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鍾書寫《管錐編》的動機與心情

【美】艾朗諾

錢鍾書先生1979年到美國去的時候,我見過他一面,我在哈佛大學的老師方誌彤教授,是錢先生在清華大學讀書時的好朋友。中國“文革”的時候,海外盛傳錢鍾書被鬥死了,錢先生見到方教授便引美國幽默小說家馬克·吐溫的名言笑說:“The reports of my death are greatly exaggerated.”(“報告我死亡的消息實在太誇張了。”)錢先生那天用優美典雅的英語和我們交談。他走後,方教授極力鼓勵我用英文翻譯出版不久的《管錐編》,我沒有全部翻譯,選譯了大約五分之一,1998年由哈佛大學出版。

翻開《管錐編》,我們起初會感到眼花繚亂,它的段落非常長,沒有小標題,除引述了中國各朝代各體裁的文章外,還大量引用法文、德文、意大利文、西班牙文、希臘文、拉丁文,以及英文的材料。可是心情稍微定下來,對它艱澀的文字稍微習慣後,就會感到眼前的文體似曾相識,為什麼呢?因為《管錐編》承襲了清代札記的傳統。我們可以說,《管錐編》的前身,包括顧炎武的《日知錄》、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王念孫的《讀書雜誌》、俞正燮的《癸巳類稿》和陳澧的《東塾讀書記》,基本上同是中國古書的讀後記。《管錐編》裡的讀後記和這些清代札記裡的讀後記篇幅相若,作者學問淵博,圍繞著文本里某一句話或者某一個意象,隨意旁徵博引,申述自己對經書、文學、政治、思想史、制度史、文字學、社會風俗各方面的見解。

如果說《管錐編》承襲了清代札記的傳統,那麼除了引用東西方文獻外,它與清代札記有什麼分別呢?首先要問,這些讀後記所討論的文本是否一樣呢?我們發現《管錐編》討論的文本的範圍,有異於清代札記。

清代札記普遍的結構是,開始時順著傳統經史排列寫下來。後面則不依照文本,隨意專題發揮。錢先生的《管錐編》涵蓋了十種古書,大體說來從頭到尾都順著文本寫。選擇的文本,除了《周易》和《詩經》外都很特殊,不選《春秋》而選《左傳》,《尚書》、《禮記》、《周禮》一概不談,討論《史記》而不討論曾被不少人認為比《史記》優越的《漢書》;後一半專門討論《太平廣記》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我們知道《太平廣記》收集的是《太平御覽》沒有收入的志怪小說,不但不是經典,而且屬於下層社會,清代學者很少研討它,更不會把它與經書並排在一起;《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雖然收羅了不少名作,但內容龐雜,很少有清代學者把它當作一部著作研究。錢先生竟然把這部成於清代的集子逐篇研討,一方面是因為他關注的主要是文學和美學,另一方面體現了其獨特的思考方式。錢先生試圖在這些瑣屑的篇章內,找尋相關的思想與價值。他一向對經過系統化的思想存懷疑的態度,特別喜歡挖苦各種理論,這點大概是他和清代學者最大的差別之一。

很大程度上,《管錐編》可以說是錢先生和清代學者一場很長的對話,錢先生對清代學者的學問是折服的,但對他們很多做學問的方法不滿,認為他們常常文學和歷史不分,不明白文學的“真理”有異於歷史的客觀事實;他又覺得清代學者評估古人時,往往過於注重著作而不審視這人的整體言行,及當時的政治社會環境和同時代的人的評語,他主張所有的資料都要兼顧,資料本身互相矛盾時,也不能為方便起見自圓其說;錢先生還批評清代樸學提倡一個一個字推敲地讀經書,他認為逐字解釋有嚴重的侷限,尤其遇到有關情感的詞彙,聰明的讀者必須考慮到整個語境,才能明白作者的原意。這可以說是錢鍾書對清代樸學的一種補正。

錢先生與清代學者最大的不同,當然是他懂得看西方文字,熟悉西方的文學傳統。他談到古書某一句話、某一個意象,或某一種概念,可大量舉出西方文學中相似或相反的話語或概念,他不時用西方例子來反駁清代學者的論點,或引用來做佐證。一般來說,錢先生選定了要討論的段落某一個意念或意象後,便徵引中國文獻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再徵引西方文獻中相似或相反的例子,最後做出結論。

我們把錢先生引述的外文著作和中文著作相比較,會發現一個奇怪的現象,就是他援引的外文著作古代當代的都有,而中文則不提“五四”以後的理論或例子,當代的更是一個也沒有。

我們知道錢先生著手寫《管錐編》,是1971年開始的,那時“文革”還沒有結束。我們要問,他決定寫《管錐編》,決定怎樣寫,和“文革”有沒有關聯?

錢先生在1942年寫《談藝錄》的序時,提及當時的中日戰爭,說“談藝錄一卷,雖賞析之作,而實憂患之書也”。接著說:

既而海水群飛,淞濱魚爛。予侍親率眷,兵罅偷生。如危幕之燕巢,同枯槐之蟻聚。憂天將壓,避地無之,雖欲出門西向笑而不敢也。銷愁舒憤,述往思來。託無能之詞,遣有涯之日。以匡鼎之說詩解頤,為趙岐之亂思系志。

匡鼎是前漢一位學者,據說他講《詩經》會令人開心地笑;趙岐為躲避敵人有三年在朋友家生活,有人說他的《孟子注》就是那個時候寫的。錢先生在戰亂的時候寫《談藝錄》是要學匡鼎和趙岐。

恰恰30年後錢先生《管錐編》的序怎麼寫呢?這序非常短,以下是全文:

瞥觀疏記,識小積多。學焉未能,老之已至!遂料簡其較易理董者,錐指管窺,先成一輯。假吾歲月,尚欲賡揚。又於西方典籍,褚小有懷,綆短試汲,頗嘗評泊考鏡,原以西文屬草,亦思寫定,聊當外篇。敝帚之享,野芹之獻,其資於用也,能如豕苓桔梗乎哉? 或庶幾比木屑竹頭爾。命筆之時,數請益於周君振甫,小叩輒發大鳴,實歸不負虛往,良朋嘉惠,並志簡端。

一九七二年八月

全文無論對外在的環境或他自身的光景都一字不提,只曲折地表示時局不好,因為“豕苓”“桔梗”都是用來醫病的。雖然他以敝帚野芹代表自己的文章,說對時勢完全無補,可是有心人若仔細查一查,就發現所謂“木屑”“竹頭”並不像乍看下那麼沒有用,因為典出自《晉書》陶侃的傳。陶侃監督造船的時候吩咐所有的木屑和竹頭都不準丟,保存下來,別人多年後才明白陶侃的苦心,有一次舉行朝廷大典時地上全是正融化的雪,木屑正可派上用場,竹頭則在建造另一些船的時候當釘子用了。

錢先生寫《管錐編》時候心情如何,他在1993年另一篇序裡才透露。這篇序雖然用中文寫,國內也許很少人看到。德國女學者Monika Motsch要出一本討論《管錐編》與杜甫的書,請錢先生替她寫序,錢先生的序是這樣寫的:

在中國,交通工具日漸發達,旅遊事業就愈來愈興旺,所謂“比較文學”也幾乎變成了它的副產品。語言文字的挑釁性的障礙彷彿隨著山川陵谷的阻隔一起消失了。

“三十年為一世”,四十多年前真如隔了幾世。那時候,對比較文學有些興趣的人屬於蘇聯日旦諾夫欽定的範疇:“沒有國籍護照的文化流浪漢”。他們至多隻能做些地下工作,缺乏研究的工具和方便。《管錐編》就是一種“私貨”,它採用了典雅的文言,也正是迂迴隱晦的“伊索式語言”。這個用意逃不出莫芝博士的慧眼。

這裡,錢先生直爽地說到他用典雅的語言,迂迴隱晦的方式,是故意要讓一般人看不懂,因為這東西是“私貨”。他說的“日旦諾夫”今譯為日丹諾夫,是蘇聯斯大林手下專門對抗知識分子的高官。錢先生這裡把《管錐編》定位為比較文學。1948年,蘇聯作家協會會長亞歷山大·法捷耶夫,在日丹諾夫的指導下批鬥剛出版《普希金與世界文學》的猶太裔作者Isaac Nusinov為“沒有國籍護照的流浪漢”。因為Nusinov竟敢搞比較文學,把普希金的作品和其他國家的文學作品相提並論。後來蘇聯的領導人常常用這句話批評對中央政府不夠“忠實”的知識分子。

我們要問,錢先生在《管錐編》裡,有沒有批評“文革”呢?直接批評當然沒有。但他在第二集討論老子那一章裡,批評老子刻意扭曲文字的意義,又反對老子的愚民政策,讓我們不禁聯想到當時“文革”的各種現象。

當然,《管錐編》還有與當時的政治運動完全無關的種種方面。它用新觀念解釋古經書,補正清代學者的缺點,還對比較文學、比較美學、比較思想史有豐富的貢獻。

艾朗諾,Ronald Egan,1948年生,美國人。美國斯坦福大學東亞語言文化系主任、教授。主要研究領域為中國古典文獻學、宋代思想史、美學以及文人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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