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疲憊時，總會情不自禁地讓心回到那久遠的故鄉……
西山崖下有條大石縫，大石縫裡有一窩蝙蝠，蝙蝠的翅膀下就是小村的夜色。黃昏一到，大群的蝙蝠蜂擁而出，夜色便從它們撲愣愣的飛舞中瀰漫開來……
炎熱的盛夏，太陽早已滾到了大西山那一邊，可小村還是熱得汗流浹背，嗓子眼兒直冒煙。西山崖下的那眼泉水，是哺育小村的乳汁，此刻正順著南山根淙淙潤過小村，在二大爺的蒲扇底下，挾著濃濃的暑氣，流向夜色的深處。月亮是姥姥陪給媽媽的那枚銅鏡，正高懸在西山尖上，水銀般的月光，順著大楊樹枝幹，浸漫著小街；透過濃密的葡萄藤，和蟈蟈聲一起灑滿了小小的院落。
夏天的晚上，小村從不點燈，點起的是麻繩樣的慄花辮兒，點起的是喇叭似的老旱菸。那早春風乾的慄花辮一燃，輕煙嫋娜，芬芳四溢，那溫馨的氤氳，瀰漫成一種意境，醞釀成一種情調。人們聞著神清氣爽，是小村驅除蚊蠅的妙著。大老爺們抽的老旱菸筒子祛痰解乏，冷不丁地猛吸一口濃煙，撲地吹向我們的面門，於是在大人們爽朗的笑聲裡，便撒滿了我們的咳嗽，小村一下子便生動起來。
小院裡坐在板凳上的大多是女人和孩子，瓜架下，葡萄滕裡，老奶奶嘴裡叨著長長的煙管，講著那此老掉牙的但還依然鮮活的瞎話兒，我們聽得雙耳直立，有時嚇得後背直冒冷汗，有時樂得嘴都咧到後腦勺上去。母親們有意無心地聽著，手裡忙著倒線納鞋底。一邊不停地忙活著日子，一邊叨咕著陳穀子濫芝麻……那時的小院就是孫犁筆下的詩化小說。

當街一屁股坐在石板上的，都是大老爺們。飯碗一放，嘴巴一抹，就不約而同地走出家門。你捲菸，我點火，把夜色抽的噝噝有聲。他們把夜色當衣，爺爺、孫子、大侄子，都是正宗的膀爺。他們說話的口氣裡，透露著他們晚飯的秘密，三叔吃的是大蔥醮醬，二大爺吃的是白蓍粥，當然還能從小三的飽嗝裡知道大哥家晚上吃的是小豆腐。他們說的都是莊稼地裡的事，南窪東家的穀子長得賊好，北溝裡西家的高糧長得屁崩似的沒有幾棵，當然還是老九最有本式，人家西樑上的倭瓜比別人水園子里長得都大。他們不自覺地以陶翁的角色話著墟里人家的日子，那時的當街就是趙樹理筆下“山藥蛋”風格的小說。
有一滴露水滴穿了夜色，落在了孩子的背上，一絲清涼絲毫沒有影響瞌睡蟲的魔力，它讓我們倒進了母親們的懷裡，酣然入夢。一個個露著白亮亮的肚皮，活像一條條魚，蜷在如水的夜色裡。聽三嬸說，我們幾個孩子裡，就數石根的呼嚕響了，他一睡，三叔就能在當街聽到：“石根又睡過去了吧，快抱屋去，著了涼又他媽地拉肚子了。”母親說那時的我睡得像條死狗，哈拉子流一地，扛南河沿上都不會知道……
夜深了，涼了，人們便掐滅了慄花辮，打著哈欠，回到屋裡，開著門窗，去做那大手大腳的夢。那時的大黃狗已在主人的腳邊打了個盹了，這時便回到窗戶根下，耳朵朝地值夜班了。精氣神最好的當數那大花貓，正把那梅花狀的瓜印印上牆頭、屋頂，悄悄地生怕踩疼了安靜的小村之夜，擾亂小村的夢。只是那南山根下的流水有時從我們的小雞流出，夢裡夢外是母親巴掌的脆響……
夜未央，意亦綿。我十指敲擊著鍵盤，如達達馬蹄，扣響遙遠的小村之夜。身疲了，心累了，扯一片小村的夜色，裹緊入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