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酒,之於我們中華文明,有著非常特殊的意義。自從酒作為一種香而醇厚的“神物”問世以來,它便成為了一種特殊的文化,逐漸滲透到中國人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中國人的酒文化

中國酒文化之所以特殊,其在於,它既是我們的物質文化,也是精神文化。

作為一種獨特的物質文化,酒的形態是異常豐富多彩的,它的誕生和演進也與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有著密切關係。而作為一種精神文化,酒的作用則更為廣泛,它與中國人的思想、文化、藝術等方面都有著密切的關聯。

從莊子借漁父之口,提出了“飲酒則歡樂”開始,“飲酒以樂為主”的飲酒觀便與道家的自由和逍遙的思想緊密的結合在一起。

如果說儒家的思想理論在酒禮與酒德之中體現,那麼道家的思想理論就典型地反映在酒的精神之上。

歷朝歷代的文人雅士縱情詩酒,斥偽存真,迴歸自我,這裡面既包含著他們對自然人性的理想追求,同時也反映了他們對達到道家天人合一的境界的渴望。因而,道家的自由精神與中國酒的精神文化有著同一性。

中國很早就有“殷尚醴”、“周好酒”之說,中國的文人在飲酒方面,有著悠久的歷史傳統。人在飲酒後,體內會出現某種化學變化,人的思想、言語、行為、感情、心理等都會受到它的影響。因此,文人們將酒作為一種精神和情緒的載體,可以通過飲用它得到釋放。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因為具有較高文化修養,精神世界的豐富多彩使得古代文人有著諸多的個體性需求。尤其是面對繁雜與紛擾的生活,他們更需要飲酒,以超越物累,安頓心靈,獲得短暫的精神自由與滿足。

說起文人喜歡飲酒,我們馬上會想到唐代的李白、杜甫,白居易等人。是的,他們都酷愛飲酒。但要說飲酒的灑脫自然,無拘無束的境界,他們與魏晉名士相比,就難免有些顯得小巫見大巫了。

魏晉名士那灑脫不羈的浪漫主義形象,大多數都與酒有關。如有名的竹林七賢,還有“五柳先生”陶淵明、“書聖”王羲之等人。而要說他們喝酒的境界,最具代表性的就是劉伶和陶淵明二人。

因為,劉、陶二人代表了中國人喝酒的兩種不同境界。

劉伶:向酒而生,醉生夢死

竹林七賢,以聚集在竹林之下,縱歌暢飲而出名。而在竹林七賢中,最是嗜酒如命的當屬劉伶,他終生以酒為伴,與之不能須臾相離,可謂是醉生夢死,榮辱與共。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劉伶極度推崇老莊之學,曾經任職過建威參軍,晉泰始初年參加賢良對策,宣揚道家“無為而治”的治國理念。

結果可想而知,老子那一套放權的政治理念,怎麼可能會受一門心思搞集權的統治者歡迎?漢朝開國那會是因為統治者沒辦法,國家需要休養生息。等到了漢武帝時期,一旦覺得獨裁的時機成熟,就會拋棄黃老之說去搞專權。

所以,當其他名士皆因成績優秀而得到官職後,唯獨劉伶以“無用”而被罷歸。

從此,劉伶便開始閒居在家,整日以飲酒為樂。因為性格沉默寡言,所以劉伶的朋友很少,但是他與阮籍、嵇康等名士卻處的很好。

劉伶嗜酒如命可不是吹的,只要有酒在,他甚至不把生死之事看在眼裡。為了酒,他隨時都可以赴死。

“(劉伶)常乘鹿車,攜一壺酒,使人荷鍤而隨之,謂曰:‘死便埋我。’其遺形骸如此。”

——《晉書·劉伶傳》

又有:

“(劉伶)嘗渴甚,求酒於其妻。妻捐酒毀器,涕泣諫曰:‘君酒太過,非攝生之道,必宜斷之。’伶曰:‘善!吾不能自禁,惟當祝鬼神自誓耳。便可具酒肉。’妻從之。伶跪祝曰:‘天生劉伶,以酒為名。一飲一斛,五斗解酲。婦兒之言,慎不可聽。’仍引酒御肉,隗然復醉。”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話說有一次劉伶酒癮發作了,便向妻子討要酒水。妻子認為飲酒過度不符合養生之道,於是將家中的酒器、酒水一併毀掉,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勸劉伶戒酒。劉伶騙妻子說自己要戒酒,但在鬼神面前立誓,需要有酒肉等祭品。妻子信了他,怎料劉伶在鬼神面前叨叨一大堆,只是在騙取酒肉而已,完全沒有戒酒之心。在成功騙得的酒肉後,劉伶面對鬼神重申了自己以酒為名,婦人之言不可聽,便開始大口飲酒大塊吃肉,又喝了。

在《世說新語》中又有記載:“劉伶恆縱酒放達,或脫衣裸形在屋中。人見譏之,伶曰:‘我以天地為棟宇,屋室為褌衣,諸君何為入我褌中。'”

劉伶以飲酒為常,縱酒放誕,為人譏諷也不以為意。這些超越常理的行為,是他蔑視禮法,放浪形骸的具體體現。不僅是個人的行為舉止,終生嗜酒的劉伶,就連行文作詩也離不開“酒”。

劉伶現存《酒德頌》與《北芒客舍詩》兩部作品,無一例外,都與酒有關。其中以《酒德頌》最出名。

在這篇文章中,劉伶拖大人先生之名歌頌自己的“酒徳”:說大人先生面對“貴介公子、縉紳處士”等禮法之士的非議和抨擊,毫不畏懼,反倒加以蔑視,仍舊我行我素,放浪形骸,任性不羈,不為世俗牽累。

同時又描寫了他在酒中所體認到的玄妙境界:

“靜聽不聞雷霆之聲,熟視不睹泰山之形,不覺寒暑之切肌,利慾之感情。俯觀萬物,擾擾焉如江漢三載浮萍;二豪侍側焉,如蜾蠃之與螟蛉”。

劉伶的這段描述,讓我們不禁聯想到莊子在《逍遙遊》中的“至人”境界: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淖(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乘雲氣,御六龍,而遊乎四海之外。其神凝,是物不疵癘而年穀熟。”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莊子是戰國時代的思想家們中,最注重人的心靈問題的一個。他認為,在已經無藥可救的亂世,與其“入世”去救世,還不如逃離這個世界,做一個逍遙、自由、獨立的隱士。

在古代,文士是傳統、正統、主流觀念的載體。魏晉時期,眼看著曹氏家族顛覆漢室,司馬家族顛覆曹室。正統輪番被顛覆,魏晉名士的心中難免產生信念崩潰後的虛無感。因此,很多人都在積極尋找進入莊子逍遙遊境界的方式。

在劉伶那裡,酒就是他達到這一境界的具體途徑。醉酒後的飄忽自得的狀態,使得他似乎進入到了身與物化、物我兩冥的精神自由的心境。劉伶的《酒德頌》將酒提升到了反傳統、反禮法,追求逍遙自在心境的精神層面,使酒蘊含了道家思想的神味理趣。

陶淵明:大隱,要隱於酒

陶淵明喜歡飲酒,可謂是盡人皆知。在其自傳散文《五柳先生傳》中,陶淵明提及了自己的人生三大愛好:讀書、寫文章和飲酒。在陶淵明流傳於世的142篇文學作品中,涉及到酒的有六十多篇,光是《飲酒》詩組,就有二十首。若單看他歸隱之後的作品,幾乎是篇篇有酒。陶淵明之前也有文人詩中帶酒,但畢竟酒對詩的影響只是間接的。但陶淵明不同,他把酒和詩直接聯繫起來。可以說,正是從他開始,酒和文學發生了緊密的聯繫。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與竹林七賢一樣,陶淵明在仕途不順後,出於對世道的失望而選擇隱遁于山林。是啊,司馬氏衣冠南渡後,偏安一隅的東晉註定是一個難以有所作為的朝代。而且王、謝等門閥世家對東晉的政治高度壟斷,陶淵明對於遠大宏圖的嚮往,始終就不是那麼的強烈。

陶淵明29歲出仕:“起為州祭酒。不堪吏職,少日自解歸”。此後,他便在家閒居了數年,直到36歲才再度出仕,在桓玄幕府任職。

桓玄是東晉名將桓溫之子。桓溫晚年曾經逼迫朝廷為其加“九錫”,這是曹操、司馬昭幹過的事情。但因謝安等人藉故拖延,桓溫直至去世也未能實現加九錫的願意。

桓玄繼承了父親的志願,他先是割據長江中游一帶,後來授相國,封楚王,加九錫,最終,於403年稱帝。但可悲的是,他的龍榻還沒捂熱呼,次年就被勤王軍所殺。

桓玄死後,陶淵明就投身於劉裕的幕下。他的這次出仕,有養家餬口的原因,也可能是他在劉裕這位撥亂反正的梟雄身上,看到了建功立業的機會。

然而,劉裕並不是陶淵明想象的劉備那樣求才若渴、禮賢下士的明主,他自己更不是諸葛孔明那樣大勢瞭然、運籌帷幄的政治家,他只是一介文人。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在劉裕的手下,陶淵明並沒有擔任什麼緊要的職位,他又看不慣周圍人的結黨營私,為非作歹。於是,陶淵明從開始的滿懷期望,逐漸變得失望和厭倦。所以,他在劉裕手下待了不到半年就離開了。

後來,陶淵明又到了建威將軍劉敬宣帳下任參軍,但沒多久,劉敬就上表卸職。最後,他在叔叔陶夔舉薦下,出任了彭澤令。彭澤離陶淵明老家不遠,當時縣令俸祿是三百畝公田的收成,又有差役代為耕種。因此,他打算就這麼優哉遊哉地等待“退休”了。

然而,年底,朝廷派督郵下來檢查工作。陶淵明對官場的人情世故滿不在乎,縣吏便提醒他說,應該穿戴好官服去拜見。如此違背自己性情的事情,陶淵明豈會去做?陶淵明對著縣吏嘆氣說:“我豈能為五斗米折腰向鄉里小兒!”

說完,他就解綬辭職了。

你可能認為陶淵明太敏感了,欲成大事者可受胯下之辱,大丈夫應該能屈能伸。其實,這都是人在預設了自己將來的成功,能夠洗刷恥辱的基礎上的考量。

此時的陶淵明,早就對自己的仕途生涯心灰意冷,認為自己不會再有什麼前程。因此,受辱後,他的尊嚴也不會有新的光榮來補償,所以他只能小心地維護,不讓它受到一丁點的損傷,破壞內心的安寧。因此,解綬辭職是他當時維護自尊的唯一選擇。

所以,“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故事,固然顯出了陶淵明的氣節,維護了他的形象,為後世稱頌不絕。然而,這氣節的背後寓含了幾多的無奈,幾許的辛酸,不瞭解陶淵明的人生經歷是難以體會的。

辭官後,陶淵明認識到自己不適合為官和不願為官的心性,否決了寄於仕途的一切幻想,決定從此安頓生命和精神於故鄉田園。於是,他寫下了《歸去來兮辭》一文,正式開始了隱遁的田園生活。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文人喜歡標榜自己的隱逸之志,雖說裡面多是有自欺欺人的成分,但也有積極的一面。這樣做可以在精神上給自己預留退路,在遇到挫折後,也也就更容易做到心平氣和,出入自如,去留無意,寵辱不驚。亦如陶淵明《歸園田居》中所言:“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他將不願出仕,說成是自己的平生之志,這既是自我解釋,也是自我安慰和激勵。

嚴格來說,此時的陶淵明並未真正的隱居,只是歸返于田園。因為從那一時期的陶詩中可以看到,他雖然忙於農事,但我們看不到他的辛勞,只見其“時復墟里人,披草共往來”的從容,“桑麻日以長,我土日已廣”的喜悅,還有“常恐霜霰至,零落同草莽”的小小擔憂。

這樣的生活持續了十幾年,陶淵明真正下定決心徹底歸隱於山林,是從公元417年開始的。

公元417年起,陶淵明眼看著劉裕受封宋公,後來又拜相國,受九錫,直至殺司馬德宗,立司馬德文為帝,他明顯預感到曹氏家族顛覆漢室、司馬家族顛覆曹室的悲劇就要重演。於是,他心中對正統的信念逐漸崩潰,內心也隨即產生對人生意義的虛無感。同時,世道的混亂又讓他對於自己當年主動辭官歸隱,拖累政壇的決定,真正的開始予以肯定。

在一年間,陶淵明連作《飲酒》組詩二十首,篇篇有酒。

看到這,或許你會說,陶淵明也選擇借酒避世了,這不跟劉伶一樣嗎?

且慢,如果你讀過陶淵明的《飲酒》組詩就不會這麼說了。

陶淵明的《飲酒》組詩由二十首五言詩組成,雖然以酒為名,但最終意的指向卻不在酒,而是以酒寄意,詩酒結合,抒發自己內心所思所感的作品。

《飲酒》組詩中,有歌詠、追慕古代貧士的;有回顧自己出仕經歷,反省自身選擇的;有託物言志,借他人之典故闡述自己處世態度的;有剖析自己的性格,闡述自己意志的;有抨擊世道混亂,為歷代讀書人鳴不平的;

《飲酒》組詩中,最有名的當屬第五首了:

“結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問君何能爾?心遠地自偏。”,既有“非帆動、非風動,是為心動”的禪意,又有不拘形跡、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的道心。“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隨意採菊,無心見山,此二句表達出了“雲無心以出岫”式的意境。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人的心靈感受是豐富的,語言的概念界定是單一的、固定的。因此,如老子所說的,“天地有大道而不言”,語言有時候不能窮盡其意,真意有時候也是可感而不可言。這就是為什麼我們聽純音樂時,內心會有千變萬化,無窮無盡之感受的真正原因,因為,音樂在那一刻已經超越了語言。

這是陶淵明用他一生的體驗和感悟寫下的景觀,其人生的真諦不是區區“倦鳥知還”、“倦鳥歸林”之類字句,可以表達的。人無心見景,心與景卻能自然地交融,產生朦朧的意境,真正達到了莊子“心境合一,物我兩忘”的境界。

酒是陶淵明通往無慾恬淡、自樂於內的境界的重要媒介。在《飲酒》組詩中,陶淵明既以古代隱者貧士自慰自勵,更對人的命運本身產生懷疑;既為自己的違時而無奈,更為世事的違己而憤懣;既不斷地通過它物進行自我排遣,更因為無從排遣而以酒自醉。

焦灼不安的靈魂是不可能被酒精所麻醉的,陶淵明飲酒,更多是為了將生命安頓於深刻的思考之中,而不是尋求劉伶那樣的醉生夢死的境界。飲酒後,他雖醉猶醒,不僅看到了自己生不逢時、悲守窮廬的現實,也敢於直面這種現實,為自己找到生存的理由和意義;不僅從自己的一生經歷中看到了命運的註定,也從不幸的命運中發現了人生的真諦與樂趣。

陶淵明雖然身歸隱於山林,而他的精神卻歸隱於酒。因此,同樣是飲酒,陶淵明卻達到了前人不曾到達的境界:表面上飲酒作詩,實際意志卻不在酒,而是人之所在。在他的酒杯中,既沒有借酒避世,也沒有狂狷不羈,有的只是對自己田園生活的呈現。他飲酒沒有任何的功利性目的,只是為了寄託情意、娛樂身心,所以他的詩文幾乎篇篇涉酒,卻內容豐富,給後人以超越世俗名利的審美感受。

結語

不管是過去、現在,還是將來,這個世界永遠存在一個我們人人都要面對的終極命題,就是人生的意義。當人彷徨於自己人生的路口而茫然地不知所措時,當意識到自己的人生意義被判為虛無時,我們難免會面臨失去精神家園的危險。

這時候,面對精神世界中巨大的空漠感,我們必須找到合適的方式去消解。而酒,自從它出現以來,就是一種消解人們內心虛無之感,通往逍遙狀態的天然之物。

劉伶和陶淵明,中國酒文化中的兩種不同境界

不錯,飲酒的確能夠讓人暫時忘卻生活中的諸多煩惱,但它終究不是根治現實問題的良藥。這道理其實很明瞭,誰人又不懂呢?

然而,有些人卻沉迷於醉酒後飄忽自得、物我兩冥的境界,而不能自拔,企圖永遠活在酒中的世界,醉生夢死。也有人飲酒只為了片刻的精神放鬆,陶然自得,體驗莊子所言的物我兩忘之境界後, 他們雖醉猶醒。

這是中國人飲酒的兩種不同境界,正如我們在歷史中所看到的劉伶,和陶淵明。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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