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兩次做小孩的機會，因為每個人都會返老還童。
父親是個厲害人物。
他是盧灣中學畢業的，據說是當屆的第二名，因為出身不好，不讓考大學。單以他的成績而言，考學是不成問題的，天意弄人。
後來他當了教師，語文，班主任，高中畢業班（原來是高二直接考大學的，在我上小學了以後，才有了高三）。
他每年都會帶出很多大學生，有些學生至今還和他有聯繫，很感謝他。在農場，上學是唯一改變命運的機會。
父親會吹口琴，吹得很好。中年時還自學了電子琴，很快就能給舞會提供音樂支持了，雖然不講究指法。
父親還喜歡攝影。
那時都還是膠捲拍攝，我們每年開春都要踏青留影，父親就是攝影師。
柯達135膠捲一卷正常能拍攝36張照片，好像是父親有什麼小技巧還是膠捲本身的長度有誤差，有時候能拍37張。父親每到這個時候就很興奮，把第37張叫做“偷拍”，不一定能成功。萬一成功了，他就會開心地笑，像個孩子。
拍攝完成後，父親自己在家弄個暗室，定形顯影洗照片全部自己搞定。現在家裡有好多本影集，裡面的照片幾乎都出自父親之手。
父親上學時練過體操。在他當教師好多年以後，有一次在學校做完課間操散場的時候，心血來潮在雙槓上做了一套動作，上下翻飛輾轉騰挪令人眼花繚亂，還能做直角支撐，路人們很是驚奇。
還記得我小時候，父親單手舉起，就是這樣的動作
，然後讓我懸吊在他的上臂上，可以堅持很久，久到從來都是我堅持不住放手。
父親當教師之前，做了很多年的農工。那時他身體強健，飯量很大。
有一次晚上要給農田灌溉。有一片水稻田，田頭的歪脖子樹曾經有人上吊自殺，所有的人都不敢去，搞得領導很犯愁，便許以利誘。
父親當場挺身而出，說只要每頓飯讓他多吃個饅頭，那片地今後就由他來管理了。
當教師以後，父親寫過一些散文，有的還在當地的雜誌上發表過，這是我第一次看到鉛字的作者就在我的身邊。
就是這樣的一個文武雙全，身體強健，興趣多樣的父親，他老了，真的變成了老爹。
返老還童了，像個小孩子。
他慢慢的脫離了這個社會，和朋友聚會時，漸漸沒了聲音，走路越來越慢，像是快要忘記了。
微信怎樣切換語音輸入，我教了很多遍，總是記不住……
鍋被燒乾無數次，被我媽一直罵……
我回家吃飯的時候，生怕我吃不飽，總是要再給我添第二碗。我拒絕了以後，父親就嘟囔著說：
“鍋裡有飯啊！飯多著呢……”像極了奶奶。
奶奶當年還在的時候，也是這樣盯著我吃飯的。奶奶走的時候，只認識老伴和父親兩個人了。
父親老了，很多技能逐漸消失了，越來越像個孩子。
最近，為了照顧父親，接他住在我家。
有時候他會旁若無人肆無忌憚地放屁，兒子在邊上就會喊起來：
“啊！爺爺好臭！”童言無忌。我就會拉著兒子跟他說：
“爺爺老了，有些事情控制不了了，就像小孩子一樣。你小時候也是這樣，還經常尿褲子，拉床上呢！你不可以嫌棄爺爺，我們每個人都會老的，老了以後，就重新變成小孩子了……”兒子向我保證，他不會嫌棄爺爺，以及，我們老了以後。
昨天父親終於配好了假牙，前前後後用了5個月的時間。在這期間，他只能吃流食，或者囫圇吞。
去醫院拿假牙之前，他非常興奮，很是期盼，想著帶上假牙之後，就能咀嚼一切了。我和愛人也是這樣想的。
晚飯，愛人專門燒了好幾個菜。
可是，帶上假牙，父親完全無法控制，連話也說不清。
吃飯時，假牙幾次掉下來。
愛人很耐心的在開導父親，教他嘗試不同的方法來駕馭假牙，就像是在教兒子。
可是，沒有成功。
父親很沮喪，望著桌上的菜，說：
“我很想吃，但是吃不了……”說話的時候，嘴唇不停地哆嗦著，我不敢看他的眼睛。
父親老了，就像個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