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赛因,一个乍得悲剧》影评:正义也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被称为「黑色大陆」的非洲,总给外界动乱、贫苦、血腥的负面意象。

外界对于这块土地的声音多是充耳不闻,其历史创伤也鲜少被正视,即便有光透进,也很难被外界感知。但许多非洲的知识份子不接受这样的处境,他们将摄影机带回故乡,让这块土地的变化与光芒,都能被传播出来。

查德影像工作者马哈曼特-萨雷·哈隆(Mahamat-Saleh Haroun)即是如此。他的第二部作品《希赛因,一个乍得悲剧》(Hissein Habré, A Chadian Tragedy),目前正在国际人权影展上放映。这部纪录片透过无数个受害者的证词,呈现1982年到1990年间前总统侯赛因·哈布雷(Hissein Habré)执政下,一段国家对人民施以暴力的黑色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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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只是「黑人的事」

首位提出证词的,即是导演哈隆。影片以他书写哈布雷名字的场景开展,搭配独白,散发一种少年无忧无虑不知黑暗到来的青春气息——1974年,武装反抗军首脑哈布雷因挟持一名法国民族学者而声名大噪,年方13的哈隆,这才第一次听到哈布雷名字;四年后,经由一场全国和解协议,哈布雷成为总理。17岁青春烂漫的哈隆,并不知这是「引狼入室」,直至1982年哈布雷以武力夺权,才认知到「生活因为他而陷入长年黑暗。」

如同所有独裁政权,哈布雷的工具除了独大的政党,就是政治警察(Documentation and Security Directorate, DDS)。在这体制下,人们只能一个命令一个动作,否则就会被强制征收、停业清算,甚至逮捕。根据查德真相与和解委员会(Chadian truth and reconciliation commission)的调查报告,自哈布雷1982年掌权至1990年逃亡这八年间,超过四万人遭到政治谋杀(在狱中死亡),而被刑求虐待者多达20万人。绝大多数人都是无故被逮捕、拘禁、凌虐,并死亡,且受害范围还扩及家属。

哈隆在哈布雷掌权不久,即远走他乡、过着流亡生活,直到1990年,无数乱葬岗被发现,他才知道家乡发生了什么事:「这段期间对很多查德人来说,是一场横祸的开始,恐怖开始蔓延,法国和美国冷眼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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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美国、法国不仅仅是冷眼旁观而已,当时正处冷战时期,西方的头号公敌是利比亚强人卡扎菲(Gaddafi)。为了钳制卡扎菲的势力,美法大力支持哈布雷政权,给予金钱与军事援助外,DDS成立后不久,美国中情局甚至协助成立情报中心、培训特务,强化政治警察的拷问手段——如同扶植其他独裁政权一样。哈隆的独白如此无力:「据说他(卡扎菲)对和平是一大威胁,据说一定要阻止他扩张侵略才行,据说为达目的可以不择手段,有好多好多的据说,而我们通通照单全收。」

因此,这个显而易见的屠杀暴行,在西方强权作为共犯的情况下,彻底被外界忽视。2016年5月,当哈隆带着这部作品前进坎城影展时即对媒体强调,希望让这个「屠杀」(genocide)能被世界看见;这些暴行之所以能背向世界执行,也是因为人们认为「那是黑人自己的事」,而被忽略。

《希赛因,一个乍得悲剧》就是在这个脉络下生成的作品。如前所述,影片中几乎每一位「黑人」都是哈布雷政权的被害者,他们说的虽是「自己的事」,却也不只是「自己的事」——他们想要对那些曾经施暴于他们的体制提出控诉,想替逝者讨回公道。

这部纪录片大多依赖陈述,因为暴行无法公开,没有留下新闻或档案资料。但即使如此,也已足够——这些受害者长期遭到噤声,因此,光是说话,就自带力量。这些话语被记录下来,有很大的意义,除了成为得以永久保存的历史证词,也可以让人们知道这个悲剧,甚至去指出邪恶之处,并将其讲出来(name i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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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受审判,请求原谅

尽管这些受害者已然残坏的身体无法复原、心理的创伤梦魇不能根除,他们仍然希望能透过体制寻找真相、获得司法正义——他们要求布哈雷接受审判,最好布哈雷能「向他们请求原谅」。

这种「请求原谅」的观念,在纪录片开始不久即已展现。一个男人带着另一名不良于行的男子拜访一个老人,三人并排坐在板凳上。老人表示认识这位瘸腿男子,也知道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事。这时,观众才知道,原来这瘸腿男子是到了当年逮捕他、虐待他的政治警察家里,与他对质,并让对方请求原谅。

瘸腿男子在狱中被拘禁两年,没得吃没得喝,受尽折磨,惨遭捆绑、殴打、凌虐,出狱时还被打断腿,左眼也被毁,再也看不见。听了男子的陈述,老人只是不断重复自己仅是基层,只能听命行事,「主人不叫狗咬人的话,狗是不会咬人的」,「我只是被训练来咬人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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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对中介的男子要求他请求原谅,他也不想面对,只是说自己与对方就像奶油和面包,宛如兄弟,「事情过去这么久了,我不晓得他把这件事当作私人恩怨。 」但瘸腿男子举证历历,称老人其实自己做了打他的决定。「做坏事前要注意,你明明有自己的脑袋,要分辨善恶。以后如果有人叫你去杀人,你要问自己是否跟他有仇?这就是我对你的期待。」

而老人还是不断喃喃说自己很后悔,不应该做这份工作,他身不由己。「身不由己」这个词跳针一样出现。即便瘸腿男子称为非作歹之人会有报应,老人仍然不想面对,一边说自己已经受到报应,一边质疑为何这么多人,偏偏找上他。在这一来一往间,瘸腿男子忍不住叹息:「他会再犯,一定会再犯,如果对他下相同命令,他还是会听命。」

到最后,老人终于到瘸腿男子面前下跪,请求原谅,男子也接受了:「我原谅你。你不要变成狗,要变成人。记得要违抗命令。」

这简单的场景,展演了如南非式的转型正义机制:坦白而后和解。可惜的是,在影片中再无其他例子——即便曾有加害者愿意同被害者见面,都突然反悔而取消。于是整部纪录片充满了被害者的陈述,不论男女老少或族群身份,都能说出自己被关了几年,遭受何种对待,他们大多既残且瘸,不是瞎就是聋,有人脑部损伤走路摇摇晃晃,有些人已经瘫痪,终生卧床。但至少他们活了下来,能活着指陈国家的暴力与自身的遭遇;死去的人,却再也开不了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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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开不了口的死者好好哭泣

58岁的克莱蒙(Clément Abaïfouta)是海珊哈布雷政权暴行受害者协会(the Association of the Victims of Hissein Habré's Regime)主席,也是贯穿这部纪录片的主要角色,他带着导演哈隆一一拜访受害者,记录他们的证词。前述瘸腿男子与年老政治警察的「和解」,亦是由他带领。换句话说,克莱蒙既是哈隆的关键报导人,也引导叙事的前进。他追求司法正义的决心,对哈布雷政权的控诉,也就成了这部纪录片的主轴。

克莱蒙自己也不是什么健康的人,被囚禁四年的他,在狱中受尽折磨,只能整天祈求上帝让自己活下来。他被命令埋葬狱中死亡者,也时常睡在尸体上头。在那狭窄的牢房里,每当有人死去他会感到有些庆幸,因为那表示会多腾出一些空间,「我们简直跟野兽一样。」身体与心理都遭到破坏的他,认为自己已经是半个废人,彻底被毁了。「难道我们要像波特莱尔说的,把人生如落叶般耙一耙?我哪拼凑得回来?不行,没办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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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DS受刑人出狱时,要签下切结书,他们逼迫我们以古兰经或圣经发誓,为了禁止我们谈论狱中的所见所闻,和谈论他们的恶形恶状。」克莱蒙对着导演补充这个背景,但为了不让凶手逍遥法外,当1990年哈布雷逃亡后,他与其他幸存者决定组织起来追讨正义。「我出狱时很忿忿不平,很想报仇,但该怎么做?因此我想自己必须挺身反抗,成立个协会,让大家能表达不满或愤慨。透过这个协会,我们心想:我们还活着,不代表情况好转了,仍要继续争取,好让狱中死者的遗念能流传下去。」

克莱蒙说,说到底他们的努力都是为了这些死者,因为对他们而言,那些死者仍未安息,「因为我们亲眼见过他们的死状,不能让人们遗忘他们。免得明天有人冒出对他们不敬的话,这是我们的动机,也鞭饬着我们要努力,直到正义伸张为止。因为直到今天,我们仍无法悼念他们,必须等有朝一日,正义获得伸张后,我们才终于能为死者好好哭泣。」

许多人谈及转型正义,多评论那是挑起仇恨,摇头说「为何过去都过去,何不放下一切往前行」?但对身心皆是伤的当事人来说,要走到和解与原谅,或是所谓「修复式正义」之前,也都要有一定的程序:要让真相出现、要厘清责任、要加害者面对错误、要让加害者现形,能够被指认,才有和解的可能。这不能被狭隘界定为私人仇恨,而是一整个受害族群需要的正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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仇恨未必会延续,但暴力结构呢?

纪录片的最后,是一个正向的结局,在塞内加尔舒服过生活多年的哈布雷,终于要在位于首都达喀尔的非洲特别法庭接受审判。受害者们欢欣鼓舞大肆庆祝,准备迎接这好不容易得来的结果。而哈隆也在审判前,陪着克莱蒙逛一圈法庭,就在他们缓慢地走过法庭的旁听席,朝后门走去,并打开门迎进光时,一个画外音响起:

我代表4,445名受害者,我们为他们发声已超过15年…,这是我们首度站在这里为他们郑重发出声明,这是以他们的名义,也是和他们站在一起…替没有声音的人发声,还要代表那些失踪的人,过世的人,遭受虐待的人,所有那些因为侯赛因·哈布雷暴行,而永远无法来到各位面前作证的人…。不带丝毫报复之心,却以无比坚定的意志,在各位面前,传递受害者的心声。

尽管哈布雷不服审判,屡屡在法庭上造次,但最终仍以反人类罪、战争罪等罪名遭判终身监禁。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判决《希赛因,一个乍得悲剧》在坎城影展首映的那个月底做出,也算是巧合。

哈布雷的终点或许就在这里(但查了一下新闻,因疫情关系,年迈的哈布雷得以出狱),但这判决未必是查德这个国家的幸福未来。我忍不住注意到,导演哈隆在影片中剪进一个看似无意义,但非常值得思考的情节——一个因被怀疑是利比亚间谍的男子,在狱中惨遭凌虐,险些失去生殖能力,最后靠医生帮忙才能生下四个孩子,镜头前,他一边哄着孩子赶紧吃早餐以免迟到,一边询问孩子迟到老师会不会打人?在获得正面回应后,点头称赞:「那很好。」

仇恨未必会延续,但暴力结构若不反省,就不会改变。作为曾遭国家暴力对待的受害者,如果只看到自己的痛苦,却无法思考结构,甚至反省改变,那么暴力永远存在,也有一天会再回来。如同那瘸腿男子说的:他必定会再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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