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 病榻之上
1850年11月，廣東普寧。
一個乾瘦的身軀躺在病榻上奄奄一息。連日的嚴重腹瀉，已經把這位65歲的老人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用右手扶住床邊，艱難地撐起身體，喃喃自語：
“先帝爺，這些年，老臣鞠躬盡瘁，全力辦差，自覺對得起朝廷。如今自知時日無多，很快便會隨您而去，而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廣西的長毛作亂……”
突然，他的眼神恢復了往日的精神，目光炯炯地瞪向北方，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大喊道：“星斗南！星斗南！星斗南！”喊罷，屋內突然安靜了。
1850年11月22日，一代名臣林則徐離世。
他臨死前大喊的三聲“星斗南”，彷彿是在向剛剛登基10個月的咸豐皇帝發出警告，朝廷不能小視帝國西南正在日漸壯大的太平軍。然而，林則徐的臨終警告並沒起到什麼作用，在他死後的第二年，1851年，洪秀全登基稱王，一場持續14年、波及全中國的農民戰爭拉開了序幕。
林則徐去世的這一年，距虎門硝煙，剛剛過了11年。
虎門硝煙後，為了維護在華的鴉片利益，英國動用武力，第一次鴉片戰爭爆發。
今天，如果我們揭開歷史的塵封，會驚奇地發現，這場戰爭雖因“鴉片”而起，但究其根源，卻是一場茶葉貿易戰。
一般打貿易戰，都會像今天的中美貿易戰一樣，或者明面上打經濟牌，或者暗地裡搞事情，很少會真的真刀真槍打一架。
但在200年前，國家間爭奪的方式還是很直接的，看你不順眼，直接開幹。
19世紀，中英兩國雖然生活在一個地球上，但卻秉承著兩套完全不同的統治邏輯，沒辦法在一套通用規則框架下解決問題。於是，英國在貿易、外交等手段都不奏效的情況下，選擇了明火執仗。
英國憑藉船堅炮利，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打開了清政府的國門。
一場圍繞茶葉貿易的爭奪，把中國帶向悲慘的深淵，而英國站到了世界舞臺最中央，並最終深刻改變了世界格局。
貳 | 茶葉遇上罌粟
1839年3月，欽差大臣林則徐到達廣州，奉命禁菸。
這趟差事不容易，皇帝要求很高，林則徐壓力很大。
從北京臨行前，道光皇帝曾告訴林則徐：既要禁絕鴉片，又不許引發戰事。想做到兩全其美，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當時的中國，已淪為鴉片販子的走私天堂。
早在幾十年前，朝廷就曾下達禁菸令，然而並沒有什麼卵用。在英國煙販的賄賂和中國官兵的包庇下，走私行為始終沒有停止，鴉片輸入量逐年增加。1800至1820年，平均每年輸入中國的鴉片約為4000箱，到了1825年就猛增到12434箱，而1838年竟達到35500箱，這其中的大部分，來自英國人開的東印度公司。
一杆大煙槍，斷送了清王朝的國運
東印度公司為什麼放著正經生意不做？非要違法走私鴉片。
一方面，因為鴉片走私實在是太掙錢了！怡和洋行創始人查頓曾寫信稱：
“在好的年頭，我估計每箱鴉片的毛利甚至可達1000銀元之多。”
而另一方面，這是英國的國家貿易戰略。
當時，英國與中國之間的貿易逆差太大了！英國全民都有喝下午茶的習慣，因此英國每年要從中國進口大量的茶葉，包括茶具等瓷器。而英國生產的商品呢，中國人一件也不需要。
茶葉貿易
清代，茶葉長期是朝廷的一項外貿利器，通過茶葉貿易，清政府賺取了大量的白銀，支撐起了帝國財政，康乾盛世的繁榮，也與這有關係。
反觀英國，就比較無奈了。
工業化之後，因為生產力突然上來了，商品特別多賣不出去，英國漸漸陷入了經濟危機。
英國本想將工業品賣到世界最大的市場中國，但一來中國傻眼了，發現自己的產品在中國幾乎找不到銷售市場。
18世紀，中國的手工業和農業非常發達，自成一體，中國在經濟上高度自給自足。荷蘭人尚且還能用熱帶殖民地的胡椒、錫礦、香料置換中國的茶葉，而物資匱乏的英國就比較慘，僅有自鳴鐘和鼻菸壺能吸引中國北方少部分市場。一艘從泰晤士河出發的滿載的貨船上10%空間裝載著自鳴鐘、煙壺，另90%則是白銀，待船滿載茶葉再度回到英國，一船船白銀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中國。
茶葉取代絲綢，成為英國從中國進口的支柱商品。
1721年，英國茶葉一年進口量達到5000噸。1744年一位英國作家寫道：“加強與東印度的貿易交流，最明顯的效果就是茶葉價格空前走低，低到連最拮据的勞動者都買得起。”茶葉進口量最大的時候曾佔到公司貿易總額的60%，茶稅佔到政府收入的10%左右。
紅茶，是中英茶業貿易中的主要茶種
雖然通過茶葉貿易，英國人賺了一些錢，卻無法掩蓋國庫日益空虛的現實。
喝茶已經成為英國人的習慣，不喝是絕對不行的，但是喝茶就是乾等著讓我們中國人把錢掙走，肥了別人……怎麼辦？英國政府很著急！
終於，在18世紀末期，英國人想到了一個辦法，賣鴉片！
以白銀購茶轉變為以鴉片易茶，鴉片又在中國換回了白銀，成功扭轉了英中間的貿易逆差。隨後打響的鴉片戰爭，就是英國為了保住貿易主動權的一場貿易戰。
薩拉·羅斯在著作《茶葉大盜：改變世界史的中國茶》中寫道：
“歷史上曾有一刻，當英國和中國因兩種花木——罌粟和山茶而兵戎相見時，世界版圖以兩株植物的名字重新劃分。”
叄 | 嗜茶如命
英國人喝起茶來，比中國人還認真。
1755年，一位遊訪英倫的意大利人曾說：“就連一般的女傭每天都要喝兩次茶。”
英國人就是這樣嗜茶如命。
1662年，鄭成功剛剛收復臺灣。而地球另一邊，24歲的葡萄牙公主凱瑟琳，在攝政的母后和英國首相剋拉倫敦的安排下，嫁給剛復辟兩年的英王查理二世，成為英國王后。
葡萄牙公主、英國王后凱瑟琳
這次聯姻對英國的影響特別大。
凱瑟琳帶過來的嫁妝，包括80萬英鎊、葡萄牙在印度的殖民地孟買、維持兩百多年的英葡聯盟和幾箱茶葉。
聯姻後，酷愛飲茶的凱瑟琳將飲茶的習慣帶入英國宮廷。而憑藉英葡聯盟，英國可以利用葡屬澳門與清朝進行茶葉貿易。同時，英國以孟買為基地，步步蠶食印度，最終把印度變成“皇冠上的明珠”。
一個女人的到來，讓一個新的茶葉帝國冉冉升起。
1663年，詩人埃德蒙德·瓦勒為凱瑟琳寫了一首生日詩“茶之頌”，高度讚頌了她對英國的兩大貢獻：普及飲茶習慣，以及給了英國在東印度進行貿易的機會。
最尊貴的王后，最好的草藥，
屬於我們這個勇敢的民族，
我們讚頌您打開的那扇大門，
通向太陽昇起的帝國。
那裡有珍貴的種植，
茶乃繆斯之友，
去浮清躁，給靈魂以寧靜，
心靈以慰藉，
向吾輩之王后陛下致敬！
飲茶成風的英國
到了18世紀末，英國上下無論貧富貴賤，幾乎每人每天都可以喝上一兩杯茶。特別是發酵程度高、易於遠洋運輸、口味醇厚的紅茶，成為了英式下午茶的首選。中國福建與江西交接桐木村產的正山小種，湯色紅濃，帶松煙香和桂圓湯味，加入牛奶後香氣不減，還會形成糖漿狀的奶茶。
正山小種的味道征服了英倫，至今魅力不減，現在的伊麗莎白女王，每天下午4點半，都要喝一杯加上鮮奶的正山小種，再配一個三明治吃。這是她雷打不動的習慣。
當時，有人這麼描寫英國人喝茶的場景：
“夏日裡，經常可以在里奇蒙的某個衚衕看到乞丐端著杯子在喝茶，修路工人在喝茶，趕灰渣車的車伕在喝茶，還可以看到曬乾草的工人在買茶。”
下午四點的鐘聲，英倫的一切因茶而止。
英倫下午茶
對於英國人來說，喝茶不僅是一種消遣，更是底層人的生存必需品。
窮人喝茶，並不是東施效顰、附庸風雅。在當時的英國，茶葉幾乎成了窮人唯一消費得起的飲品。一杯熱茶就著涼食吃，窮人們能很簡便地吃上一頓熱乎飯菜。18世紀的一位作家說：“一旦窮人沒有了茶喝，那麼他們就只能喝清水、吃麵包了。喝茶不是他們貧困的原因，而是極度貧困的必然結果。”
同時，茶葉擁有抗菌效果，英國底層人自從喝了茶後，不怎麼得痢疾了。飲茶習慣的風靡，大大改善了不列顛民族的健康狀況。
大英帝國統治者明白，維護茶葉供應穩定，就是維護社會穩定。
所以我們可以看到，茶葉在18、19世紀的英國，已經成為了英國所有階級都必須消費的飲品，用邪惡的鴉片換取茶葉和白銀，也是當時英國最划算的國家行為。
茶葉之於英國，類似石油之於世界。
今天，美國為了牢牢控制住石油，隨時會發動戰爭，打服那些有二心的產油國。
19世紀的英國，邏輯一樣。為了保護在華的鴉片貿易特權，維護現有茶葉供應格局，英國必須和清政府開戰。
肆 | 茶葉大盜
但是，用鴉片平衡茶葉貿易逆差，僅僅是權宜之計。只有真正把種茶、製茶技術掌握在自己手裡，英國人才踏實。
英國的氣候不適宜種茶，他們把視角轉向了印度。
印度阿薩姆邦，是印度最靠東北的一塊領土。從地圖上來看，這個地方更靠近緬甸。沒錯，阿薩姆邦，就是在1824年的第一次英緬戰爭中，被英國奪走的。
地圖上的阿薩姆
阿薩姆這個地方，位於雅魯藏布江下游，特別適宜種茶，而且本地就有土生土長的野茶樹。
有了適宜的土地，就差優良的茶種，和懂種茶的技術人員了。
這時，英國東印度公司的視野中，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的到來，將改變世界茶葉種植的歷史。
羅伯特·福特尼，英國園藝家，也是史上最大的商業間諜。
1848年，鴉片戰爭爆發八年後，福特尼坐船從英國出發抵達上海，這是他第二次踏上中國的土地。上一次，他作為倫敦園藝會領導人在中國呆過一段時間，期間在香港、廈門、臺灣、寧波、上海、珠海等很多中國城市轉悠過，並學會了說中文。
福特尼和家人
但這次來，福特尼內心還是非常非常緊張。
因為他肩負了一個非常重要但又絕對不能讓人知道的使命——偷茶。英國東印度公司讓他無論用什麼方式，都要從中國採集一些最好的茶樹和茶樹種子，以便在印度阿薩姆種植，並且盡一切努力招聘有經驗的種茶人和茶葉加工者。這樣，英國就可以擺脫中國的茶葉生產壟斷地位，取代中國成為名副其實的“茶葉帝國”。
中國曆代王朝，茶葉種植和絲綢技術一樣，都被作為國家秘密來保護，大約相當於今天雲南白藥的“國家保密配方”。想把秘方偷走，談何容易？
壓力山大的福特尼，只能喬裝成傳教士掩人耳目。憑藉著他對中國的熟悉，歷時三年，輾轉上海、杭州、徽州、福州、寧波等多個地區，偷偷學習著各個茶區的茶葉栽培、種植、採製技術等。
終於，他完成了使命。
1851年3月16日，福特尼帶著從松蘿山和武夷山收集來的12000株茶樹幼苗和茶種，連同僱傭的中國茶農、製茶工人，以及各種製茶工具一起回到印度加爾各答。英國人得到了他們夢寐以求的茶種和種茶技藝。
阿薩姆茶園的女工
此後數年間，阿薩姆的茶園越做越大，中國逐漸失去了作為英國主要茶葉供應國的地位。1859年，英國從中國進口31000噸茶葉，1899年就下降到只有7000噸，而從印度進口的茶葉卻上升到10萬噸。
英國，成了名副其實的茶葉帝國。
伍 | 尾聲
2019年9月1日，我的手機上彈出了一則消息。
“美國對華3000億美元輸美產品中第一批加徵15%關稅措施正式實施”，作為應對，中國就此在世貿組織爭端解決機制下提起訴訟。
中國再一次同世界頭號強國打響了貿易戰。
收到信息的我，又一次想起了病榻上那位奄奄一息的老人。
這一次，歷史不會重演。
| 我是專注飲食的德隆蘇，如果您喜歡我的文章，請點贊、轉發、關注我哦！如果您有感而發，請在下方評論區和我討論。
【相關閱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