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仁宗時期能人輩出,滿目繁華下的孱弱盛景

上一集我們講到,北宋自開國之初就訂立下重文抑武的政策,雖然這有效避免了武人「犯上作亂」,進而維護了國家內部的階段性穩定,但在一定程度上,這一重一抑的厚此薄彼,也讓北宋在文治大興的同時,在武功層面屢現疲敝。


亦如西夏在仁宗一朝正式脫離北宋轄制,並在之後的宋、夏戰爭中屢敗宋軍,最後坐定了建國獨立的事實。這場發生在宋仁宗執政中期的往事,深刻地改變了北宋所面臨的外部局勢,而北宋自此又多了一個外部勁敵。此後一直到東北的女真族驟然崛起,並以駭人的態勢相繼攻滅遼與北宋前,北宋都與其接壤國維持著互有攻守的平衡關係。
不過,正是在這個外部愈發紛亂的仁宗時代,北宋一朝的文治,卻也達到了第一個頂峰。正如近代學者錢穆在《國史大綱》中說的那樣,

「宋朝養士經歷百年之久,終於要收到他的成效。」——《國史大綱》


而一樁發生在嘉佑二年的舊事,就是這句話最好的註腳。
嘉佑是宋仁宗執政的最後一個時期。所謂「嘉佑」,意思就是「喜獲上天保佑」。如果從讖 chèn 緯的角度去解讀這兩個字,倒也十分貼切。畢竟,這就得看各位怎麼理解「保佑」的含義了。
在嘉佑二年的開封城中,因為科舉的緣故,匯聚了來自全天下的優秀學子。
這其中,既有在日後政壇上撥弄風雲的章惇、曾布、呂惠卿;也有在思想領域開宗立派的張載、程顥;更有在文學界震鑠古今的蘇軾、蘇轍與曾鞏……此外,歐陽修是這一年的主考官,而司馬光也是考官之一,至於在點檢試卷官中,還有梅堯臣的身影。至於蘇軾、蘇轍的父親蘇洵,這回只是來陪考的。還有王安石,彼時的他擔任著開封城內的群牧判官,只不過,他跟這次科考可沒什麼關係,畢竟人家早在十多年前的慶曆年間就已經進士及第。


宋仁宗時期能人輩出,滿目繁華下的孱弱盛景

唐宋八大家

就是這樣的一套神仙陣容,也難怪後人在回憶起這樁舊事時,會滿是追憶之情。對了,相信您也發現了,在唐宋兩代活躍著的,被後世並稱為「唐宋八大家」中的宋六大家,即歐陽修、蘇洵、蘇軾、蘇轍、曾鞏與王安石,此刻全都聚集在了北宋王朝的國都——開封。而這一年,就是嘉佑二年,距離宋仁宗去世時的舉世皆哀還有六年。
說起來,在這次科舉考試中,我們的東坡先生,自然憑藉其傲人的才華在考場上大出風頭,而他那篇《刑賞忠厚論》,也讓考官歐陽修誤認為是自己的弟子曾鞏所做,以至於鬧出烏龍,成為北宋文壇的一件逸事,一直流傳到今天。
不過,蘇軾的弟弟蘇轍,同樣在這次科考中大出風頭。與兄長引發的文壇佳話不同,蘇轍在文章中痛陳時弊、公開批評仁宗皇帝。
對於這樣一位血氣方剛的少年英才,考官們可犯了難,畢竟這事兒說大不大,可是要說小,似乎也不算小。於是乎,一位叫胡宿的考官自己拍了板兒,以蘇轍出言不遜為由向宋仁宗參了一本。對於蘇轍的行為,宋仁宗倒沒有生氣,反倒是頗為智慧地說了一句:

「以直言召人,而以直言棄之,天下其謂我何?」——《宋史》


這意思就是說,「國家以直言進諫為標準來徵召官員,現在又因為有人直言進諫而放棄對他的徵召,你叫天下的百姓如何看待朕呢?」至此,一場極有可能演變為蘇轍人生大禍的危機,就這樣消散於無形。
對於宋仁宗的行為,我們倒不必大作文章,只能說這是他一以貫之的性格。雖然我們在之前提到過他對朋黨的警惕,以至於最後心灰意冷地結束了新政的生命;也提到過他迫於朝野上下的壓力,選擇將狄青外放處理,以至於一代名將抑鬱而終,讓後人無比唏噓。但是,在不危及皇權的前提下,宋仁宗的寬仁倒是展現得淋漓盡致,只能說這終究是性格使然。
就像《宋史》在為仁宗皇帝蓋棺定論前,曾提到的一些過往瑣事。
比如宋仁宗有一次晚上餓了想吃燒羊肉,但是考慮到後廚會因為自己的口腹之慾,在今後濫殺牲靈,所以宋仁宗便再三向侍從們告誡,告誡他們不要向後廚索要燒羊肉;再比如宋仁宗對待那些已經被判處死刑,但案件仍存在疑問的犯人時,都要讓負責審案的官員再三核查。通過這一行為,每年都會有千餘名犯人活下來;還比如宋仁宗曾下令,官員在升遷前要考察他們的背景,一旦有判錯案子致人死亡的,那麼他一輩子的升遷之路也就到此為止了……正如仁宗皇帝經常對近臣們說的那樣,


「朕未嘗詈(lì)人以死,況敢濫用闢乎!」——《宋史》


翻譯過來就是,「朕從來沒有用『死』字罵過人,更何況濫用死刑呢?」
也正因為如此,雖然在仁宗一朝,北宋王朝的諸多弊病已經昭然若揭,而西夏的建國獨立,也讓北宋的邊患驟然升級。不過,考慮到宋仁宗在位42年來「恭儉仁恕」、為政上並無大的過失,而北宋在其手上,既維持了長時間的統一和穩定,也「有以培壅宋三百餘年之基」,《宋史》給了仁宗皇帝不錯的評價:

「《傳》曰:『為人君,止於仁。』帝誠無愧焉。」——《宋史》


不過,存在於北宋王朝內、外部的憂患,並不會隨著宋仁宗的去世而終結。而後世對於宋仁宗的諸多讚譽,也無法掩蓋北宋面臨的處境愈發惡劣。亦如當代學者鄧小南在《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一書中,對仁宗一朝做出的評價:

「仁宗朝,朝政以寬鬆開明著稱,卻又暴露出國家行政施為滯緩的問題……由於其滯緩,當時士大夫『皆患法之不變』;由於其開明而『德澤深厚』,使這段時期成為後世士大夫心目中的『盛世』——甚至是『聖世』」。——《祖宗之法——北宋前期政治述略》


需要注意的是,在後世大夫的心目中,仁宗一朝所展現出的「盛世」形象,難免有理想化的傾向。譬如歐陽修曾在仁宗嘉佑六年(1061年)上表,批判宋仁宗執政的幾十年間「斥逐諫臣」「阻塞言路」。而到了八年後,也就是宋神宗熙寧二年(1069年),面對神宗皇帝下令驅逐反對變法的官員的局面,范仲淹之子範純仁則在奏章中回憶起仁宗皇帝,說他「開言路」「優容諫臣」……
這樣的前後反差還有很多,再比如我們在第二集曾提到的張堯佐事件,這件一度鬧得沸沸揚揚,且說不上光彩的事件,曾被不情不願的宋仁宗,以一招以退為進暫時平息。不過,在北宋大臣範鎮的筆下,

「仁皇急遣使為止之,罷堯佐宣徽、景靈二使」——《東齋記事》


一個「急」,一個「罷」,讓彼時的宋仁宗看起來,分明多了幾絲不恤私情、深明大義的味道。有趣的是,記載這件事的《東齋記事》,是範鎮在神宗年間創作的。而範鎮本人,作為宋仁宗寶元元年(1038年)的進士,無疑親歷過那件發生在12年後的往事。
對於宋仁宗前後形象的微妙變化,我們不妨借用鄧小南在探討宋代「祖宗形象」的觀念時,曾闡釋的一個觀點:


「『祖宗』形象實際上處於不斷被重新解釋與再度塑造的過程之中。在這種重新詮釋背後起主導作用的,是當時群體性的政治取向。」——《關於「道理最大」——兼談宋人對於「祖宗」形象的塑造》


在這些「群體」中,宋代的士大夫無疑佔據著極大的比重。當然,我們在此並無意詬病這種現象,只是體現在宋仁宗君臣間的微妙聯結,與宋仁宗身前身後形象的微妙改變,無疑都在讓我們思考一個問題:作為今人的我們,該如何看待真實,抑或「層累疊加」的仁宗皇帝?
在此之前,我們不妨先簡單捋一捋北宋的歷史。從公元960年宋太祖發動陳橋兵變、建立北宋,一直到公元1127年靖康之難爆發,徽、欽二帝被金人擄掠北上、北宋滅亡,北宋在此期間一共存在了167年。
此外,在北宋行進到第63年的時候,宋仁宗接過太祖、太宗與真宗的重擔,作為北宋第四位皇帝承繼了宋室大統。而宋仁宗在公元1063年去世後,北宋還將歷經英、神、哲、徽、欽五朝,共計64年的時間。不難看出,哪怕從時間角度出發,宋仁宗在位期間,實際上也是北宋承前啟後的重要時期。而宋仁宗在位42年,更佔據了北宋王朝約四分之一的光陰。因此,當我們討論整個北宋歷史時,宋仁宗無疑是一個無法被迴避的話題。


不過,弔詭的是,超長待機的宋仁宗,並沒有給後世留下太多的印記。反倒時流傳於明清時期的虛構故事——狸貓換太子,讓宋仁宗的出生,籠罩上一層來自民間的傳奇。


宋仁宗時期能人輩出,滿目繁華下的孱弱盛景

狸貓換太子

在宋仁宗之前,宋太祖大體上結束了五代亂局,奠定了北宋「重文抑武」的發展方向;宋太宗在完成北宋局部統一的同時,大興文治,延續著「重文抑武」的既定步伐;到了宋真宗時期,北宋則通過澶淵之盟,與北方的大敵——遼,建立起長達百年的「兄弟」關係……
在宋仁宗之後,英宗與哲宗雖都有作為,但也都英年早逝,給北宋留下了太多遺憾;而夾在英、哲二人之間的神宗,則重用以王安石為首的變法派人員,在任內開啟了著名的王安石變法。至於這場以失敗告終的變法在歷史上爭議頗多,而傳統史學界也往往將其看做是北宋衰亡的開始;哲宗之後就是徽、欽二帝,像後世熟悉的宋江起義、方臘起義以及靖康之難等,就都發生在這一時期。
因此,粗略來看北宋的這九位皇帝,居於承上啟下位置的宋仁宗,在北宋一代扮演著的,也更接近於守成之君的角色。雖然這位被王夫之評價為「無定志」的宋仁宗,在面對北宋那愈演愈烈的內、外部憂患時,並沒有拿出太多有效的解決措施。但是從結果來看,北宋在其手上,確實維持了近半個世紀的統一與穩定,這實屬不易。
此外,也正是在仁宗的時代,無論是經濟還是思想文化,都迎來了極大的繁盛。像膠泥活字印刷術的發明、《武經總要》的成書、中國最早的紙幣交子的正式登場,以及那個讓後人無限追憶的嘉佑二年等等,就都發生在宋仁宗執政的時期。而這在某種程度上,似乎也在向世人訴說著,這分明是一個還算不錯的時代。


正如蘇軾在宋仁宗去世後,曾在《張文定公墓誌銘》中對仁宗做出這樣的評價:

「仁宗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搜攬天下豪傑,不可勝數……又留以為三世子孫百年之用,至於今賴之。」——《張文定公墓誌銘》


作為北宋文壇領一時之風尚的宗師級人物,蘇軾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當時很大一部分士大夫對宋仁宗的看法。
不過,當代學者李強也提出了一個有趣的觀點。在他看來,宋仁宗是一個極具角色扮演意識的皇帝。在他撰寫的《政治文化視野中的宋仁宗》一文中,就曾對此作出解釋:

「仁宗力圖扮演的是一個『仁君』角色,一個與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合作者角色,一個居於其位 、而能使『眾星拱之』的和諧文人政治締造者角色。事實證明,當北宋在金人的殺伐之聲中徹底謝幕後,我們回過頭來再仔細審視,仁宗的角色扮演得相當不錯。」——《政治文化視野中的宋仁宗》


宋仁宗時期能人輩出,滿目繁華下的孱弱盛景

北宋圖繪

而北宋就在這樣一位「仁君」的帶領下,發展出到冗餘與繁榮並行的奇景,至於那來自西夏的外患,在未來,則將以一種「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決。只不過,那就要到金人崛起,並悍然發動南侵了……
當然,宋仁宗最終沒有超越他的時代,而他也沒有突破歷代專制帝王的侷限性,更無力扭轉北宋根植於制度的弊病。至於北宋,終究錯失了第一次自我改良的機會,以至於矛盾累積到後世,催生了更為知名、也更加激烈的王安石變法。
不過,正所謂「桃李不言,下自成蹊」,雖然我們很難辨清今日所能「看到」的宋仁宗究竟是真實,還是「層累疊加」,但是這個被後世稱讚為「恭儉仁恕,出於天性」的趙家兒郎,當他於1063年的那個春天去世後,所有人都在自發地懷念他,懷念這個在後世寂寂無名的仁宗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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