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姑媽這次在醫院又住了幾天，其間，她的養子不知道嗅出了什麼味道，急匆匆來到醫院，翻枕頭翻被子，連老姑媽那個拎了十幾年的舊提籃也上下翻找。氣咻咻地質問她錢和存摺放在誰的手裡，讓她拿出來給他。她有氣無力地冷冷說道：“沒有，一樣東西都沒有。”
她看穿了死神的眼光，也看盡了人間的冷暖。她知道自己一無所有，這世界只留了一條喘息的命給她。
老天爺終究還是不願意收容她，使她恢復身體的是藥水還是運命，我們旁人不得而知，八十幾歲的她只好又回到家裡去了。聽說過也見過天天吃保健品養生的人，未必能有她今天這歲數。
幾年前，政府已經幫她建了一層紅磚房。她終於搬離了岌岌可危的泥巴房，離開了那座相伴她六十幾年的房子，這個世界唯一陪她到老，陪她一起回憶舊日生活的只有這正在坍塌的房子。這碎裂的瓦片，這暗黃的泥磚，像一個又一個故事，倒伏在地訴說這個老女人的悲傷。一塊磚一塊瓦都在證明那年那月的蒼涼和悽楚。年青時來了又迴歸到自然界的孩子，以為老了可以相互攙扶的男人，都走了，變成山腳下的一抔黃土。村裡小路兩邊就是這樣的，來來往往，以為每天看到這墳頭會悲傷，其實，不會的。房子旁邊是墳塋，墳墓旁邊是房子，那抔黃土只是一個去處，是活著的臨界點。
她很少再到鎮上來，通常有同村人路過我家，在門口說：“她想吃香焦了。”我們急忙對那人說：“麻煩你等一下，我就去買。”或者切上二兩瘦肉叫人帶回去。老的時候，對食物的慾望已經降到最低，因為食物也會欺負人。有一句話說得真叫絕：“趁牙齒還好的時候，多嚼幾粒花生米吧。”
記得有一次我做蒸餃，雖然她牙齒零零落落，歪歪扭扭，卻一連吃了幾個。而她弟弟滿口好牙，卻嫌棄說，這麼硬，我哪裡還咬得動。老人對付食物和對付病痛一樣，都要有行動，不要對食物心生敬畏害怕入不了口，也不要置之不理身體的那些小病。有人說：“衰老不是病，衰老的是精神。”
老姑媽本來就是五保護，十幾年來是在左鄰右舍的幫襯下，挑水砍柴這些活都有人幫著做，命越來越硬，也越來越堅強。去年，村委把老姑媽安排住進了養老院，養老院成了她真正養老的地方，給了她一個集體，給了她一個家。
只是每次去看她，她都拉著我的手，渾濁的雙目露出乞憐的光，嘴巴嘟囔著，在一遍遍重複：“你們為什麼都不來看我？”她這句話，在我耳旁無數次響起，想起她彎縮的身形，我卻無從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