面熱鬧,母親說,他該知足了,兒女齊全的人也不過如此。村裡來圍觀的鄉鄰們都嘖嘖讚歎,說二舅一個光棍,有人能如此為他善後,活值了。那一刻,我隱約明白了,為什麼人們會把後事看得那麼重,無論活著順遂也好,坎坷也罷,好生走完這一程序,一生總算是圓滿謝幕。

我不知道,該用怎樣合適的語言來哀悼或紀念一下他,孤苦伶仃、淒涼離世的二舅,也許,對他而言,離去該是最大的解脫。但願,他能就此脫胎換骨,去另一個世界,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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