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平與經學的終結

廖平與經學的終結

歷史以某種形式開端,也往往以某種形式結束。西漢經學大師董仲舒用春秋公羊學開創了經學,兩千年後,近代經學大師廖平又用公羊學的素王改制說,建立了一個具有內在矛盾的尊孔尊經的經學理論,從反面宣告了經學的終結。

在近代中國,廖平不但是著名的經學家,而且是一位奇特的思想家,以思想多變和怪誕聞名於世。他一生學經六變,一變平分今古,二變尊今抑古,三變大統小統,四變天學人學,五變天人大小,六變以五運六氣解《詩》、《易》。他的經學六變,愈往後就愈是玄虛怪誕,變到最後連跟隨他多年的學生也因之高深莫測而不能理解了。縱觀中國經學史和哲學史,以思想多變和怪誕而論,廖平可以說是千古第一奇人。本文試圖說明廖平多變而怪誕的經學理倫,是如何體現經學的終結的。

一以聖人代言人自居

經學是以孔子為偶像、以六經為經典的封建社會佔統治地位的意識形態。到廖平生活的近代中國,由於社會性質的變化,使經學所賴以生存的社會根基開始崩潰了。興起的資產階級新學和大量傳入的西學,又從不同方向猛烈地衝擊著經學,使經學傳統的統治地位日益衰落,面臨著終結的歷史命運。

近代社會的經學衰落是一個無情的客觀事實。但是,不同的人對同一現象,往往會有不同的看法和態度,.這有多種原因。個人所接受的思想,以及由此而形成的觀念,無疑是其中重要的因素。廖平對經學衰落的看法和態度,就與他早年所受的思想教育,和由此而形成的觀念有直接聯繫。

廖平早年曾經過喜好程朱、博覽考據和專求大義三個發展階段,先後接受過宋學、漢學和今文經學。但又先後感到宋學空疏,漢學煩瑣,唯有今文經學才是精華和根本,而最終接受了今文經學的思想。

今文經學是與古文經學相對的經學基本派別,盛行於西漢,因其典籍用漢代通行的文字寫成而得名,其特點是好講微言大義。而所謂微言大義,不過是今文經學家們根據自己的需要,對六經所作的主觀解釋,既可以這樣講,又可以那樣講,完全隨個人的主觀需要為轉移。因此,微言大義多與六經的本義無關,甚至風馬牛不相及。但講微言大義的人總是說,他講的那一套就是六經的本義。而要讓人信服這一點,就需要將孔子神化為無所不知的神,把六經鼓吹為無所不包的絕對真理。

在今文經學所講的微言大義中,公羊學的素王改制說是神化孔子和六經的最好理論。它以唯心主義的天命論為基礎,宣揚孔子是受命於天的聖人,有帝王之德但無帝王之位,故稱素王;孔子著六經是代天立法,是為素王改制。根據這個理論可以對孔子和六經作出任意的神化解釋。因此,講微言大義的人多好談素王改制說。廖平從博覽考據轉向專求大義,就是受公羊學的影響,自接受今文經學後,他又篤信素王改制說,由此形成了對孔子和六經的迷信觀念。

歷史上講素王改制的有兩種人,一種人是利用孔子和六經的牌號,通過微言大義的方式,來宣講自己的思想理論,以實現某種政治目的;另一種人則對孔子和六經懷著虔誠的迷信,儘管他們借素王改制所講的微言大義,都是自己的思想,但他們總是自信就是六經的本義,因此,這種人常以聖人的代言人自居。廖平就屬於後一種類型的經學家。

從對孔子和六經的迷信出發,廖平不但看不到經學衰落的歷史必然性,反而錯誤地把經學衰落的原因,歸結於兩千年來孔經微言大義不明而造成的,他認為只要闡明瞭隱寓在孔經中的微言大義,經學就不僅不會衰落,反而會被中西各國奉為絕對真理頂禮膜拜。在他看來,孔經,微言大義一直不明的原因,又在於缺乏一個具有超人智慧,能夠洞察孔經微言大義的天才,.今天這個天才出現了,他不是別人,就是廖平自己。他帶著今文經學家的這種狂想,以聖人代言人自居,一再聲稱他的經學思想絕非個人的私見,而是對孔經中固有微言大義的“翻譯”,他自號六譯,就是自以為他的經學六變都是對孔經微言大義的“翻譯”。

二 “翻譯”的二重性

.廖平“翻譯”孔經微言大義,是藉助公羊學的素王改制說來進行的。素王改制說貫穿他的經學六變。但是,經學第一變的素王改制說卻不同於公羊學的神怪之說。他它認為孔子早年從周,為古文經學所本;晚年有見於周文的弊病,而改文從質,此為今文經學所宗,孔子改文從質即素王改制。可見,經學第一變的素王改制說的基本含義是改文從質,廖平是用它來解答今文經學和古文經學形成根由,這一經學史的問題,還不是對孔經微言大義的“翻譯”。因此,廖平自號六譯是名不副實的。

他對經學微言大義的“翻譯”,開始於經學第二變。廖平認為,兩千年來昧而不明的經學微言大義,就是漢代公羊學的素王改制說,但是,公羊學只講孔子為赤制,將素王改制僅限於為漢代劉氏王朝立法,遠遠沒有窮盡其義蘊。在廖平看來,素王改制不只是為漢代製法,而是“集群聖之大成,垂萬世之定製”(《知聖篇》),為中國建立了盡善盡美的萬世法。六經就是中國的萬世法典,貫穿著素王改制精神,“素王一義,為六經之根株綱領,此義一立,則群經皆有統宗,互相啟發,溉芥相投。自失此義,則形體分裂,南北背馳,六經無復一家之言。”(同上)廖平所謂“翻譯”所發現的經學微言大義,可以歸結為兩句話:孔子是中國萬世聖人,六經是中國的永恆法典。廖平的“翻譯”充滿著神化孔子和六經的神秘主義,從此,廖平的“翻譯”就沿著這個方向繼續發展。

為了給“翻譯”提供理論根據,廖平激烈地反對六經皆史之說,力辨經史之分。他提出史是歷史陳跡,有從野蠻到文明的發展;經則是孔子改制的經典,定於一尊,萬古不變。因而,史是愈古愈野蠻,如堯、舜、禹古代的真實情形是洪荒未開,大羹元酒,茅茨士階,同姓婚嫁之類;而六經中所講的古代恰恰相反,一片文明禮備的景象。所以,經中所言古代並非歷史上的古代,而是孔子借歷史上的名號所作的託古改制。在廖平看來,經中所言古代和一切託古的名目,都是隱寓著孔子改制的微言大義的符號。他的“翻譯”不過是用今天的語言,把這些符號所表達的意義表示出來。這樣,廖平就用他的經史之分的理論,為經學第二變和後來的“翻譯”製造了理論根據。

到經學第三變,廖平又從孔經中“翻譯”出了大統小統的微言大義。他認為孔子改制,不僅建有中國萬世法,而且有治理全球的萬世法。孔子關於中國的治法,適用方圓三千里的小九州,是世界開通以前小康時代的法典,相當王霸,故稱小統;至於全球治法,則適用方圓三萬裡的大九州,是世界交通後大同時代的制度,相當皇帝,所以叫大統,據此,孔子不但是中國萬世之聖,亦且是全球的萬世聖人,孔經不僅是中國的永恆法典,亦且是全球的永恆典則。經學第四變時,廖平的“翻譯”又有新發現:素王改制並不限於全球,還包括整個天體。孔子給全球所建的法典,只適合六合以內的人類社會,故稱人學;孔子為天體所立的制度,適用六合以外的整個空間,是關於靈魂(神遊)和神仙(形遊)世界的法則,因此叫作天學。孔子既建有天學人學,則孔子不僅是全人類的教主,而且是整個宇宙的立法者,孔經不僅是全人類的典則,也是無限天體的法律。經學第五變是綜合第三、四變而成,廖平的“翻譯”沒有講出什麼新東西。在經學第六變的最後“翻譯”中,廖平又從孔經天學中,發現了天、地、人合一的法則,素王改制的孔子又成了天地人三才的立法者,孔經又變成了貫穿天地人的絕對法則。

廖平的“翻譯”表明,他所謂“翻譯”根本不是科學意義上的翻譯,而是今文經學講求微言大義的一種時髦說法。他的“翻譯”藉助發揮公羊學的素王改制說,貫穿著神化孔子和六經的主線,正如他自己所說:“書著百種,而尊孔宗旨前後如一。”(《四益館雜著·尊孔》可見,廖平“翻譯”所建立的這個理論,不過是尊孔尊經的經學傳統理論。它是廖平深受今文經學影響,迷信孔子和六經的表現。

思想史的發展規律表明,每一理論的產生除了受思想家個人的主觀因素影響外,還要受以前既有理論的發展和特定的社會歷史條件的制約,是二者交互作用的產物。廖平尊孔尊經的經學理論產生在經學有兩千年發展歷史的近代中國,因而,必然受到經學理論的發展與近代中國歷史條件的制約,使之打上近代社會的歷史烙印。

在近代中國,尊孔尊經的經學理論不僅已經發揮殆盡,而且變成了大多數人不感興趣的陳詞濫調。要重新喚起對孔子和六經昔日的迷信心理,廖平深知不能一味沿襲舊說,而必須從理論上另闢蹊徑。因此,廖平的“翻譯”講出了經學傳統理論聞所未聞的小統大統、人學天學諸微言大義。而具體怎樣另闢蹊徑,則同近代社會的特點緊相聯繫。近代中國處在古今中西的交匯點上,從思想領域看,經學作為封建意識,與資產階級新學形成了古和今的矛盾;經學作為中國傳統的意識,又與從西方傳入的西學形成了中和西的矛盾。廖平要維護經學,建立尊孔尊經的經學理論,就必須面對新學和西學的挑戰。因此,近代社會的古今中西之爭不可避免地要通過.廖平的經學理論表現出來,從而,使他所講的微言大義具有與經學傳統理論不同的時代內容。

經學作為業已過時的意識,在近代社會的古今中西之爭中,根本不能與新學和西學相抗衡。一種理論當著不能戰勝與之相匹敵的另一種理論時,常常採用附會的手法,把對方的理論說成是自己早有的,以此來貶低論敵,抬高自己。佛教在中國盛行後,道教編造“老子化胡”說,論證佛出於道。哥白尼的“太陽中心”說在中國廣泛流行後,阮元等封建士大夫就說,這不過是我們古代聖人周公、孔子、曾子早就講過的東西。這種現象在中國思想史上屢見不鮮。在廖平身上,我們再一次看到這個現象,他面對新學和西學的衝擊,也採用附會的手法,把經學以外的古今中西的各種學說納入經學,以建立一個能與新學和西學相對抗的經學體系。

經學的傳統理論取材於《易》、《詩》、《書》、《禮》、《春秋》五經為基幹的儒家典籍,廖平“翻譯”經學微言大義,卻不限於儒家的典籍,而是取材於古今中西的各種著作。他先後把《老子》、《莊子》、《列子》、《尹子》、《申子》、《公孫龍子》、《韓子》、《呂覽》、《淮南子》、《逸周書》、《山海經》、《河圖》、《洛書》、《穆天子傳》、《黃帝內經》、《史記》、《漢書》,以及緯書、堪輿、術數、道藏、佛典、詩賦等古代著作納入經學;甚至連資產階級新學和傳入的西學著作,也統統被廖平說成孔經的微言大義的流變。

廖平論證孔經微言大義,其具體內容也是由古今中西的各種學說構成的。他講孔子為中國立萬世法,把先秦至漢哀平年間的一切學術都納入其中;他講孔子為全球立萬世法,則主要依據西方近代地理學,以及中國古代鄒衍的大九州說、緯書中的地理知識,從而在孔經中附會出了五大洲、南極、北極、東西兩半球、經緯、赤道諸科學的地理學概念,論證了孔經不僅早有地球之說,而且比西方的地理學高明精密數千倍;他講天學的微言大義,,藉助西方的近代天文科學和中國古代的天文學知識,建立起了所謂以太陽系、昴星、西宮、三垣為中心的天學皇、帝、王、伯四等制度,又藉助道教和佛教的靈魂不死、神仙學說,製造出了天學的神遊說和形遊說;後來又藉助《黃帝內經》的五運六氣理論,論證了《詩》、《易》天學中有天地人合一的絕對法則。

廖平把古今中西的各種學說納入經學,就使他的理論在內容上成了一種包容古今中西各種學說的理論了。而古今中西各種學說的融合,乃是近代社會的歷史產物,因此,從理論內容而言,廖平的經學又與傳統經學有根本不同,而是一種富有時代特色的近代思想理論。

通過如上分析,可以對廖平所謂“翻譯”而建立的理論作這樣的概述,它是用古今中西各種學說作內容,而建立起來的尊孔尊經理論。這是一個內容和形式相矛盾的二重性理論,一方面,在形式上表現為尊孔尊經的經學傳統理論,另一方面,在內容上則表現為具有近代特色的古今中西各種學說的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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