餘華:往往是一個事件結束後,文學才開始

餘華:往往是一個事件結束後,文學才開始

問題一:餘華為什麼沒有成為著作等身的作家

周樂穠:很多人認為你不是高產作家,但這正是我喜歡你的原因。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一看就把人給嚇壞了。

我有時想,寫那麼多幹嗎呢,讀者能讀得完那麼多嗎?而你就一二十本書,我全部買來了,不用擔心還有沒有遺漏。

市場上有很多重複的書,思想重複,寫作重複,出版重複。

我看到那些著作等身的作家思考一個問題,像我們平時在一個桌子上吃飯一樣,寫書最多的人就是講話最多,別人沒有機會講話,時間都被他給佔掉了。

他們寫了那麼多平庸的,重複的,話語霸權意識又特別重,太像一個作家了,佔有了這個世界太多的時間和空間。

很多人讀書,他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些書籍到底值不值得去讀,他要通過較長時間去學會甄別。

我就會想一個問題,寫太多的作品,又沒有質量,對讀者也是一種不尊重。就像一個人在飯桌上,一直在講廢話一樣。

一個特別優秀的作家,他應該去考慮讓別人有更多思考和發言的機會,為讀者著想,甚至像你那樣剋制自己的才華。

餘華:我覺得是這樣,第一,說實話,我不是一個勤奮的作家,比如說我白天早上起來要看NBA,晚上有時候要看足球,歐洲的德甲、英超的意甲——

我現在已經沒有時間看了,但是歐冠我還是要看一下,尤其是進入淘汰賽以後。

一方面我不是那麼努力,另一方面,我覺得確實沒有那麼多東西可寫。

每次當我寫完一部長篇小說以後,我就會發現我一下又空了,然後這個重新積累又需要幾年時間;

當然我也可以緊接著馬上寫下一部,但是我有一個情況,就近一點說,當我寫完《許三觀賣血記》的時候,我用了一種最簡潔的方式在寫,

結果1997年我在寫《兄弟》的時候——《兄弟》其實1996年我就已經開始寫了,

好在我那時候沒有完成,我覺得這也是天意,發現我的語言已經不是簡潔而是偷懶了,就是越少越好,然後我就開始意識到一個問題,當你寫完一部你很滿意的書以後——

讀者滿不滿意是另外一回事,這本書會一直控制你很長時間,當你再寫下一本書的時候,你會一直被它控制,你需要一個時間來擺脫它,完全忘掉它。

你擺脫它的時間很長,起碼要三五年以上,你才能把它給完全擺脫掉,擺脫掉以後你才能去寫一部全新的作品,這時候你的感受也是新的,這是一個原因。

另外一個原因,我又給自己找到了一個理由,所有偉大作家的作品,不管你寫得多還是寫得少,別人閱讀就一本或者是兩本,

加西亞•馬爾克斯被廣泛閱讀的書就是《百年孤獨》,狄更斯可能多一點也就兩本,就是《荒涼山莊》再加一本《大衛•科波菲爾》。

福樓拜被人讀的就是《包法利夫人》,司湯達被人讀的就是《紅與黑》,

但魯迅因為他寫得少,小說全集就那麼一點點,當然他是小說全集都被人讀了。然後他的散文裡面,被人翻來覆去讀的基本上就是那本《野草》。

後來我發現,你寫了那麼多,而且你已經是偉大的作家了,最後被人讀的可能也就是一本兩本書,那我還不如把能夠寫十本書的精力和我的那種努力,放到五本書裡面去,可能效果會更好一點,那我乾脆就少寫一點。

問題二

餘華為什麼說,魯迅走上文學道路,完全是個偶然因素;莫言談論他如何創作,比他創作本身還要虛構

周樂穠:哈哈,你講得非常好,所以我有一個朋友他說看了馬爾克斯的《百年孤獨》以後,就把他的書統統買來了,

買來了卻覺得上當了,不想讀了,讀《百年孤獨》這一本就夠了,也是這樣的感覺。

巴爾扎克他有一個著名的觀點,拿破崙用劍沒有完成的事業我用筆來完成。

同樣,我們把魯迅的作品當成投槍和匕首,這些思想可能影響一代又一代作家。甚至我上次採訪一個作家,他說筆能殺人,說得更直白。

莫言也講過,他說他成了文學的高密東北鄉開天闢地的王,發號施令,要誰死就誰死,要誰活就誰活,飽嘗了君臨天下的那種樂趣。

還有一些作家認為,他在作品當中賦予人物什麼命運,他就是什麼命運,把他寫成什麼樣就是什麼樣,都是同樣的想法。

但是你在這一方面超越了這些作家,你是去遵循人物的命運,尊重人物命運本身的發展軌跡,而不是任意去賦予和篡改,更不是刻意揭露。

在這一方面,你說了一段我非常讚賞的話:

虛構的人物同樣有自己的聲音,作家應該尊重這些聲音,成為一位耐心仔細、善解人意和感同身受的聆聽者,而不是敘述上的侵略者

你除了對作品人物抱有很大的尊重外,對讀者也體現了極其難得的尊重。

比如你說過:一部小說永遠不可能完成,或永遠有待於完成,可以讓不同生活經歷和文化背景的讀者獲得屬於自己的理解。

作家對自己作品的發言,也只是一個讀者的發言——這是我所看到的最美妙的令人肅然起敬的思想。

我想問的是,你對魯迅的投槍匕首,對巴爾扎克的以筆當劍的觀點,對很多作家強調賦予作品人物命運的做法,站在作家立場強調自己作品意義的作家,是什麼想法和看法?

餘華:首先巴爾扎克是不是說過這句話,我有一點懷疑,因為中國人有時候會編,編一些外國人說的話,跟韓國人老是編中國人說話一樣。

根據我讀巴爾扎克的經歷,憑他兩部作品,一部《高老頭》,一部《歐也妮•格朗臺》,我覺得他好像不是這樣的一個人,

但他也許在那個時代為了強調文學的力量有多麼的強大,他用了一句很妙的話,拿破崙的劍到了我手上有類似這樣的意思。

他可能想強調文學的力量,因為我相信像巴爾扎克如此偉大的作家,

如果讓我在手上掰十個手指,數十個作家裡邊,必須會有一個巴爾扎克,是那樣的作家,我相信我們對他的理解可能有誤。

他可能更多的是告訴你,文學的力量是滯後的,當戰爭結束了,文學才開始。

因為文學往往是一個事件結束以後,它才開始,文學不是預言,告訴你沒有發生的事情,文學所表達的都是已經發生的事情。

哪怕他寫關於將來的故事,也是把過去的故事講成將來而已,所以我覺得巴爾扎克他更多的是在強調文學的力量。

至於說魯迅的文學是投槍匕首,因為他總是跟人吵架。我覺得魯迅他是有點像戰士的味道,對於魯迅很多解釋還是有問題的,

尤其我們“文革”的時候說到魯迅,棄醫從文拯救國民性。他在北京時無聊得很,抄碑文抄了十年,來了一個朋友,他的第一本小說集是《吶喊》,那個序寫得非常好。

來一個朋友說,你給我們寫一個東西吧,而且從他《吶喊》的序,你就可以看出魯迅對細部寫得非常好,

寫那個人到他家裡來,把長衫脫下來以後,還擱在椅子背上,一般的作家寫序不會把這個寫上來,他信手就寫來了,很生活化。

那個人跟他說,他們要做一個雜誌,讓魯迅給他們寫一篇東西,魯迅就給他寫了《狂人日記》。

沒想到這篇小說出來以後那麼的有名,後來他就走上了文學這條道路,完全是一個偶然因素。

而且根據我讀了魯迅那麼多的作品以後,我相信魯迅沒那麼幼稚,認為他能夠拯救國民性,他能拯救民族的靈魂。

誰都拯救不了,民族的靈魂根本不是一兩個人能夠改變的,所以我覺得對他們這種理解可能在闡釋的時候,可能方向變了,他肯定不是這樣的人。

莫言的話,你聽我說,莫言在說他創作的時候,就是談他如何創作——因為我跟莫言在一個宿舍裡住了兩年——

莫言在說他如何創作的那些話,比他創作本身還要虛構,所以不要當真(笑)。

《生死疲勞》出來以後號稱四十天就寫完了,他寫得飛快,一群人批評他。

你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寫的那個,比莫言還要長的那個叫什麼,不是《卡拉馬佐夫兄弟》,是一部叫什麼來著,寫了三十八天。

他就是寫作飛快,托爾斯泰就是慢,你不能以快和慢來評判一部作品,快就是粗製濫造,不對,陀思妥耶夫斯基比莫言寫得還快,

但是莫言被一幫人攻擊以後,他開始說了,我這個小說構思了四十年,你能信四十年嗎?四十年前他還沒想到要寫小說,然後那幫文學研究者信了(笑)。

周樂穠:哈哈,餘華你在這方面,你對作品人物及命運的尊重,還有對讀者的尊重,寫得和做得都非常好。

餘華:這是我發自內心的,是我自己在寫作過程中發現。為什麼呢?

無論是《活著》裡面福貴的命運和《許三觀賣血記》裡許三觀的命運,甚至《兄弟》裡邊,

《兄弟》我寫了十萬字以後就完全脫離了我的控制,就讓小說裡的他們走他們自己的人生道路,這是我自己的感受。

以前海明威說他的長篇小說都是寫短篇小說收不住了變成長篇,我剛開始不相信,後來我發現我也是這樣。

周樂穠:這兩方面的尊重使你超越了很多作家,達到一個高度。

餘華:這個我覺得必須要尊重。

文源於《收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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