軍樂團原團長於海指揮50年:我們的國歌從未過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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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8日,中國音協管樂會主席、國家一級指揮於海在上圖做《親歷者講述:我們的國歌》

2009年,新中國成立60週年。在一次全國政協文藝組的會議上,於海聽到了這樣的聲音:“我家孩子才七八歲,國歌裡唱的都是‘血肉’和‘炮火’,不合適。如今和平年代,國歌是不是應該修改一下?”當時的於海心頭一緊,想起了北京奧運會前夕的一個相似場景——開幕式排練廳裡播放著抒情版本的《義勇軍進行曲》,於海深感不妥,追問之下,得到的回答是:“現在是和諧社會,我們要給世界一個新的國歌形象……”

那幾年裡,身為解放軍軍樂團常任指揮的於海意識到了一個亟待解決的問題:國歌需要立法,需要有一個標準的版本。

10月初,受上海圖書館的邀請,於海來到魔都為聽眾講述國歌的故事。他笑稱,自己在上世紀70年代從家鄉高密考入軍樂團後,幾乎是伴著國歌聲長大。巧合的是,當天他所處的城市上海與國歌頗有緣分。1935年,以上海為故事背景的電影《風雲兒女》上映,其主題曲正是現在的國歌。

兩個半小時的講座裡,於海從中國講到世界,由過去談至當下,談吐十分風趣,他唯獨在一件事情上十分嚴肅:“我對國歌有特殊的情感,我也希望在座的每一位朋友都對國歌產生敬畏。”

幾十秒的國歌裡藏著千百年的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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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解放軍軍樂團常任指揮於海,對許多國家國歌來歷瞭如指掌

如何定義國歌?指揮演奏國歌近半個世紀,於海有自己的見解。在他看來,國旗和國徽是一個主權國家的視覺形象標誌,而國歌無疑是聲音的象徵,並且是最重要的聲音。藉著一段段現場播放的不同國家的國歌片段,聽眾們得以一窺千百年前的世界歷史風貌。

1568年,哥倫布發現新大陸後的近百年,荷蘭擁有了自己的國歌《威廉頌》。有趣的是,雖然創作者威廉·馮·拿騷有意在歌曲中記錄自己領導荷蘭人推翻西班牙統治的歷史,但前幾句歌詞卻恰恰是對西班牙國王的歌頌:

我,奧蘭治親王

自由又無畏;

西班牙的國王,

我一向尊重。

然而,這首世界上歷史最悠久的國歌,卻讓於海所在的軍樂團分外緊張。每當荷蘭元首來訪時,他們往往要在短時間內熟記長達15分鐘的演奏內容。

從荷蘭往南,歐洲的另一個重要國家法國,被於海稱為是“開車極其自我”的一個地方。令聽眾意外的是,如此自由的國度,卻產生了最具戰鬥性的國歌《馬賽曲》。這首據說誕生於一個醉酒軍官之手的歌曲,在20世紀備受褒獎。馬克思、恩格斯、列寧等人將其定義為“革命先進性的代表”。

《馬賽曲》縱然鬥志昂揚,但論傲慢,或許依然遜英國國歌幾分。作為流傳最廣的國歌,《天佑女王》唱出了日不落帝國當年的風采——鼎盛之時,世界上四分之一的土地都被它所佔領。隨著殖民地矛盾的惡化,1814年,在北美洲,一場英美戰爭無意之中催生了美國的國歌《星光燦爛的旗幟》。於海介紹,歌詞實際是幾行詩歌,由美國律師弗朗西斯在戰後的清晨即興所作:

哦,你可看見,透過一線曙光,我們對著什麼,發出歡呼的聲浪?

誰的闊條明星,冒著一夜炮火,依然迎風招展,在我軍碉堡上?

國歌的改寫,常常意味著國家歷史的重大改變。俄羅斯便是如此,從沙俄、蘇聯到現今的政體,幾經更迭。因而,它的國歌亦是反反覆覆,終於在2000年形成了《俄羅斯聯邦國歌》。歌曲雖新,但曲調和部分歌詞卻沿用了當年的蘇聯國歌,“可以說是充滿戲劇性”,於海感慨道。

從業50年,於海曾為數百位外國元首演出。前任日本首相安倍,便是其中一位。2004年,於海赴日本參加音樂節。那時擔任自由民主黨幹事長的安倍突然對他發出會面邀請,在大使館同意後,於海欣然赴約,便有了下面這段意味深長的“音樂外交對話”:

“您是很有名的指揮家,我何時能看一次您指揮?”

“只要您到北京去,我就給您指揮。”

兩年後,安倍成為日本首相,踏出國門的第一站,他選擇了中國。於海牢記承諾,在國宴上圓滿完成了自己的約定。

談到日本,除了安倍,於海對日本國歌的印象也十分深刻。儘管歌曲聽似催眠,但他曾親眼見到近8000人一齊站立,顫音嗡嗡作響,極為震撼。

傳唱69年,《義勇軍進行曲》終成正式國歌

談起中國國歌的創作背景,於海用四個字概括為“抗日激情”。1935年,電影《風雲兒女》在上海拍攝完成。其中的主題曲正是由田漢作詞、聶耳作曲的《義勇軍進行曲》微信圖片_20201020141043.jpg

23歲的聶耳在日本寫完《義勇軍進行曲》後寄回國內,半個月就在電影《風雲兒女》中作為主題曲播出

作為前輩,田漢對聶耳頗為賞識。這位出生在雲南一個殷實的藥商家庭的晚輩,8歲便能熟練吹起小號,長大後更是精通音樂、繪畫和戲劇,成為上世紀30年代上海灘藝術界的一顆明星。在現場,於海還向聽眾分享了一件趣事——聶耳原名聶守信,但因自己對歌曲過耳不忘,同時擁有“臉不動耳動”的特異功能,他自我打趣,改名為“聶(繁體版)耳”。近一個世紀之後,四耳先生創作的《賣報歌》《畢業歌》《梅娘曲》等歌曲依然傳誦至今。令人唏噓的是,《賣報歌》的原型,當年那個在上海街頭賣報的小女孩楊碧君,於前年去世,終年96歲。

而更遺憾的是,在《義勇軍進行曲》誕生的那年夏天,23歲的聶耳不幸在日本溺亡。據於海介紹,當年,為了躲避國民黨的抓捕行動,安心創作,聶耳匆匆忙忙逃至日本。其間,他聽了許許多多遍法國國歌,立志要創作出中國版的馬賽曲。半個月後,曲譜被寄回上海。“5月初寄譜子,5月下旬電影就上映了”,於海說道,“時間非常緊張!”與此同時,為了凸顯抗日氣勢,作為電影的捐助人,東北義勇軍司令朱慶瀾將軍在主題曲的名字前面加上了“義勇軍”三個字。於海強調,義勇軍不代表任何黨派政府,而是人民自發組建、抵禦外敵的武裝組織。

此後,《義勇軍進行曲》廣為流傳。於海用兩件事證明了它的影響力。一個是1936年10月魯迅追悼會上,近千人齊唱此歌;另一個是1940年,世界著名歌唱家羅伯遜在美國紐約的露天音樂堂,用漢語和英語兩種語言演唱了這首歌曲,以致敬與日本法西斯作戰的中國人民。

這般巨大的影響力一直延續到了1949年新中國成立。百廢待興之時,周總理向全國徵集國歌,但幾番挑選,仍未有滿意的詞曲。最終,大家決定在那些影響中國革命歷史的歌曲之間進行選擇。於是,《在太行山上》《松花江上》《大刀進行曲》等歌曲都成為熱門備選。此時,梁思成、徐悲鴻等人極力推薦《義勇軍進行曲》。然而,這也招來了一番爭議——“‘最危險的時候’?不合適!新中國就要成立了……”直到建國前幾天,毛主席和周總理最後定調——居安亦需思危,保持原有歌詞。

然而,1949年的這個決定只讓《義勇軍進行曲》暫時性地成為國歌。十年文革,國歌成為了沒有歌詞的歌曲,直到1982年才得到恢復。2004年,隨著國歌被寫入憲法,《義勇軍進行曲》終於被正式確定為國歌。於海感慨:“這是一個曲折的過程。”

國歌背後驚心動魄的三個故事

回顧和國歌相伴的半個世紀,於海難忘2009年。那一年開始,在國家重大活動場合,“全體起立,奏國歌”變成了“全體起立,唱國歌”。一字之差,對於於海而言,卻是意義非凡:“奏國歌是被動的,而唱國歌是主動的,每個人可以通過歌聲來抒發對國家的感情。”然而,承載家國情懷的同時,國歌的神聖性依然時時刻刻牽動著每個人的心。

*香港迴歸:令人窒息的13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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演講現場,於海講解國歌,並比較田漢、聶耳、朱慶瀾三個曲目的異同

1997年,香港迴歸前夕,英國人向解放軍軍樂團提出一個要求:在7月1號的零點零分零秒,奏響英國國歌,代表他們的正式撤離。這個要求遭到軍樂團的拒絕。16次談判之後,軍樂團堅守住了最初的底線:零點零分零秒必須奏響《義勇軍進行曲》。

出乎意料的是,當天查爾斯王子講話拖後了20多秒。現場組織慌了神,立刻採取了緊急的應對措施。最終,英國國歌提前13秒演奏結束。於海引用當時中央電視臺的話,稱此為“令人窒息的13秒”。每個人都緊緊地捏著秒錶,一秒一秒地數,終於在零點零分零秒,中國國歌準時響起。

*建國50週年:升旗手難忘的半秒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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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國慶,於海在天安門廣場指揮中國人民解放軍聯合軍樂團。

1999年,在排練完建國50週年大慶之後,於海接到了一個問題:國歌演奏完了,為什麼國旗還差三四十公分到頂部?面對這個質疑,於海坦言,自己當時也非常緊張,但同時又很納悶:“我們當時都約定了用46秒完成國歌,每分鐘96拍,錯在哪呢?”

細心的他與升旗手仔細核對,忽然,他發現了一個小細節——當自己開始指揮的一剎那,升旗手會有一個轉頭的動作,隨後按下升旗的按鈕。恰恰是這半秒的時間,導致了國旗沒有按時升到頂部。

發現這個問題後,於海鼓勵升旗手用手摸著按鈕:“1234,你就按,不要回頭。”頂著巨大的心理壓力,年輕的升旗手完成了和於海天衣無縫的配合。巧合的是,10年之後,2009年的國慶,二人再次相遇。這位小夥子主動找到於海:“於老師,我知道怎麼按好按鈕了!”

*利比亞撤僑:國歌是放生的護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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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1年3萬華人從利比亞撤僑,很多丟失了護照的中國人唱著國歌進入了中國駐埃及大使館

2011年,利比亞發生戰亂,叛軍四處搶劫。當時,近3萬華人在當地工作,由於走得匆忙,很多人丟失了護照。在他們經過埃及邊境時,中國駐埃及大使館宣佈:只要你能唱中國國歌,就能進來。於海提到,當時,還有許多長著亞洲面孔的諸如日本、韓國、越南人都很想混進其中,受到保護。

正是這樣特殊的時間裡,一曲國歌,送這些在外的華人踏上了回國的飛機。

2017年國歌立法,成為最好的生日禮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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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0年國歌指揮,10年立法等待,於海深諳國歌承載的家國情懷

近50年裡,作為我國迄今為止唯一一位在天安門廣場上經歷過5代領導人檢閱的音樂家,於海對國歌的審視,不僅來源於指揮的高臺,生活裡,他也常常關注校內外的國歌教育。面對一些學生將作曲家寫為貝多芬的荒誕現象,以及網絡上層出不窮的錯誤的曲譜,他始終重複著自己的五個字:“國歌要立法。”

2008年,於海擔任全國政協委員,他的第一個提案便是國歌立法。此後的10年裡,他始終堅持,次次遞交。漸漸的,原先那些不理解他的同仁開始為他簽名助力。

10年,彈指一揮間。2017年的3月,於海深知這將是自己最後一次參會。然而,國歌立法依然未得到承認。在最後的發言裡,他略帶哽咽地說道:“雖然我的任期之內或許無法看到國歌法,但是它,越來越近了……”

神奇的是,閉幕10多天後,恰逢於海的生日,那天深夜,他接到朋友的電話:

“於老師,你的國歌立法的提案,今年就要立法了!”

“真的假的?你是不是聽錯了?”

再三確認之後,於海落淚了——10年的立法等待,50年的指揮演奏,在2017年的國歌立法年,都化為了耳畔那一聲聲耳熟能詳的“前進!前進!前進進!”

作者:丁怡

現場照片:上海圖書館

編輯:錢亦琛責任編輯:李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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