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42回,开篇用两页多文字,讲述刘姥姥告别贾府要回去,这段描写不长,但写得非常细腻,虽然没有列入标题回目,读来却特别亲切。和前两回不同,虽然取乐逗趣,但让人笑得也有些难受,因为刘姥姥在里边扮演的是完全的丑角。而在这一节里,刘姥姥和贾府中人拉近了距离,互相萌生了温暖的人情味。
先看刘姥姥,这天对王熙凤说要走了,感谢贾母留她玩两天,游览了大观园,把这辈子“没吃过、没见过”的都见识了。接着有一句:
难得老太太和姑奶奶并那些小姐们,连各房里的姑娘们,都这样怜贫惜老照看我。我这一回去后没别的报答,惟有请些高香天天给你们念佛,保佑你们长命百岁的,就算我的心了。”
刘姥姥是文盲,但讲话很周到,也很真诚:没有物质的东西回报,只能用念佛来表明心意。这些话说出来没有丝毫的自卑,只对贾府的照顾充满感恩。
注意这个时候 ,刘姥姥还完全没有预见到贾家丰厚的馈赠,单是对带她见世面,已经感激不尽。这和那些“你们既然那么有钱有东西,为什么就不能给我呢,不给,说明你们没良心。”之类的心理很不一样。刘姥姥明白:你们再有东西,给我,是你们的慈悲大方,不给,我不能说什么。只有知恩图报的人才会有这样的见识和心胸。刘姥姥不仇富,所以将来营救巧姐的行动才不显突兀,而是必然。
接着刘姥姥给巧姐看病,也很有意思。她用无厘头的迷信,居然找到了巧姐的病因,开出了药到病除的良方,还恳切劝告王熙凤:富贵人家的孩子,照顾得太好,孩子会太娇嫩,不如少疼些孩子 ,以免邪祟来袭。
少疼些孩子,这话说出来很大胆。孩子素来只怕爱得不够,何况还是富贵家的孩子,但是由此导致孩子 太精致而没有免疫力。也就不能像穷人一样,具备可贵的生命力。这话拉近了距离,而且诚恳,有说服力,让人愿意接受。
应该是神秘的东西让人安心,王熙凤是听进去了,才决定让刘姥姥给孩子起名字,这就更有意思了,刘姥姥给女孩取名为巧姐,说这是个以毒攻毒以火攻火的法子。还向凤姐保证说,这个名字可以使这孩子长大后逢凶化吉、遇难呈祥,都是从这个“巧”字上来。
以毒攻毒,这又是民间看法,就是:面对人生的危难,要敢于面对,不要避讳,才能够破解。
这又是曹公的伏笔。但刘姥姥的这场即兴发挥,让王熙凤认识到了“
我无你有”的需要感和平等感,刘姥姥和王熙凤或说是贾府之间的情谊正式启动了。刘姥姥的质朴的人情味让贾府人感受到了,所以刘姥姥收到的馈赠也很珍贵。
我看到,刘姥姥跟着平儿和鸳鸯,无论是进王熙凤的屋子还是贾母的屋子,看到堆的都是一炕东西。我觉得这就对了。刘姥姥这趟来贾府,本来就没打算要钱。贾府送刘姥姥都是实用的东西,这才是走亲戚。
看王熙凤送的什么,她在衣食住行等方方面面替刘姥姥考虑得周到细致,送出的礼物对刘姥姥来说,不但丰富实用还很有面子,连替她款待客人的点心都准备好,包括“明儿一早打发小厮们雇辆车装上,不用你费一点心”,安排得刘姥姥没有一点后顾之忧。
值得注意的是:衣服,粮食、干果、点心,青纱一类,都是贾府官中集体所有。白纱、绸缎等都是王熙凤私人拿出来的。平儿将这林林总总一堆东西和八两银子交给刘姥姥,明确告诉她“
这都是我们奶奶的。”这是只有认真接纳后,才会送出的情意。与王夫人霍然拿出的一百两银子相比,王熙凤的所作所为更令刘姥姥感动和温暖。尤其是,王熙凤借平儿之口提醒刘姥姥:有空只管来,到年下,你只把你们晒的那个灰条菜干子和豇豆,扁豆,茄子,葫芦条儿各样干菜带些来,我们这里上上下下都爱吃。这种充满情意的语言,刘姥姥一定也感受到了王熙凤的真挚。
“瓜啊菜啊!外头买的不像你们那里的新鲜。”贾母也特意说过这话。贾母平生收到过多少奇珍异宝大宗礼单,却没有忽略刘姥姥的这份淳朴之心。因为刘姥姥这次就是特意带了瓜菜来的。
主动讨要各种干菜,就是对刘姥姥这份质朴的认可。
贾母给刘姥姥的也是衣物,不过不是布料,是做好的两套衣服,”都是过生日过节别人送给她的“。
衣食住行,古人将衣服排在首位,可见穿衣是人身份地位的象征。贾母是朝廷亲封的一品诰命夫人,她的衣服昂贵奢华自然不在话下,送给刘姥姥的衣服自然也价值不菲,刘姥姥就是不穿,收在家里,也是无上的荣耀。
特别还有贾母送给刘姥姥的一些珍贵的中药。
梅花点舌丹也有,紫金锭也有,活络丹也有,催生保命丹也有,每一样是一张方子包着,总包在里头了。
乡下缺少的就是药,这些药不止贵重,贾母还很体贴细心地给刘姥姥安排分类包好。这很不简单,人与人有了情分才能做到这样,稀罕的并不是物质的价值,而是心思。
贾母始终没给刘姥姥钱,不给钱只与刘姥姥处感情,送礼物才有意义,她送刘姥姥的是情意,几乎相当于是两个不同阶级的融合。我觉得第一次在这本书里看到了平等!
宝玉给刘姥姥的是那个妙玉嫌弃不要的汝窑杯子。按照真实价值来看,那个杯子最值钱。把刘姥姥得到的所有物品,包括王夫人的一百两银子,全部加起来,价值也不如宝玉送来的这个杯子。
但是相比较起来,我还是觉得贾母和王熙凤给出的那些具体物品情意更深厚,更暖心。
曹公安排刘姥姥所得的价值,应该正对应巧姐儿所卖的身价吧?刘姥姥能将所得的所有拿出来救巧姐,也是义薄云天了。
这就是平等,贾府给的很珍贵,刘姥姥给的也是珍贵的。这是两种不同的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