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末路》發《嘉應文學》2019年第10期(原創)

  


短篇小說《末路》發《嘉應文學》2019年第10期(原創)

末 路

文/葛明霞

趙老梗一開始沒有這個想法。這個想法是老婆子出院後一點點醞釀出來的,就像夏天過去是秋天,秋天過去是冬天一樣自然。雖然有了這個想法,趙老梗卻一點也不漏。不敢漏。一說一漏就像是威逼了。趙老梗覺得人的年紀越大,做事說話越直接好。他可不想讓後輩人罵他是花花腸子、是欲擒故縱、是絞盡腦汁謀取私利的混帳老子。再說,將盡一輩子了,他做過幾件曲裡拐彎的事?臨到末年,他更不會去做,也不屑去做。趙老梗在選取時間,在積蓄能量,在等待時機。一切停當,他就將結果“咚”地擲出來,將家砸出一個深坑,讓整個村子也跟著抖幾抖。當然,他的醉翁之意並不在此,他只想忠於自己感受,做認為值得做的事而已。

趙老梗拄著柺杖倚在門樓下,望著殘缺的夕陽一點一點隱在初冬冷硬的樹枝後,沒在蒼涼的暮色中。生命說長不長,說短不短,就像曾經火紅的太陽,終歸是要落山的。趙老梗呆愣片刻,右手使勁搗著柺杖往家走。

院子裡,整齊的菜畦空落落地坦著地皮,鄰近廁所的葡萄樹歪扭著身子,枝杆枯死一般。左耳房前的核桃樹和石榴樹葉片也漸落盡。右耳房前的梨樹卻鬱鬱蔥蔥地開著白花。趙老梗看著梨樹心生厭煩,紊亂的花期註定了來年結不出好果子。趙老梗喜歡秩序井然,花該落即落,果該結即結。像之前他給學生講課一樣有著嚴格的規矩和次序。趙老梗好像聽到老婆子在屋裡的嗯啊聲,手中的柺杖不由加快了搗地的速度,腳也加快了拖放的頻率。一個不小心,趙老梗趴在了地上。

趙老梗五年前患了腦梗,精心治療後仍然落下了毛病。左半個身子像是別人的,根本不聽從頭腦的使喚。好在老婆子身體好,趙老梗也有退休金。五年來,老婆子除了變著法兒給他飲食調理,還盡心盡力幫助他活動身子。等到他拄著柺杖勉強能走時,老婆子卻因腿腳無力住進了鄉醫院。剛開始還好,十個小時後竟然嘴歪眼斜,連吞嚥都十分困難。兒女們慌慌張張將老婆子送到市醫院,最後確診為漸行性腦幹栓塞。經過半年的康復治療,如今僅僅會坐,有人拽她起來,她也會摁著東西站一小會,會嗯嗯啊啊說些沒人能懂的話。趙老梗的幸福時光一去不復返了。除此之外,還得為老婆子做些幾乎力所不能及的事。

趴在地上的趙老梗用柺杖搗著地面想撐著身子站起來,努力半晌,也僅是側轉了一下腰。趙老梗扔下柺杖,身子又恢復原位。趙老梗伸展胳膊,右手使勁摳著地面,身子一縮,腳尖一蹬,身子向前挪了幾公分。趙老梗就這樣一伸一縮向著梨樹的方向移去。他打算抱著梨樹站起來,而後走進屋子。趙老梗的下巴殼上,衣服上,褲子上,鞋子上,伸出的兩雙手上都沾滿了泥土。這個時候,他又聽到了老婆子在屋子裡的嗯啊聲。夕陽的餘輝一點點散去,趙老梗感覺他和梨樹之間隔著銀河系。

隔壁院子裡傳來說笑聲,趙老梗張大了嘴巴要喊,終究又閉上了嘴。鄰居看到自己這個模樣,會不會對兒女們有看法?憑心而論,兒女們做的也還不錯。不過,想讓他們像對待自家孩子一樣對待老人,他們做不到。趙老梗年輕時也做不到。趙老梗終於挪到了梨樹的根部,他右手抱著樹杆使勁往上移,右腳隨著右胳膊不斷靠近樹的根部,趙老梗一點一點站了起來。趙老梗朝屋子挪腳時,才發現手中沒了柺杖。沒有柺杖,趙老梗寸步難行。想拿柺杖,就必須丟開梨樹,丟開梨樹,他勢必重新跌倒。這個時候,老婆子的嗯啊聲急切起來。趙老梗對著屋裡喊,等一下,秀芬馬上就回來了。喊過後,趙老梗靜靜地摟靠著梨樹,一遍遍溫習著自己的打算。滿院子飄落的黃葉,加重了院子裡的陰冷蕭瑟,這是他和老婆子的家。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長大成人後,各自有了新的住處。他和老婆子的家除了兒女們到來時熱鬧,其餘時間都很清冷。也不對,老婆子得病前好像還沒有這麼清冷,老婆子住院回來,越發清冷得讓人受不了。

老婆子的嗯啊聲再次傳來。趙老梗著急起來,都到飯點了,秀芬咋還不來?正想著,熟悉的腳步聲穿過街道向院子的方向傳來。不一會,拎著飯盒和燒餅的秀芬拐進大門。看見趙老梗滿身泥土地抱著梨樹站著,秀芬也不說話,隨手拾起柺杖遞了過去。趙老梗靠著梨樹拿著柺杖敲身上的土,秀芬推門進屋。趙老梗進來後,臉盆裡已經兌了多半盆熱水。趙老梗踢挪著一個高凳坐下來洗了手臉。

秀芬拿著飯盒正準備往碗裡倒,覺出不對勁。她使勁吸了一下鼻子問,不會吧,又尿褲了?老婆子嗯嗯啊啊指指自己指指趙老梗,張大嘴巴哭起來。秀芬又說,沒啥沒啥,我給你換,給你換。秀芬將老婆子推到桌子前,老婆子藉著秀芬的力站起來彎著腰摁著桌子等著。秀芬轉身進裡屋將乾淨的棉褲和墊子拿了出來。秀芬將輪椅上的溼棉墊扔下,放了乾的在上面。將溼了的褲子褪到大腿位,秀芬扶著老婆子坐下來。秀芬將幹棉褲順著老婆子的腳脖子穿上,而後再拽著老婆子站起來……

趙老梗站在廚房門口,看著兒媳給老婆子換棉褲。不覺想起了老婆子年輕的時候,穿著得體的深藍衣衫,唇紅齒白,靈動活潑的身影隨時能夠飛起來。和老婆子剛結婚那陣子,每次從學校回家,剛走到大門口,就看見她從屋裡跑出來,圓圓的小臉帶著笑,微低著頭瞧著她。那個樣子,要多美有多美,要多勾魂有多勾魂。後來有了孩子,孩子們像小雞雛一樣嘰嘰喳喳圍在她身邊,要吃的,要喝的,要玩的。她也像老母雞一樣愛護著小雞雛,洗衣做飯餵飯餵奶,安頓好小雞雛她還得空去田裡給他們刨吃的。從早忙到晚,從沒有一句怨言。相反,那種知足和幸福常常使她光彩照人。再後來,小雞雛大了,各自有了各自的家。小雞雛們每次回來,老母雞都興高彩烈變著法兒給他們做好吃的。再後來呢,老母雞臉上不是有飯粒就是有眼屎,嘴唇歪斜著,左右相稱的雙眼變得一大一小,一睜一閉,睜著的眼睛也暗淡無光。

趙老梗看著這一切,想著人的一生也四季分明著呢。少年如春天,見風般地長。笑著跳著就到了青年,青年是夏天,是最繁茂的季節,成家立業,結婚生子。而後到了中年,就是秋天。自己走到了不惑的年齡,兒女們也相繼成家立業。這個季節有滿足在裡面,有成就在裡面,更有如釋重負的輕鬆在裡面。只是這日子太短了,忽地就到了老年——冬天,落葉飄盡,百花凋零,白雪皚皚,冷啊。趙老梗想想自己和老婆子,真是冬天了。他若是落葉,老婆子就是百花了。那麼,他的想法真是對極了。

整個換褲過程,秀芬沒再說一句話,甚至沒換一口氣。換完褲子,秀芬將溼褲子和溼墊子扔到院子裡,站在梨樹前做了幾個深呼吸。而後,拿了香皂,就著院子裡的水龍頭將手沖洗了兩三遍。秀芬將飯盒裡的飯和菜倒出來。趙老梗一碗小米粥,半碗豆腐白菜,一個燒餅。老婆子的粥菜饃全部倒進了料理機,只有打成粥狀她才能嚥下去。秀芬默默做著這些,也沒給趙老梗和老婆子甩啥臉色。趙老梗吃完飯坐在柳圈椅上,秀芬一小匙一小匙地將碗裡的粥狀物喂進老婆子嘴裡。趙老梗忽然覺得之前對秀芬的話重了些。

一個多月前,老婆子打算出院時,秀芬給趙老梗打電話,爸,我們不能再這樣照顧娘了,兩個孩子上大學花費貴得要命,我們也得生活,一直這樣下去,我們拿什麼養活他們,我們怎麼活下去。趙老梗內心五味雜陳,秀芬說的是實情,可她是大兒媳婦,大兒子一家若帶頭不照顧老婆子,老二老三說不定就會照著來,他得鎮住老大。想到這兒,趙老梗對著電話冷著聲說,秀芬,我知道你媽沒養你,我沒讓你伺候。你媽養了趙強二十年,給他蓋房取妻,你媽才病幾個月他就受不了了,就讓你打電話推脫!趙老梗越說越氣,你告訴趙強,他要敢不伺候你娘,他也別想好過,惹急了我一把火將房子給他點了。從那以後,秀芬再沒有喊過他爸,也再沒有說過不伺候老婆子的話。

趙老梗有三個兒女。大兒子趙強,二兒子趙軍,小女兒趙敏。大兒子趙強夫妻二人開著一個小飯店。老婆子病情嚴重時,他們三天兩天關門輪替著照顧。為了不影響生意,大兒媳秀芬將丈夫照顧老人的義務全部攬了過來。她去醫院照顧婆婆,趙強一個人勉強支撐著飯店。趙老梗知道他們的苦處,只是覺得秀芬夫妻倆太耐不住性子,才幾個月就說出了不照顧老人的話。

秀芬喂完了飯,依著之前的慣例端了清水,用牙刷給老婆子清理嘴裡的飯渣。趙老梗仰臉望向窗外,夜晚像塊巨大的黑色幕布,將院子、村子、整個世界遮蓋起來。他現在看到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他又深知,這黑暗下面是有暖有熱的,只不過被階段性的外在環境遮住了。他和老婆子的病是不是塊黑色的幕布呢?

趙老梗想起了老婆子住院時的鄰床病人。老太太八十六歲的高齡,心臟驟停十五分鐘後重新開始跳動,這個醫學奇蹟將四個子女眼前的光明瞬間遮得密不透風。由於缺氧時間過長,她恍若一株會用鼻孔呼吸的植物。痰吐不出來,隔開了喉部人工抽;大便排不出來,打開塞露幫助排。多長時間喂一次飯,多長時間喝一次水,多長時間抽一次痰,多長時間排一次大便,本來由她主宰的生命被她的四個子女人為地維護起來。最大的女兒六十多歲,最小的兒子四十出頭。人人都誇這個老婆子的命真好,生了這麼孝順的四個兒女。趙老梗卻脫口而出,有必要嗎?連意識都沒有了,連尊嚴都沒有了。六十多歲的女兒嘆了一口氣說,有什麼辦法?她活著呀,都十四個月了,我的身體也快不行了。

趙老梗將目光收回屋裡。秀芬已經將老婆子清理乾淨,又幫她排了一次小便,拎著飯盒準備出門。走到門口又返回來,將桌上的手機遞給趙老梗,有事打電話,趙強十點前來伺候你們睡覺。不等趙老梗說什麼,她關上房門出去了。趙老梗拄著柺杖站起來,挪到老太婆的身邊,拍著老太婆的背想說什麼又咽下去了。老婆子看著趙老梗嗯嗯啊啊落了淚。趙老梗幫著老婆子擦了擦眼淚,挪到櫃前打開了電視。屋子裡一下子熱鬧起來,他知道這熱鬧進不了他和老婆子的心,或者說他和老婆子將這熱鬧屏蔽掉了。不過,他們已經活了七十八年,該經歷的都經歷了,還有啥不捨和遺憾呢?

十天後,趙老梗和老婆子被二兒子趙軍接到了縣城。二兒子在縣城文化館上班,媳婦慧娟鄰街開了個花店。趙老梗去過花店一次,還是在沒患病之前。臘月二十三,老婆子記掛二兒子家沒有祭灶火燒,剛吃過中飯就開始烙。下午四點多,趙老梗趕到縣城。趙老梗急著趕回家和老婆子過小年,就將祭灶火燒放在了鄰街的花店裡。花店裡人很多,慧娟也忙,不過她還是抽空給趙老梗拿了一束燃燒著的鬱金香和一個細高的紙簍子。慧娟親親熱熱地對趙老梗說,爸,你回家給媽說,讓她放在正門桌右邊的空地上,都過年了,一直說給你們捎,每次回家都老忘。拿到家裡,老婆子高興得合不攏嘴,一個勁地誇,還是慧娟心細。你還別說,這花一擺,屋裡亮堂了,過年的喜慶味立刻就有了。

趙老梗不像老婆子這麼高興,他對慧娟這個兒媳婦是又喜又怕的,比不得大兒媳秀芬隨便。老大媳婦大大咧咧的脾氣,說話不過腦,錯了就錯了,改過就是了。二兒媳卻不同,不適合的話從來不說,每件事做出來也都讓人挑不出毛病。這樣一來,趙老梗就有點怕。也不能說是怕兒媳,也是怕自己吧,怕自己做出錯事來,惹得兒媳婦即輕看又生氣。老婆子患病半年多來,大兒媳和小女兒不知說過多少無奈委屈的話,二兒媳始終沒說一句。無論住院期間還是回家以後,她都是笑臉相迎,好吃好待。這次來,卻讓趙老梗感受到了說不清的滋味。

老二來接時是早上九點,趙老梗和老婆子已經吃過了早飯。快到家時,老婆子想大便。老二說,媽,咱忍會兒,十多分鐘就到了。老婆子嗯嗯啊啊算是答應了。開門進屋,老二想都沒想,將手裡拎著坐便椅直接放在了客廳。慧娟去臥室給他們整理床鋪放置衣物出來,老婆子已經拉了一半。慧娟臉上的笑意瞬間就沒了,趙老梗意識到時,滿客廳都是老年人濃重的屎臭味。趙老梗臉上訕訕的,慧娟什麼也沒說,抬手將客廳裡的窗開到最大限度。而後,她走進了廚房,順便也關死了廚房和客廳的推拉門。

一整天,秀芬沒提這件事。趙老梗以為過去了,沒想到半夜醒來,聽到慧娟嚶嚶地哭,爸媽不想來就算了,犯不著剛進門就來這一招。老二在一邊低聲勸,不是你想的,媽在路上就要拉,我怕她憋不住,就隨手支到客廳了。以後不會了,絕對不會了。慧娟抽抽嗒嗒回,我真沒歪心,一直拿老人當親爹孃待著呢。要不,就是大嫂教的,大嫂想難為我們,讓我們丟下花店和工作回老家照顧。上次扔媽的爛秋褲,她拉刺了我多少回?不就是想落好嘛,人家女兒都沒有嫌破,你扔個什麼勁?說著又哭起來……

趙老梗這才想起,上個月老婆子生日,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秀芬和慧娟始終沒說一句話。趙老梗也沒在意,因為她們平時關係處的挺好。秀芬有口無心,慧娟思慮詳細。秀芬說錯了就賠罪,慧娟尊她為嫂也不記較,表面上和親姐妹沒啥兩樣。老婆子患病以來,子女們都變了,就連他們最疼愛的小女兒,也變得不可理喻了。兄弟姊妹之間的關係更是日漸緊張。那次在醫院,老大對著老二吼,你能!以後你是我哥,你說啥我聽就是!老二也黑著臉,我只是隨口一說,你至於發那麼大的火?再說,我這還不是為了咱媽……老大不等老二說完,甩門而走。趙老梗弄清事情原委後也沒說啥,不過是給老婆子選擇康復項目意見不合而已,屁大點事,他覺得不值一說。不過,趙老梗的心裡還是有點不好受,老二從小就仁義,也特別聽哥的話。各自成家後,關係好的更是讓街坊鄰居羨慕。沒想到老婆子才病幾天,兩人就開始掐了。唉,人煩氣盛,老婆子若不倒下,一家人和和美美多好。

老二房間的聲音漸漸熄了,有腳步走進趙老梗和老婆子的房間。燈光亮起,老二站在他們床前喊,媽,你們解手不?老婆子好像也沒睡,睜開眼嗯嗯啊啊直搖頭。趙老梗說,解手,過來了就解個手吧,省得一會還得來。趙老梗和老婆子重新躺好囑兒子,早點睡,明天還上班呢。老二說,沒事,這段時間單位不忙,我請了幾天假。
  趙老梗和老婆子在老二家住的十天,他們再沒被整晌丟在家裡。不是兒媳在家,就是兒子在家。兒子做飯,媳婦到飯點來家喂老婆子吃飯。晚上兒媳洗衣服,兒子陪他們看電視。老婆子的臉也變得乾乾淨淨,嘴角再沒有飯粒,眼角也沒有眼屎。在省裡上高中的孫女還給他們聊了兩次。孫女在手機屏幕上不斷做著鬼臉,喊著爺爺奶奶,看著老婆子手指頭點著孫女的頭像呵呵笑,趙老梗的眼淚直往眼眶湧。忍了幾忍,硬是憋住了。

在老二家裡,趙老梗體驗到了老年人的幸福。不過,他總覺得這日子不踏實,也不長久,心底一直有隱隱的不安冒出來。只到老二將他們送回老家,什麼事情也沒有發生。臨走時,慧娟將一袋豆奶粉和一袋麥片放在車上,你們回家用開水衝了就能喝,很方便。趙老梗點點頭,那種喜歡和怕又冒出頭來。

趙老梗和老婆子到家時,小女兒已經在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每人十天,這次輪到小女兒了。說是小女兒,也近四十了。剛開始輪替那會兒,小女兒也將他們接到自己的家。後來,小女兒說媽在她家的牆上亂抹東西,餵過飯沒嚥下去的飯糊,沾在手上的尿液,鼻涕口水等等。她說,我們家經常停靠輪椅的牆面,都黑糊糊的了,看著都讓我反胃。趙老梗不認識似地盯著那張臉,自己和老婆子寶貝一樣捧在手心的女兒,竟然嫌棄他們髒了。趙老梗手中的柺杖直搗地,臉色鐵青,死妞子,我告訴你,你小時候比你媽髒多了。你媽那時要是嫌你髒,你早就沒了,早就沒了!

說著說著趙老梗像是回到了從前,你剛會爬那會兒,爬著爬著拾起地上的雞屎片就往嘴裡放,你媽奪下去,給你淨臉洗手,再不敢讓你在院子裡學走路。有一年八月十五我發了瓶桃子罐頭,那時候的罐頭啊,還是稀罕物。你媽疼你,你也嘴饞,一整瓶都進了你的肚子。吃過後你在床上玩,你媽去洗衣服。一會兒過來瞧你,乾乾淨淨的床上,這兒一小堆,那兒一小撮,大大小小四、五處。啥?你屙的唄,都是黃黃稀稀膿膿寒寒的屎。你媽嫌髒了?你媽不會動了,你說她髒,你大嫂二嫂咋不說她髒,還不是幫著洗漱著。趙老梗越說越氣,饒是你懶,還說你媽髒?你還是人不?!小女兒愣住了,長這麼大,趙老梗還沒有對她說過這麼重的話。她的臉由紅到白,再由白到青,淚水一下子湧進眼眶。她緊抿著嘴唇,喘著粗氣,跺著腳往外走。趙老梗對著她的背影喊,下次輪到你,你不管你媽試試!

趙老梗將兩個兒子叫來說這事,老二說,算了,要不以後我和哥照顧您和媽。老大說,那哪行,做女兒的照顧媽理所應當。咱爸以後不讓她照顧,咱倆來,這行。

輪到小女兒時,小女兒不再將老婆子接走,她住在孃家照顧。十天期限一到,她立馬走人。十天裡,她冷若冰霜,再沒個笑臉。趙老梗真想拿個鏟子將她臉上的冰霜剷掉。這一件事一件事集聚起來,趙老梗就有了想法。人是終歸要走的,就像太陽要落山一樣。到了這個田地,趙老梗覺得早走絕對比遲走強。

小女兒過後是大兒子,大兒子過後是二兒子,三個十天過去,就沒了一個月。天氣越發地冷,老婆子越發地萎縮下去,越發地嗯啊不出她的意願。兒女們也越發地淡了下去。上次去二兒子家,兒子也沒再請假,媳婦的花店雖然僱了一個小姑娘,得點空閒就往店裡跑。兒子說,爸,快元旦了,許多文化活動我們單位必須幫著操辦起來,您老擔待點,有事打電話。慧娟說,媽,咱的花店到旺季了,一個女孩根本忙不過來,您老有事讓爸給我打電話,我馬上到家,行吧?老婆子嗯嗯啊啊點點頭。

趙老梗很理解,父母雖然需要照顧,兒女們的家也得過下去。老不上班老不賺錢怎麼辦?日子怎麼往前走?只是老婆子解手是個大事,他每次搗著柺杖將老婆子從輪椅上移到坐便椅上,大冬天都會出一身汗,有一次還險些將兩人一起摔倒。

在老二家住夠十天,就到了陽曆年。老二早上九點將他們送回家,見到妹和哥都在,就道了別回去了。不一會兒,老大媳婦也過來了,喊老大去飯店。小女兒哭喪著臉說,大哥,趁著元旦,我想陪建軍他們爺倆去鄭州逛兩天,也順便將他爺倆的過年衣服買了。再不出去,我都要抑鬱了。大兒媳接過話,不用跟你哥說你也可以去呀?不過,要我們替班可不行,每逢節假日店裡都忙得很。要不,你給你二哥打個電話。電話是二嫂接的,沒等小女兒說完,二嫂就堵住了她的口,不成,哪成呢?小菲不是明年高考嗎?她壓力又大又緊張,這個假期她說路遠不想跑,我們打算去看看她,高鐵票都買好了。

放下電話,小女兒就使開了性子,還哥呢?還說都寵著我呢?等到我真正需要幫忙時,一個個都躲了。都什麼東西!趙老梗剛想吼,大兒媳開了口,我說趙敏,你咋說話呢,你越來越不像話了,竟然罵你大哥二哥不是東西。你是東西?你自己的爹媽都這樣了,你還一門心思想去逛兩天,我看真正不是東西的是你!趙敏本是順嘴說的,也沒想著罵人,被嫂子這麼一搶白,臉上掛不住越發地不講理,我是不是東西要你一個外姓的管,也不看看自己什麼東西!老大媳婦脾氣急,伸手就給了趙敏一耳光。趙敏旋過來要還擊,大哥擋住了,都罵誰呢?都罵誰呢?就算各自罵各自吧。趙敏還要往上撲,老大抓住她的手嚷,算了!這事你沒理,你先罵的,你嫂雖是外姓,可她是咱趙家的大功臣!狗屁功臣,她不就是給趙家生了倆男娃,是女人誰不會生孩子,算個屁……

老婆子使勁晃著輪椅,滿臉淚水地嗯嗯啊啊著。可他們,已經忽視了兩位老人的存在。看著他們,趙老梗的心裡越發地冰冷。他將臉轉向窗外,在早上十點鐘的光景裡,他看到的是無邊無際的黑暗。趙老梗再次想起那塊巨大的黑色幕布,他覺得,是掀開的時候了。

半夜十二點,趙老梗拿出抽屜最裡面的藥瓶。趙老梗將其中一半倒進碗裡,等著它與水融在一起。他拉扯著老婆子靠床坐好,把自己的想法和之前的準備一股腦地倒了出來。老婆子先是一驚,而後流了淚,再後來嗯嗯啊啊地對著趙老梗不住點頭。趙老梗一小匙一小匙地將湯藥送進老婆子嘴裡,這個時候他一點都沒有感到悲傷,相反卻如釋重負。趙老梗一邊喂著老婆子一邊小聲和她說笑,小花花啊,我這一輩子,多虧有你。咱倆啥都嘗過了……老婆子一開始邊喝邊掉淚,後來慢慢平靜下來,再後來臉上也有了笑紋。伺候著老婆子將最後一點湯水喝盡,趙老梗將剩下的半份藥片也全部服下。而後,他慢慢地幫助老婆子重新躺好,自己也在老婆子的身邊躺下。趙老梗的左手拉著老婆子的右手,閉著眼睛說著老婆子這輩子最喜歡聽的話,他不停地說呀,說呀,直到沒了聲息。

趙老梗不知道,這天夜裡,下了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也是最大的一場。西風慢卷,扯天漫地。天明時,枝丫上,屋簷上,大地上,全部白茫茫一片。


短篇小說《末路》發《嘉應文學》2019年第10期(原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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