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間空調很足的咖啡廳，我和陳菲在聊母親的話題。
四十六歲的陳菲是家三甲醫院的醫生，唯一的獨生女上高中，先生在一家大型製藥公司做高層領導。
從十三歲的叛逆，到四十五歲時和母親的和解，這一條漫長的路，陳菲和母親有著怎樣的故事？下面是陳菲的自述。
不堪回首的，噩夢一樣的童年往事
作為七O後人，記憶中的童年生活都是困頓而匱乏的。除了食物，精神也是如此。
我的家和許多小城市裡普通的家庭一樣，清貧而拮据。我父親是建築工人，母親是商店售貨員，我有一個姐姐，一個弟弟，母親最愛我弟弟，因為他是家裡唯一的兒子，擔負家族繁衍生息的重任。我母親小學文化，從小在農村長大，自然這方面觀念根深蒂固。
母親和父親感情不好，父親是個簡單粗暴的男人，每天工作回家第一件事是喝杯白酒，相對於母親的伶牙俐齒，父親沉默寡言，對物質要求很低，一件勞動布工作服四季穿在身上。
而母親喜好打扮，重視表面，雖然沒錢但她從不虧待自己。比父親小十五歲的她對自己的丈夫是瞧不上眼的，每每面對窩囊沉悶，獨自酌酒的父親她總是冷嘲熱諷。
他們常常吵架，面對母親尖酸丶刻薄的咒罵，老實的父親忍受不了時就會伸出憤怒的拳頭，打的母親聲淚俱下。
那時我們住在一條巷子裡，有十幾戶人家，誰家說話聲音大些巷子裡的鄰居都能聽到。我父母每次的爭執都是巷子裡他人的飯後談質，這讓我很沒面子，自尊心很受打擊。
記得有一次父親和母親在外面的走廊上打架，很多人圍觀，母親披頭散髮，哭泣著罵父親蓄生，說她流產不到十天，父親這樣對她，她要離婚！父親不理她，對母親一陣拳打腳踢後便獨自進了屋。
母親癱在地上，和鄰居哭訴父親對她的絕情和毒辣，她說：我如果不是為了孩子，為了離開農村，我才不會嫁這個心狠手辣的老鬼，害了我一生！然後肆無忌憚地嚎啕大哭。
我的姐姐和弟弟陪在母親身邊，陪著她掉眼淚，只有我遠遠的，冷冷地觀望，用事不關己的態度看著母親的哭訴。因為在我內心深處認為這場鬧劇是母親造成的，如果沒有她的強勢和喋喋不休，沉黙的父親是不可能對她下狠手的。
而這樣的鬧劇是當時我們家獨有的家常便飯，為了一點小事母親不依不饒，把父親當兒子一樣唾罵，而父親的反應通常是坐著沉默，然後接言，最後起身武力反抗。
在他們一次次轟轟烈烈的打鬧中，我心情非常壓抑和敏感，對父母每次對話都提心吊膽，擔心他們一言不合就吵架。
我性格孤僻而驕傲，拒絕同巷子裡的孩子玩，因為每次我父母吵架，那些孩子就會看熱鬧似的圍住我家，事後各種取笑奚落，即便是面對和自己差不多年齡孩子的嘲諷，我也很受傷害。
我被母親昭告天下的青春期來例假一事
我的母親雖然沒有文化，但卻是一個潑辣丶能幹的女人，家裡的大事小事都是她安排的，雖然經濟緊張，但我們從來也沒有缺衣少食。
父親每月的工資全部交給她，每天的二兩白酒是他唯一的生活要求。為了這二兩白酒，他們打鬧了很多次。
母親常對我和姐姐說的一句話是：你們以後找男人要找有用的男人，千萬不能找只知道喝酒的悶葫蘆！
我十三歲那年，父親已經五十五歲了，長期的戶外重體力勞動父親比實際年齡要老許多，風霜和蒼老全部寫在他的臉上。
而四十歲的母親依然年輕，懂得保養的她和父親站在一起就象兩代人。
父親不再打母親，五十五歲的父親面對母親的嫌棄的嘮叨他只是更加沉默。
而我越來越同情我的父親。每次面對母親不講理的罵人，我會和她駁理。有次我私下反問母親，你那麼看不上我父親，為什麼當初要和他結婚？還要每月控制我父親的錢？你不如離婚算了。
母親上來打了我一個響亮耳光，她大罵我不孝，母親說我不拿他錢，你們吃什麼？我可憐的工資是養不活你們三個的！我離婚你們有什麼好處？是不是沒我管，你就可以岀去野了？！
我常常在母親失控時離家出走，因為沒錢，我一個人走到江邊呆坐，一坐就是大半天，看一艘艘啟航遠行的船，幻想某日我也有啟航遠行，離開家，離開母親的一天。
我十三歲半來例假，記得第一次來，我不敢和任何人講，只是頻繁地換洗弄髒了的短褲。母親看到掛在院子裡，還留有血痕跡的短褲，她大聲笑著叫我父親的名字，說你女兒長大了，來月經了！你快給她錢，讓她去買衛生紙。
父親嘿嘿直笑，而我卻兩頰發燒。我恨恨地斜視著母親，母親還是爽快地笑我：怕醜？這是個標誌，證明你長大了，以後說話做事成熟點，學學你姐姐，別再對我胡說八道！
我來例假的消息全巷子裡的人幾乎人人知曉了，母親全然不顧我的感受，似乎這是一件值得昭告的大喜事，她完全沒有顧及她十三歲女兒脆弱而可憐的羞澀和自尊。
如果說以前因為她在家裡的強勢丶愛作我不喜歡母親，那從十三歲起，我來例假的這天，母親對我的情感需求的忽略讓我對母親更加厭倦和仇視了。
因為母親的大肆喧囂，我感覺巷子裡的幾個老男人也對我別有用心似的，在後面指指點點，讓我好不尷尬。
那時小巷子裡只有一座男女共用的公共廁所。每次我來例假去上廁所都成為我不堪承受的心理負累。
渴望逃避的心態，讓我的學習成績一直鶴立雞群
想逃避家和母親的心態愈發堅定，我唯有努力學習，爭取考上好的大學，離開他們，去更大的城市謀取發展。
高中我如願考上重點學校住校，雖然需拿東西和生活費時有回家，但我很少逗留，總以多種理由提前歸校。
母親明顯察覺到，她對父親說，這個女兒會白養了，她哪天離開我們就不會回頭了。
弟弟也讀初中了，成績很差，母親卻不太管教他，只對每次回家拿生活費的我說，你成績達不到前幾名，我們就不供你讀書了，你去找份工作，自食其力！
我害怕她們不給我交學費，拼命學習，終於高考進了理想的大學。鄰居向我父母道喜，父親笑容滿面，母親卻用淡淡的口氣說：上個大學有什麼了不起，又不是北大清華！我還想她早點工作呢！
因為母親這句話我大學幾年很少回家，每次母親打電話責怪我除了要錢，不回來看看他們之類的話我全部充當耳旁風，不理不睬，後來母親也電話少了。
我堅持對母親的疏離。大學畢業我選擇了離家千里的城市，從此和母親迢迢相望。
我以為離開母親，走向遠方也意味著我自由丶快樂，沒有壓抑的人生從此翻開新的篇章，卻未曾想到不論我離開她多麼遙遠，與母親的瓜葛都無法了斷。
當父親去世，母親變成了另外一個母親
我工作的第二年父親突然因為腦溢血去世，這年母親剛剛五十岀頭。我以為和父親吵了半輩子的母親此時應該解脫了。喜歡打扮，虛榮，愛錢的她會很快梅開二度的。
然父親去世不到半年，母親迅速老去，以前老是在我們面前說父親這個不好，那個沒用的母親再提起父親卻總是眼冒淚花。
姐姐岀嫁的前日，母親點香拜神時說：死老頭子，女兒大喜日你都不理，去那邊享福去了，等哪天我去了好好收拾你！說著說著，眼淚流了下來。
後來我一直想問母親，在她心裡深處，父親究竟是個什麼樣的存在？為什麼他生前你對他無一滿意，而一旦人去了卻提起就是眼淚。
姐姐結婚後，母親開始關注我的婚事，天天電話轟炸我，好似我是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告訴我什麼樣的男人值得嫁。我一氣之下只要她的電話我就賭氣不接。
有一天她突然從千里之外家鄉坐長途汽車來找我，說是想當面問清楚我為什麼不理她。在我這裡住的兩個晚上，很晚她也不睡覺，就是反覆勸說我一定要找個男人結婚，過一份正常家庭生活。
我忍了很久的話終於脫口而出，我說不想結婚就是因為你和我爸吵了一輩子的架，只要想起小時候我們那個吵吵鬧鬧的家，我就不寒而慄，就沒有結婚的衝動。這麼多年過去了，你就不為自己對我爸的態度檢討丶內疚嗎？
我記得母親當時是怔住了，好一會兒，她微張著嘴，喃喃道：那是什麼年代，是什麼環境，哪個家不是吵吵鬧鬧？哪個過的舒心快樂？你們不懂我那時的難的，你們永遠也不會懂的。
然後她再也不說話，上床睡覺，整個晚上背對我一動不動。
第二天我送她到火車站，我看到母親的眼瞼紅腫，雖然染過的頭髮表層烏黑，但裡面已顯現很多的白髮。她走路雷厲風行，可是已沒有了曾經的霸氣和囂張。歲月沒有饒過母親，她正在慢慢地老去。
彼時我已有男朋友，他是我大學同學，家是我工作這個城市的，條件很好，我一直在猶豫是否和他走下去組建家庭。
我猶豫了很多年，終於在二十九歲這年和男友走進了婚姻。
女兒岀生，丈夫工作青雲直上，家庭順風順水，丈夫戲謔我是個旺夫旺家的好命女人。
青春期女兒的叛逆，我終於理解丶讀懂了母親
我的女兒是個漂亮丶乖巧的孩子，我和丈夫都很愛她，特別是她父親，凡事有求必應，真正把她當成掌上明珠來呵護丶疼惜的。
但女兒從初二開始，進入青春期的她慢慢叛逆了。首先學習成績退步，很愛打扮，追星，家裡牆上貼滿了名星偶像海報。和我說話總是帶著不滿和怒氣，三句話不合就進房間反鎖上門。
有一天我被她氣瘋了，把她房間裡張貼的名星海報全撕了，女兒哭了半天，拒絕岀門吃飯。丈夫回來我又找藉口，怪他寵壞了女兒，兩人又是一頓好吵。
那是我們婚後第一場大吵，女兒不理我，我不睬丈夫，持續了半個月。後來丈夫放下不快，主動做起我和女兒之間的思想工作，在公司領導層工作了很多年的他，做思想工作是如魚得水般嫻熟而到位。
我和女兒都互相做了自我檢討，家裡恢復了風平浪靜。雖然處於青春期的女兒情緒波動變化仍然很大，還會時不時與我衝突，但丈夫的干預丶調解讓我們兩母女很多矛盾頓釋，及時化解了家裡的愁雲慘霧。
女兒初中畢業這年的暑假，因為我和丈夫工作都忙，我讓女兒回老家和母親生活了一個月。回來後的女兒性格開朗了許多，也對我態度好了許多。
有一天女兒突然對我說：媽媽，你有時間以後要多回去看看外婆，她老了，很牽掛你，她總是要我不要和你吵架，要理解你，要孝順你。如果你都不理外婆，不孝順她，我將來也不孝順你。
十五歲女兒的話讓我震驚，我開始思索和母親的關係。
這年春節是我工作成家後笫一次回去和母親過年，她很興奮，還是嘮叨不停。
我們敞開心房說了很多，談父親，談童年的鬱悶，青春期的仇恨和成年後的冷漠。母親再次流下眼淚，她問我：這麼多年了，有沒有放下對她的恨？
然後她自顧自說：我一直擔心因為我的原因你一輩子不願意結婚，後來你終於結婚了，還有了孩子，我才放下心頭的石頭。我沒文化，讀書少，性格急躁，以前說話做事有些過份，自從你弟弟長大後不聽話，不孝順，留下我一個人獨住，每天晚上我睡不著覺時就會想很多，對你父親，對你我是虧欠的，我……。
我制止了母親再說下去，我想到父親，想到少年的我，想到女兒，想到“天下無不是的父母”這句話。
人，或許只有自己做了父母，經歷了很多事，有了成長才會真正懂得和理解這句話。
我上前擁抱了母親，這是我四十五年的生命中第一次擁抱母親。自此我終於放下對母親所有的成見和責怪，我們母女徹底和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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