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舅舅是個鞋匠

提起阿舅,不僅是因為我常常聽到母親的嘮叨,而且阿舅確確實實是我成長中很重要的人。

我的阿舅名叫顧文魯,媽媽的堂兄弟,是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的大學生,至於學什麼專業我已經不知道了,反正我後來感覺他是什麼都懂的人。

那是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時候,我才上小學,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搬來一個阿舅,就在我大爹爹的房子邊上的一間草屋裡住著,後來才知道是阿舅租住大爹爹的房子的。

那時我雖然知道他是我的舅舅,我還是看不上他的。

首先是阿舅的長相。阿舅身高沒有一米七,白皙的臉和我們家以及左鄰右舍的人不一樣,鼻子上駕著一副黑黑的圓圓的眼鏡,大大的腦袋,沒多少頭髮,瘦瘦的身材好像多少天沒有吃飯一樣。更讓我奇怪的是,阿舅說話不像是本地人,他會用廣播里人那樣說話,儘管很好聽,但是不跟周圍人一樣,我就覺得很不習慣。

還有就是他一天到晚在那個黑噓噓的屋裡,讓我感到很神秘。那間屋子實在太小,兩米來寬,從門口到屋底倒很深,所以顯得很幽暗。他在門口坐一條小板凳上,面前一個手搖的補鞋機,屋裡堆滿了破舊的鞋子。那些鞋子是阿舅一毛兩毛錢從哪裡兌來的破舊的一雙雙軍鞋,經他用手搖機子補一補,就可以賣給村民兩毛甚至五毛一雙。可見那時候,阿舅還是很有錢的一個人。你要知道,那時候我一學期的學費才五毛錢啊!

就是這麼一個有錢的人讓我看不起。一次,生產隊長王學產到我們家,說要找阿舅買鞋子。

“我們生產隊民工要上濠河大壩,總共要五十雙,那就一毛五一雙吧。”隊長抹了一下鼻子說,好像下了多大的決心。

“那哪成啊!我兩毛錢兌來的,我貼本咋成啊!”阿舅也很堅決的說。

“那就兩毛一雙吧,你看成嗎?”隊長咬咬牙說。

“不行不行,我白乾了,不行!”阿舅依然堅持說。

“怎麼不行啊?”我媽媽到門前看著阿舅,又看著隊長說,“你多少錢兌來的我還不知道呀”。

阿舅一看,媽媽來到門前,忙著站起來,看著媽媽,也不好說話了。最後是多少錢定下了,我不清楚,反正感覺阿舅那麼有錢卻很小氣。

我看不上阿舅的還有他的身世。阿舅一直是單身一人,用當時的話說,老光棍一個,就是出來混窮的,似乎是投靠我媽媽的才到我們村上住下。據媽媽說,阿舅大學畢業後分配到國營農場工作,還是場裡的文書呢,什麼材料啊、文件啊、宣傳啊都能寫。只是他覺得那樣的工作掙不到錢,養不了家,他的父母竟讓前幾年那場自然災害餓死了……所以就工作不幹了,學了門手藝——補鞋。

說是投靠,但阿舅並沒有指望我們家給他什麼救濟,反倒是阿舅給我們家許多幫助。

說著到了七十年代末恢復了中高考,我也上了初中。媽媽看我學習還有點出息,就看得很緊。每天晚上吃完飯,小桌子朝門口一放,煤油燈點上,看著我學習,就在桌子邊上納鞋底。偶然的一回,阿舅來到我家門前乘涼,坐在我的桌邊,抽著煙,眼睛斜斜地看著我寫的作業。

“這題做錯了!”阿舅弱弱地說。

我沒當回事,繼續寫作業。心想,一個補鞋的能看出我作業寫錯了?媽媽警覺起來,拿過作業本給阿舅,說:“你再看看,跟他說說吧。”

阿舅就一五一十的跟我講題目的正確做法。我一聽,驚異起來,阿舅講的跟老師講的一樣,而且容易懂。更令我驚奇的是,當時我的語文、數學、物理、化學甚至歷史、地理等等,阿舅都能給我講作業,他還會講俄語(只是當時我們根本不學外語)。從那天起,媽媽就在鍋裡多添一點米和水,多燒一個人的飯,阿舅就在咱家吃飯。除了阿舅能給我講題目外,我和哥哥還能穿上半新的球鞋。

上個世紀八十年代初,我考上大學。每次假期回家,媽媽都會提到舅舅怎麼怎麼幫了我,說要不然我也不會考取大學的……還有就是,舅舅在門臺子一個街邊上擺攤補鞋子,找了個女人,領養了一個女孩,日子過的很辛苦……這樣,媽媽嘮叨了好幾年。

所以,1985年我工作了,國慶節期間決定去看看阿舅。我和哥哥一起騎著自行車前往門臺子,在火車站門前小店裡買了幾斤水果、一包麵點果子和幾瓶廉價的酒。多方打聽,終於在汽車站西面一棟大房子山牆邊找到了阿舅。

我的舅舅是個鞋匠

阿舅坐在很矮小的板凳上,面前還是一架手搖的機子,牆角擺放著一隻只好看的鞋子。阿舅的頭髮已經花白了,瘦瘦黑黑的臉上依然架著一副黑邊的眼睛,肥大的衣衫很破舊,已經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膝蓋上鋪著一塊黑色油布。耀眼的陽光直接照在他的身上,使他顯得格外的不起眼。

阿舅雙手熟練的修補一隻黑色的女士皮鞋,感覺有兩個人慢慢地走到面前,抬起頭,右手向下抹一下眼鏡,揚起眼皮,說:“你們要修鞋嗎?”

“舅舅,是我。”我說出自己的名字,鼻子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堵住。

“你是哪個?”阿舅已經記不得幾年前曾經輔導過的外甥了。

哥哥看著滿臉狐疑的阿舅,又說一遍我們的小名,又提到媽媽的名字,阿舅才慢慢地放下手裡的鞋子,緩緩地站起來。“噢——,我想起來了,對對對……”阿舅那個“噢”字的音拉得老長,彷彿想起很遙遠的事。“來來來,快進來,快進來!”阿舅站起來,趕忙引領我們進“門”。說是門,其實就是依牆而建的半面房子留下的正面,晚上一塊帆布披下來就擋住了屋子;白天捲上去就算開了門。

這個半面房子是佔著路的地面,從高大的半牆上斜拖下來,兩米多寬,順著牆延伸了好幾米長。外側沒有牆,只用木樁撐著;頂面沒有梁,只用木棍架著。外側和頂面都是由一塊塊帆布亂七八糟的鋪成的,頂上還壓著許多零碎的瓦片。我們就隨著阿舅進了屋子,沒有窗戶,很幽暗。“門”旁一個小煤爐,爐子上凳著一個黑黑的水壺;朝裡是一張小案桌,上面放著一個電飯煲和幾個髒兮兮的碗盤;再朝裡是一個半人高的櫃子,櫃子已經沒有了門,可以看見胡亂地堆著的衣服;最裡面是一張床,床上也是胡亂的堆著的衣服和被子。其他生活用品和阿舅修鞋的材料塞滿了屋子空餘的地方。

我們沒法向裡面走進,只在小案桌邊小板凳上坐下。看到這一切,我實在忍不住心裡的酸楚,喘氣有點不均勻了。哥哥看到我這樣,用肘頂了頂我。

“舅舅,每天這麼幹活,累不累啊?”哥哥掏出香菸遞給阿舅。

“呵呵,習慣了,習慣了。這活計我幹了一輩子了,不累,不累。”阿舅樂呵呵的說。“你們現在都幹啥呀?跟我說說呀。”阿舅的眼睛掛在鼻子尖上,幾乎要掉下來。

“我前幾年就頂替了,在供銷社上班;他大學畢業也分配了,教書了。”哥哥給舅舅介紹我們倆的工作。

“我就說這孩子聰明,將來一定會有出息的,噢,大學都畢業了,工作了啊,好好好!”阿舅看著我,滿臉洋溢的快樂,好像看著自己的孩子一樣幸福。

“舅舅,那時候我上初中的時候虧了您輔導我,不然我不一定能考上高中呢。”我提到當年的事情,還想說一些感謝的話,可是卻說不出口。

“哪是啊,哪是啊,是你聰明肯學,我老傢伙哪能輔導你啊……”阿舅好像不願承認自己曾經是大學畢業的,更不願意承認曾經輔導我的功課。阿舅那年月畢業,要是趕上現在一定是什麼單位的專家或者學者什麼的,絕不會是一個修鞋的,絕不會住在這樣的房子裡,絕不會是這樣又黑又瘦的佝僂著的老頭……想到這兒,我的眼淚倏地留下來……

拉了一會兒家常,跟阿舅說到我們的媽媽以及兄弟姊妹各自的生活,我和哥哥就走了。臨走時,我掏出十元錢遞給阿舅,說:“舅舅,這是我孝敬您的,給您買菸抽的,拿著吧。”

阿舅推來推去不願要,說:“你看看,都買這麼多東西了,還給什麼錢呢?”最後我硬是塞在阿舅胸前的口袋裡。

阿舅央求我們吃飯,我們推說有事,就走了。我們沒有看到媽媽說的舅媽以及他們的養女。

2000年春天,阿舅去世了,我和媽媽到門臺子的阿舅家弔唁,阿舅家住在門臺子火車站的鐵路邊一個兩間的瓦房裡,也見到阿舅的老伴和女兒、女婿。送葬前的一天晚上,媽媽和舅媽一起收拾阿舅的遺物,驚異的發現一個很黃很黃的畢業證書,上面赫然的印著:“北京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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