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伊甸園的角度看中國的文物收藏

各位朋友,經濟學有一個很簡單的概念,叫做消費者盈餘(消費者剩餘)。它的意思是說,你口渴了,願意出100塊錢喝一杯水,但這杯水2塊錢就可以買到,那98塊錢就是消費者盈餘,消費者盈餘就是你願意支付的最高價格與這些商品的實際市場價格之間的差額。這個簡單概念的變化非常複雜,幾十年前的經濟學很重視這個消費者盈餘,為什麼重視呢?我是出售者,知道你最高願意出100塊錢,但我的成本只2塊錢,怎麼能榨取那98塊錢呢?這個榨取消費者盈餘是個很複雜的學問,今天我從這個消費者盈餘,講講中國的收藏。

首先我要講《聖經》裡所說的伊甸園,伊甸園裡面有夏娃跟亞當,他們的享受應有盡有,所需要付的價錢是零。也就是說在伊甸園裡面,亞當跟夏娃的享受全部是消費者盈餘,沒有市價。他們的財富、國民收入、增長率永遠是零,但是消費者盈餘很大,受益很多。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外面所說的國民收入的比較、經濟增長、國與國之間的比較根本就是胡說八道。美國的國民收入,跟中國國民收入怎麼相比呢?你在美國買一棟全海景的花園洋房,那個價格還不到中國的十分之一,你在海灘旁邊買個房子,連海灘在內的價格也不到中國的百分之一。所以要以房子論財富,美國人不如中國人有錢。中國隨便一棟很普通的公寓動不動一百萬美元,中國人很有錢,這是財富。事實上中國人是不是有這麼多的享受呢?這就是個問號。所以國與國之間的財富比較是沒什麼意思的,我只是從房子方面來看,美國人的消費者盈餘很大,而中國人的房子很值錢,動不動就幾百萬、幾千萬,但是消費者盈餘很少。你要說到真實的享受,那一定要把消費者盈餘算進去才可以。從無敵海景房的角度來看,美國人的生活是遠為近於《聖經》裡面的伊甸園,而中國沒有這種廉價的無敵海景,消費者盈餘就不如美國了。從另外一方面來說,中國有自己的伊甸園,那就是中國的文化。舉例來說,蘇東坡《赤壁賦》說,“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那時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可以欣賞,因為它是免費的,這是伊甸園。美國人就會說,我們也有江上的清風、山間的明月,這無疑是對的。蘇東坡的《赤壁賦》現在小學生可以背出來,你能背出《赤壁賦》就會有很大的感受,就知道值得欣賞,這個就是中國的文化,是國寶,是個伊甸園。

從伊甸園的角度看中國的文物收藏

功甫帖

2013年,蘇東坡有爭議性的九個字《功甫帖》在紐約拍賣,那幅字到底是真是假,是很大的問題,因為沒有簽字。我個人認為應該沒有問題,便試著打長途電話去紐約拍,有朋友幫忙,沒想到我提的價格一點都不接近。那幅字超過八百萬美金,沒有簽字,只有九個字,將近一百萬美金一個字。這些是國寶,中國的文物,你沒有錢買你就去看看,欣賞一下,想想看它是不是真的,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何況中國的文物當然不只蘇東坡,並不是只有《赤壁賦》那麼簡單。我學書法的時候念過孫過庭的《書譜》,真的寫得好,我認為每一位青年都應該背這篇文章。我可以拿著《書譜》連看幾晚,這是絕對的享受,那個費用是我自己的時間,是不需要花錢的。這個就是中國的文化,中國的文化是無底深潭。說到收藏品、書畫、出土的文物,我開始重視這些東西的時候,是1975年,因為我要研究這個信息費用的經濟問題。七十年代初期,有很多經濟學家寫有關信息的問題,不少人拿到諾貝爾經濟學獎,但是我認為他們是一派胡言,完全不同意。他們根本沒有研究過市場,只是坐在自己的辦公室裡面,胡亂猜想。

1975年,我對一位在西雅圖的同事說,我要回香港度長假,要去研究信息費用,要從以物為本入手,拿著物品在手裡,研究為什麼信息費用這麼高,為什麼這麼難知道。以人來說,你信息多,我信息少,這方法沒有用的。所以你要研究信息費用,你要有真的物品。1975年那個暑假我回香港兩個星期,在廣東道研究當時的翡翠玉石市場。那個翡翠是緬甸出的翡翠,它的信息費用一向都是很高的。一塊原石還沒切開來就賣了,它的外面開一點點的水口,專家們全部拿著手電筒在照那些水口,從外面看來猜裡面是什麼。為什麼不把它切開來呢?很多人花幾十年的時間研究怎麼看這個玉石。一粒小小的蛋面,有的賣幾塊錢,有的可以賣幾百萬,要怎麼判斷呢?這是很深的學問。當年我在香港說我要調查翡翠市場,很多朋友幫助,教來教去我都學不會。我花了兩個月的時間日以繼夜的,無數的專家教來教去我都學不會,到今天我還不會。但是不會之中,我也寫出了經濟學的《玉石定律》。然後從那時候開始,我認為凡是信息費用高的,都跑去研究。1982年我回香港工作,1983年到福建一看,留意到壽山石,見獵心喜。壽山石裡面的田黃跟翡翠不一樣,要知道什麼叫翡翠不難,但是要知道什麼翡翠好、什麼翡翠不好就很困難,看起來一樣的,但是價格可以相差幾十倍,這是很專業的學問。

1983年我注意到田黃石的問題。根本不知道什麼叫田黃,要知道哪一個是哪一個不是,是很困難的,這又是信息費用的問題了。但假如你明知是田黃的話,來鑑別它的高低優劣是不困難的。但是什麼東西才能叫田黃呢?是很深的學問,我算是學通了,基本上我是懂了。質量夠高的我可以肯定是田黃,但是質量差的就會有爭議。尤其當田黃的價格起得快的時候,外面賣的東西什麼都加個田字上去,現在外面很多所謂田黃根本不是在田裡面的,田黃應該是出自田裡。

接下來中國發展起來了,推土機到處運作,出土文物無數,那到底是不是真的?比如說一件汝窯,臺灣故宮只有一件且還有殘缺,當年估價市值十億八億。街邊也看到,兩百塊錢一件,也說是汝窯,那到底這件是不是真的?兩百元的比一億元的漂亮,是真的嗎?所以當時我就在街邊學汝窯、鈞窯,凡是有信息問題,我都涉及了。結果出土的東西越來越多,我見到街邊的那麼便宜,自己認為是真的。當然也有很多假的,但是假中有真,因此我就用基金的錢去購買,目的就是希望能夠為國家保留,那些真的我會想辦法還給國家。對這些東西我花了很多工夫,是為了增加自己在經濟學上對訊息費用的研究了。

首先要說清楚我不是什麼專家,純粹為了自己在經濟學方面的興趣來研究。舉例子說,我知道街邊的信息費用不是高到天上去,為什麼市場這麼混亂?這是經濟學的問題。不管我是不是專家,在學習過程中,我很少向其他專家求教,因為其他專家無論說真還是說假你都信不過。他為什麼要告訴你真話?當然我認識一些專家朋友,他們會對我說真話。我也知道,很多所謂的專家是根本不懂的。我自己不是專家,我就是花了很長的時間,花了不少基金的錢去做這種鑑定、研究,學到很多。

我越來越欣賞中國的文化,這是龐大無比的伊甸園,這是一種樂趣。手上拿著一件古物,我幾個晚上睡不著覺。為什麼他們這麼做,有什麼理由?我見過一塊古玉,明明是恐龍,但我們的文化只不過是五六千年的事,那何來恐龍呢?恐龍是過億年以前的事,類似這種問題常常出現。所以在這種過程中,我涉及的出土和非出土的文物無數,凡是信息費用高的,我都去研究一下。久而久之,在感受上就認為自己有充分的掌握。老實說,我與專家的觀點不一定相同,我做我自己的研究。除非是很熟的朋友,你也很難知道他告訴你的是不是真話,就算他講真話也未必是對的。我研究古文物花了很多工夫,都是研究我自己的,算不上是專家。

從伊甸園的角度看中國的文物收藏

五牛圖瓷器

再來講講中國文物的問題。首先我要講瓷器,為什麼要說瓷器的問題呢?這是一個很神奇的物品,歷久不變,埋在泥土裡面不管多久,你拿出來用草酸去洗一下,瓷器就像新的一樣。外面的專家很多,他們有很多理論,是好是壞很難說。然而,不管瓷器有多舊,很容易把它翻新到像是昨天才做的,這就是瓷器的神奇。很多出土的瓷器不是陪葬品,大部分我知道應該不是盜墓的,普通老百姓的墳墓裡面的東西不是那麼重要的,除非是皇帝的墓,那就是另外一種。但是重要的皇帝的墳墓不會放那麼多瓷器的。你看八九十年代那個時候的報紙,常常有消息說什麼地方挖出一條坑,很長,都是瓷器,為什麼會是這樣子?這些不是墳墓。我想了很久,得到了解釋,因為瓷器可以歷久不變,那些人早就知道了,所以有錢人家喜歡把瓷器在地上挖一條坑藏在裡面,當作是財富的累積,不夠錢就拿幾件出去賣。你看看以前的報紙,八九十年代的,說很長的一條坑,滿是瓷器。

說說瓷器的重要發展吧。晉朝就有瓷器了,但是晉朝以前不是多重要。重要的瓷器起源不是那麼久遠的,使瓷器正式開始發揚光大的是一位叫柴榮的人,就是後來變成皇帝的柴世宗(在位時間公元955-959)。他是個天才,是一個非常好的皇帝,在中國歷史上精明的皇帝只要數五個就必有他。他只是做了五年皇帝,很可惜。柴窯的柴不是說燒柴的,現在的窯有的是用柴燒的。柴窯是這個人姓柴,叫柴榮,他做了皇帝以後叫柴世宗,去世以後他的手下趙匡胤就是宋朝的開國皇帝。

講到柴窯,很多書上沒有提到柴窯這回事。其實是有的,且變化最多,顏色很鮮豔。“雨過天青雲破處”、“者般顏色說將來”就是講它的。真的好像是雨過天晴的顏色。瓷器很薄,器皿的底下有時候寫個柴字,有時候會落款柴世宗,也有很多是不落款的。當然是下了個柴字是很重要。還有一樣重要的發現,有些柴窯鑲了紅寶石、綠寶石在上面。寶石從哪兒來呢?應該不是中國的寶石,金屬器皿鑲上寶石,戰國的時候就有這種工藝了,但是瓷器鑲嵌寶石是從柴世宗開始的。英國有名的韋奇伍德,1759年到1775年,突然間出來的,而一直做到今天的前三年左右才破產的,是景德鎮把它們打倒了。這是英國最出名的瓷器公司,它也把東西鑲在瓷器上,把象牙、珠寶等鑲進去。當年英國皇室奉他做爵士,因為覺得有這個發明很厲害。我們現在知道,鑲上寶石的瓷器是從柴榮開始的,有鐵一般的證據。至於是怎麼鑲上去的還要再研究,瓷器上還有很多文字,凡是收藏品有文字都重要。可惜上面的文字我往往看不懂。我拿到一件東西,上面寫的是什麼呢?假如能夠解開,比如是衛子夫的那就完全不一樣。你看到一樣東西,這個是漢文帝的,感受又不一樣了。所以文字說的是很多很有趣的、古靈精怪的,我有自己研究的享受,不喜歡去問專家,因為他講錯了就誤導我了。偶爾找文字專家,他們也未必認得,尤其是戰國的文字,專家大多看不懂。柴窯變化很多,非常精彩。中國瓷器有很多例子,任何設計替一個皇帝做,只做兩件,換顏色再做兩件,換大小可以再做兩件,但是基本上一個同樣大小、同樣顏色的只做兩件。你說柴世宗做了這麼多變化出來,這就是人類瓷器的正式的鼻祖。

第二個重要的皇帝是宋徽宗。宋朝有五大名窯,我純粹從研究的角度來看,其中鈞窯不是那麼重要的;金絲鐵線的哥窯,我不重視;官窯,我初期的研究結論是根本沒有官窯這回事,後來發現是有的。再後來,我看到一些哥窯與官窯有宋徽宗的署名,就改變了主意,重視起這兩個窯了。

嚴格來說,宋代的定窯和汝窯,也屬於官窯,因為很多是經過官方主理的。定窯主要是產自河北,所以叫北定,也有人說北定是指北宋。定窯變化多,相當精彩。由政府部門、當時的皇宮部門處理的,下面會寫著“官”字,有的寫的是“易定”,也是專門做給官員的,幫皇家打工的。這個定窯容易鑑別,你看多了就知道了。所謂鑑別這個事情,主要就是看它的瑕疵,後來仿製做不出那個瑕疵,比如定窯上面那層薄霧怎麼樣都沒法再做一樣的,一拿上手就知道了。定窯有一部分是由官方監製,做來送給外國人的禮物,或者是給高官的獎賞。有些定窯上面有一首詩,而詩上的文字是反體字,為什麼會反過來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在宋代來說,定窯的地位很高。

宋朝重要的窯還有汝窯。汝窯曾經很少,只有一件,後來有六件,最近又說有二十一件,其實有相當多的,只是市場沒見過而已。最重要的汝窯是宋徽宗親自監製的,出手不凡,歎為觀止!柴窯裡面不少由柴世宗監製,簽了柴世宗的款。汝窯的的變化沒有柴窯、定窯那麼多,但是那個高雅的感受一看就是宋徽宗的品味。所以在宋代,最重要的就是定窯跟汝窯。說到宋徽宗的高雅品味,他自成一家,是個藝術天才,反而柴世宗是一個很聰明、很厲害的皇帝,但是他藝術品味就不如宋徽宗那麼高雅。

宋朝以後,很少有人注意到忽必烈這個皇帝,元青花釉裡紅,是忽必烈自己主導發揚廣大的最重要。歷史記載忽必烈在1266年做皇帝,1278年在景德鎮建立了浮樑瓷局。這個窯存在了七十多年。青花釉裡紅始於元朝,這一點是我在八十年代說出來的。這個浮樑瓷局顯然是替國家賺了很多錢,因為歐洲非常喜歡,有很大的市場。絲綢之路一帶挖掘到的青花不少,我要提一提的,是一個很可惜的問題,因為元代瓷器上面畫的那些圖,畫家是沒有簽字的。後來到清朝,琺琅彩提了一首詩之後,有人名、圖章,那些不是真名,都是別名。中國瓷器歷史有作者簽字的第一人是郎世寧,要到雍正的時候才有。我為什麼說可惜呢?我看元朝的青花釉裡紅有些藝術的造詣非常高,可以直追20世紀的超現實主義的那些畫派。說元朝的瓷器很大件,這是對的。很多人也說元朝畫的那些圖像都很天真,這一點也對。但是很少人知道,其中有少量畫上去的藝術畫是頂級藝術作品,但是我們不知道是誰畫的。我見過幾件,非常佩服,你不要笑元青花是小學生水平,它是天真的,有些藝術深度非常高,越看越佩服。不是很多,但是好得不得了,可惜不簽字。要是當年有簽字今天可以賣上天價。到清朝郎世寧開始就有簽字了,再來就是文革了,文革的瓷器作畫的人也是有簽字的。現在景德鎮每個稱得上是名家的都簽了,所以元朝的瓷器藝術家很可惜,這麼好的作品沒說是誰的。但是中國有一種傳統,《溪山行旅圖》這幅畫,是范寬畫的,現在如果拿出來拍賣起碼幾十億。范寬的簽字在畫裡面,找了幾百年找不到,是在裡面,後來有人找到了。

明朝憲宗也是大方家。雞缸杯是很小的一個杯子,做得很精緻。元朝做的很大,但明朝做的很小,為什麼是這樣子呢?我自己武斷的答案,因為明憲宗迷戀一個女人,叫萬貴妃,他是為萬貴妃做的。萬貴妃喜歡小件,這是我的解釋,因為他有很多小件的作品都寫的是萬貴妃,查歷史說他很喜歡這個女人。這個女人死了沒多久,他就跟著死了。憲宗在瓷器上有幾項創意。第一,琺琅彩是他引進瓷器的,是他早幾年把用在景泰藍上面的搬到瓷器上去應用。第二,描金也是他開始的,而最重要的就是青花鬥彩,一定要有青花,燒兩次,先燒好青花在釉裡面,1300,然後外面再畫第二種顏料,有時候用琺琅彩再燒700。說起這個青花,我認為他這個發現是意外的。你看元青花很有名,單單講青花,你看看忽必烈做青花,現在很多人說康熙的青花好,但忽必烈的青花變化很大,他很多嘗試,我見過最好的青花還是忽必烈的,做得很認真。青花原料在唐朝就開始有了,當時燒出來是黑色的,很奇怪他們上了一層奶白色的釉之後燒出來就變成藍色,所以才有青花的出現,這是很大的發現。話得說回來,在誰先誰後的判斷上我不僅可能錯,而且錯過無數次。中國的文化就是這樣複雜。

你回到宋朝,看回那個定窯的時候,是刻上線條再填顏色上去,不是畫上去的。畫上去應該是從元朝開始的,兩種顏色一起畫上去,是元朝很偉大的貢獻。我曾經寫文章批評過元朝的藝術發展,但是看到忽必烈的作品,就改變了自己的看法。到明朝引進琺琅彩。你看看明清的瓷器,一個很重要的方法是看琺琅彩。那時候燒琺琅彩一定有一種瑕疵,用十倍放大鏡就可以看到,現在燒不出這種瑕疵。一堆瓷器在你面前,有琺琅彩,你假如找到那種瑕疵,肯定不是現在做的,你辨別唐三彩也是看它的瑕疵。琺琅彩很神奇,景德鎮的朋友們做來做去都做不出那種瑕疵,這是很特別的,不是那麼容易找,但是一定有。

現在說到了清朝。有四位重要的,康熙、雍正、乾隆,還有郎世寧——後者是從意大利來的。康熙對中國的藝術貢獻是被低估了,他重視元青花,有一個窯叫做白滸孤窯,康熙很重視這個窯,是燒青花的。有一點很難明白,歷史上說這個白滸孤窯是替景德鎮燒的,窯址在撫州,撫州離景德鎮有250公里,但泥土是景德鎮的,如何運250公里的泥去燒?當年的250公里比你現在去美國還遠,那是不是真的呢?這點搞不清楚。白滸孤窯康熙皇帝很重視,但是為什麼離景德鎮250公里,泥土為什麼運了那麼遠,這是很難明白的。當年故宮的那些瓷器都是在景德鎮燒好了才拿去北京畫的。康熙搞多變化,田黃是他發現出來的,芙蓉石也是他發現的,一個日理萬機的人,怎麼有空去管這些呢?所以我很佩服這個皇帝。康熙有件事情我不明白,他把金屬鋅熔化了以後,燒在一個青花的花瓶上面,這是康熙的發明,我不明白為什麼以後沒有人做了。用鋅能夠燒到瓷器上,然後配上青花,有很好效果的,但據我所知只有康熙時代才有。到了雍正的時候,他開始多用琺琅彩,郎世寧於是嶄露頭角了。雍正這個皇帝很高雅,清朝皇帝中品味最高的就是他,書法寫的最好的皇帝是他,有書法家的水平。這個皇帝是好皇帝,太辛苦,因而早逝。

乾隆什麼東西都要多,這個人比較俗氣,他什麼都做,而他重視郎世寧。郎世寧跟乾隆很多年,他叫郎世寧把稿子畫好,什麼東西應該怎麼畫,怎麼擺法,他都要親自去參與。在歷史上郎世寧對中國瓷器貢獻很大,很少人知道他貢獻很大,他的畫工好得不得了。你們知道中國的畫是講線條的,外國的畫是講陰影的,郎世寧可以把中國的線條加上外國的陰影,是很特別、很有趣的風格。他線條怎麼來的?他是個道士,在意大利是畫教堂畫的,教堂畫主要是用線條的,畫耶穌、畫天使都是線條。所以郎世寧的畫很難假的,他的功夫特別好,我曾經拿一件郎世寧畫的瓷器給景德鎮的大師看,我說我不是來問你這件東西是真的還是假的,因為那些專傢什麼東西都說是假的,我不是來求教真假——郎世寧的假瓷畫在景德鎮到處都是。我只是想問,這件郎世寧的作品你們景德鎮有沒有人能畫得出來,我不管你是不是真的郎世寧,他們說不可能。

講到最後,我要講文革瓷:歌功頌德畫紅旗那類的,畫毛主席、紅衛兵。值得收藏,為什麼?因為那是反映了中國片段的政治氣氛很濃厚的一個時期,我個人認為有意義,值得收藏。假如你們要開辦一間正式的瓷器博物館,文革瓷應該給他們一間特別的房間。有一位我不認得的人,畢生收藏文革瓷,他交代下來,把這批貨讓給我,我也樂意為國家收藏。周尚均大師雕的石作,十多年前,有一位老人家在河北省叫人帶了十六件周尚均的作品給我,石料是善伯洞與芙蓉青,有名的石頭,一代大師周尚均雕的,他說交給教授,叫我給他一點錢過剩下的幾年。我當然同意。收藏的人不捨得割愛,也不捨得拆散,所以需要找人集中幫他接手。你經常會看到很多收藏品有這種集中的現象。宋徽宗有署名的瓷器也有集中的現象。回看中國瓷器的發展,跟歐洲相比,歐洲的文藝復興是五百年前,文藝復興的意思就是本來受到宗教的約束,當解除了約束,一下子爆發出來,十七世紀畫風改變,馬上歐洲的藝術整個發揚光大。中國沒有這種情況。在中國,瓷藝往往由皇帝主導。剛才我提到的那幾個是比較重要的,他們是為自己的品味去做,看不到有重要的宗教約束。每一個皇帝有自己的品味、貢獻,所以整體來看,從柴世宗到郎世寧,變化很大,但這種不是歐洲的爆發性,是一步一步地走。

從伊甸園的角度看中國的文物收藏

說完瓷器,其他東西比如說玉器,最好是漢朝。而玉器在紅山文化時就有,一直到漢,真正的漢玉是很大件很複雜的。漢朝的青銅器變得很簡單的,但是那些玉器變得很複雜。以金屬來說,也是一直追上去的時候,從青銅到發揚光大,歎為觀止。永遠是用很多不同的方法嘗試,變化小但很多,這就是中國文化。中國的文化不是不變,而是變得很細微。玉器以漢為高,金屬器皿最精彩的是春秋戰國,金器最好的是唐太宗和武則天。

另外方面,關於中國的印章文化,我研究了很久都沒有研究清楚。民間用的印章體積小,但涉及到官員方面的就變得很大。我不知道是用來做什麼,沒有理由用那麼大的印章,尤其那時候還沒有紙張,那要那麼大的章來做什麼呢?我開始以為這是一種獎章、勳章,但沒有留用反面字。看到書上說中國印章很小,普通人用的是很小的,但是涉及到將軍,有官職的都很大,要來做什麼呢?我到現在都不明白。但是技術方面是令人佩服,很多是鎏金、包金,有些我懷疑整件都是金的。我們只能是各種猜測,有些我猜是金的,純度不是很高,但整件都是金的。

用石頭做印章,很明顯西漢漢武帝已經有了,重要的發展在清朝,壽山石。清代的石章文化是由康熙開始主導的,康熙、雍正、乾隆都有很大的石章癮。主要就是三種石頭。一種是基本上現在沒有,稱艾葉綠,一種是芙蓉石,而最重要的還是田黃。田黃基本上今天沒有產出。我曾經批評中國的藝術,在雕刻方面中國不及西方,我說錯了。西方用大理石,作品一般是大的,中國用玉的可以大,但壽山石料一般是小品,尤其是田黃石或者是接近田黃石的那類石頭。在一塊獨石上,把中國的國畫雕上去,神乎其技。康熙時候,出了位楊玉璇,他應該是明代末期出生的人,主要是康熙養著他。但同期有一個董滄門,主要是雕刻硯臺,也有雕刻壽山石,也是康熙時候的大師人物。

跟著到乾隆,主要人物就是周尚均,既多產而又精彩。頂點人物是林清卿,歎為觀止,他是清末民國人。開放改革以還,壽山石雕的大師輩出,好不熱鬧。可惜再沒有田黃——壽山的藝術沒有田黃永遠是美中的不足吧。自康熙以還,到今天,我認為最高的壽山石雕藝術家還是林清卿。可惜我認為今天在拍賣行見到的是另一回事了。清卿的作品一定有簽名,這觀點只我一人這樣說。

從伊甸園的角度看中國的文物收藏

書法

我喜歡收藏中國的書法,因為中國書法比較容易看,你學過書畫你就知道,教我書法的周慧珺老師,你問她某張字是不是某個專家的,她不敢說,但是你問她寫得好不好她是很肯定的。所以書法比較易看,國畫較難。你要講收藏,那就要看紙,看絹,看印章的顏色,你要先學會看這些。你看古畫,這個紙是對的,絹是對的,印章顏色是對的,畫得又好,是不是某個人畫的不是那麼重要。書法就比較容易,我自己研究書法很多年,但是有時候也不是那麼容易看的。現在比如說林風眠在外面很多都是假的,有些林風眠很難分的。林老自己都說過,有些畫蘆薈、白鶴的畫,他自己也分不出來,所以說是不容易的。在書法方面,你們知道周慧珺老師的書法非常好,我認識她幾十年了,有些外面賣的的書法明知不是她的,但是我分不出來。不止我分不出來,她的其他徒弟也分不出。但不管怎麼說,相對而言,書法還是比較容易看的。瓷器你就不要信別人講的,我自己認為是不難分的,因為在技術上有變化,瑕疵上面有變化,你要看多一點就行了,看得少就比較困惑。也就是說我教你很容易,我給很多給你看,你看多了就容易看,書上講的沒有用的。你要起碼知道它是什麼窯的,然後你就知道了,就像看田黃一樣,你要看得多。但是田黃有些質量比較差的就很難看是不是田黃,因為有田黃的田地那麼小,稍稍偏一點算不算呢?所以有很多複雜的問題。

研究中國的文物真是一個伊甸園,不需要用錢去買的,地攤有時候可以看到好東西,這是一種享受。但現在問題是,出土文物不準買賣,反而是害到那些青年沒有機會去學。但是你不看得多,你是學不到的,所以我個人認為中國的這種文化絕對是一個龐大無比的金礦,對自己的知識有幫助,我認為青年人就是應該這樣子著手,背一下古文、詩詞,去博物館多走走。我見到的所謂專家他們自己也見得不夠多,要學得通、學得懂,就要見得多。看得多,你拿上手你就知道,怎麼說都沒有用的。所以我認為在街邊擺地攤的那些,通常來說他們的水平都很不錯。

(本文是張五常教授2017年11月2日在上海藝博會講堂的講話錄音整理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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