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圖為葛劍雄)

葛劍雄,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中央文史館館員,曾任復旦大學中國歷史地理研究所所長、復旦大學圖書館館長。著有《西漢人口地理》《中國人口發展史》《統一與分裂:中國歷史的啟示》《中國曆代疆域的變遷》等,主編《中國人口史》《中國移民史》等。前不久,他的新著《黃河與中華文明》出版,長江日報記者為此專訪了葛先生。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圖為《黃河與中華文明》葛劍雄 著 中華書局)

黃河如此塑造了中國文明

■ 幾代中國學人追尋黃河

黃河、黃土、黃皮膚,生生不息。

一個偉大的文明,在黃土地上誕生,由黃河哺育;大禹治水,與黃河的鬥爭和共處,讓這個文明擁有了區別於其他文明的生長模式和性格氣質,其影響一直綿延到5000年後乃至更久遠。但是黃河也是歷史上變遷最頻繁、水患最嚴重的一條河流,自《史記》以下,歷代正史河渠志均以記述黃河變遷為主,治理黃河成了歷代王朝的頭等大事。

這就不難理解,黃河與中華文明的複雜關係這一課題,對歷代中國史地學者有著天然的吸引力。

1962年,中國歷史地理學的主要奠基人之一譚其驤教授發表論文《何以黃河在東漢以後會出現一個長期安流的局面》,否定了傳統說法,對黃河歷史上為何有過“八百年安流”給出一個驚人的答案:黃河中游的土地利用形式決定了下游的安危,東漢以後遊牧民族南進、農業民族退縮,導致農耕減少、畜牧增加,於是水土保持較好,使下游的洪水和泥沙減少,於是“安流”;反之,當農耕面積擴大,當地農民“越墾越窮、越窮越墾”,就會導致下游泥沙越來越多,河床越來越高,洪水越來越集中,黃河氾濫改道的禍害也就越來越嚴重。

把中游和下游聯繫起來,積極調整產業結構,退耕還林,防止水土流失,保護生態環境,今天已經成為人們的共識和國家的決策;但在當時,此說是新知,此文引起了不少爭議。

這一年,葛劍雄17歲。1978年,他考上了復旦大學研究生,之後成了譚其驤先生的助手。1990年,他寫了一本小冊子《滔滔黃河》,他在書的結尾寫道:“黃河萬古流,黃河的兒女將不斷創建新的文明。”

從那時到現在,又是30年過去了,75歲的葛劍雄始終記得老師那句話,“我應該超越清朝那些做歷史地理的學者,比如錢大昕、王國維,你們應該超過我。否則學術怎麼進步呢?”今年,他寫出了《黃河與中華文明》。

■ 從大河“間距”探討文明產生原因

葛劍雄在這本書中開門見山——

河流是人類文明起源不可或缺的條件,但大河流不一定會孕育出大文明。

亞馬孫河流量居世界第一,相當於7條長江,但在世界文明史上,亞馬孫河並沒有與其體量相稱的地位。世界排名前十的長河之中,只有尼羅河、長江、黃河孕育了文明。

河流能否孕育出文明,除了必要的水量,還需要其他因素配合。

氣候。在尚未能用人工手段保暖、防寒、去溼時,只有溫帶最適合人類生存發展。

地形地貌。流經沙漠、岩溶地貌、過於茂密的叢林、崎嶇險峻的山區的河流或河段,一般也不會被早期人類選擇。

還有土地。沙漠、黏性土壤、鹽鹼土壤、貧瘠土壤都無法為早期人類所開發利用。在沒有金屬工具的時代,高大茂密的植被無法清除,它們所佔據的土地也不能被用作農耕。黃河中下游流經黃土高原和由黃土沖積形成的平原,土壤疏鬆,地勢平坦,連成一片,在四五千年前時氣候溫暖,降水充足,是最適宜的農業區。

一條大河與其他大河、其他文明區的距離。如果與另一條大河的距離較近,中間沒有太大的地理障礙,就便於兩個流域之間的來往、交流和互補,也可能引起不同利益集團間的競爭和衝突。黃河和長江是地球上靠得最近的兩條大河,幸運的是,兩個流域從公元前221年開始,大多數年代都處於同一個中央政權的統治之下,使中國成為世界上唯一的完整擁有兩條大河的國家。

■ 用史實讀懂“母親河”

一個人類群體長期生活在同一條河畔、同一個流域,形成了相同的生活方式、協調的生產方式,以及和諧的生存方式,也會形成諸多共同的文化要素,進而形成共同的文化心態。在秦漢統一以後,黃河中下游地區就以其“天下之中”的核心地位形成華夏文化圈中公認的“中原”,成為中華文明的基地。

上世紀60年代,在黃河最大支流渭河流經的寶雞,出土了一件西周早期青銅器。1975年,為紀念中日建交,國家文物局要在日本舉辦中國文物精品展,青銅器專家馬承源從全國各地調集了100件文物。他見到寶雞這件文物後,心中一直納悶,這麼大造型的器物為什麼沒有銘文?他用手在銅尊內壁底部反覆摩挲,感覺底部某個地方似乎刻有文字。他隨即讓人送去除鏽,果然在銅尊底部發現了一篇12行共122字的銘文,其中有一句“宅茲中國”,是周武王在攻克了商朝都城後向上天報告:“現在中國是我的家園。”這是“中國”二字首次在歷史上出現。

在西漢末年,黃河流域人口占中國人口的絕大多數。為了生存,黃河兒女走四方,不斷移民,從這裡繁衍的人口逐步擴大到中國各地,推動了民族大融合,傳播了先進文化,為歷代中原王朝開疆拓土。今天的中國有這樣的疆域,漢族能成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民族,黃河兒女作出了最大的貢獻。

葛劍雄在書中梳理了這些脈絡,證明了黃河是中華文明的母親河。在書的結尾,他改寫、擴充了自己30年前那句話:“新的黃河文明的創建不僅是良好的願望,而且有堅實的基礎。在中華民族的復興中,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黃河萬古流,黃河兒女將不斷創建新的文明。”

【訪談】

■ “黃河文明”深沉地植根於中華民族之中 是拋棄不了、否定不了的

讀+:提出“黃河兒女將不斷創造新的文明”的信心源自哪裡?有西方歷史學者提出“黃河文明起源說”是個偽命題,您怎麼看?

葛劍雄:任何一種文明,都是建立在一定的生產方式和物質基礎上的。黃河文明存在的物質基礎——黃河流域的自然條件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對其有利因素的利用離極限還差很遠。問題在於,這塊土地上的人的生產方式和物質基礎是否能適應新的要求。

黃河文明是建立在小農經濟、以農業為本的基礎上的。當這些特殊的地理和社會條件發生改變,小農經濟的優越性和農業的獨大地位不復存在,原來的黃河文明由盛轉衰就是必然的結果,是完全正常的。這種衰落乃至消亡標誌著舊事物的結束,也預示著新事物的產生。因此,如果“復興”的意義是指要恢復舊的黃河文明,這種“復興”實際上是復舊,那就註定是不可能的。

但這並不意味著對傳統的黃河文明作簡單的拋棄或全盤否定。黃河文明的精華早已深沉地植根於中華民族之中,是拋棄不了、否定不了的。這些精華將成為新的黃河文明的重要來源和組成部分,也是中華民族復興的精神基礎和持久動力。

讀+:新的黃河文明,將是什麼模樣?

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仍然是以黃河流域特定的地理環境為基礎的,從本質上講,是傳承,更是創新。

農業文明仍將是黃河文明的組成部分,但它不會是傳統意義和標準的農業,而是以現代科學技術為生產手段的大農業,包括林業、牧業、副業、漁業和其他新產業以及相應的環境保護和生態修復產業,非但不會造成流域內的水土流失和環境破壞,而且將使整個流域的生態環境得到全面、深度的修復,與黃河的全面治理、永久安流相得益彰。

工業文明和科技文明的比重將不斷擴大。黃河流域蘊藏著豐富的能源,一旦實現了煤炭的氣化、液化和燃燒的清潔化,黃河流域的煤炭仍將是中國的主要能源。黃河流域的礦產資源也有其獨特的優勢,如稀土。黃河流域是全中國的地理中心所在,也會在未來世界交通網中佔有重要地位。隨著西部開發和“一帶一路”建設的推進,黃河流域所起的作用無疑會越來越大。

當一種文明的物質基礎和物質財富發展變化時,其精神部分和精神財富必然也產生相應的變化。風俗習慣、邏輯思維、文學藝術、學理學術、知識體系、價值觀念、政治制度、宗族制度、法律法制、宗教信仰、倫理道德、意識形態、科學研究等都必然需要有相應的調整或改變。我在內蒙古看到,現在的駱駝身上都裝了芯片,牧民可以坐在帳篷裡拿著手機用“電子圍欄”放牧,對這些新牧民來說,過去“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美,將被新的美學風格所取代。

■ 黃河流域被超越是長江流域的進步 而不是黃河流域的衰落

讀+:“中國是世界唯一的完整擁有兩條大河的國家”,黃河與長江都被譽為中華民族“母親河”。兩條大河對中國的文明走向有何影響?

葛劍雄:長江流域早期也有很燦爛的文明,但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就是沒有延續下來。比如上海,發現了6000年前的遺蹟,也很好,可是它沒有延續到5000年前、4000年前。根據科學研究,6000年前黃河流域的溫度比現在高二三攝氏度,這對農業非常有利;對長江流域來說,降水太多、水位過高,沼澤溼地太多,不易開墾,傳染病流行。到了戰國,七個主要的諸侯國中只有楚國在黃河流域之外。《史記》中有“江南卑溼,丈夫早夭”的句子。

秦朝和西漢和隋唐時代,是黃河流域的幾個繁榮時期。在此期間,隨著氣溫下降,南方的地區開發和農業開墾取得很大成功,大批北方移民也為南方增添了人力和智力資源,在不少地方成為經濟發展的主要動力。安史之亂以後,中國的經濟重心移向南方,特別是北宋滅亡以後,黃河流域由盛轉衰。

到2018年底,黃河流域省份總人口達4.2億,佔全國30.3%,地區生產總值23.9萬億元,佔全國26.5%。這組數據說明黃河流域省份的人均生產總值略低於平均值。

唐代以前黃河流域對於其他地區壓倒性的優勢,是建立在其他地區沒有開發或者尚未充分開發的基礎上的。而黃河流域最終被長江流域所超越的根本原因,是長江流域的進步,而不是黃河流域的衰落。

隨著全面建成小康社會的實現和全面現代化目標的逐步實現,地區間的差距將大為縮小,任何一個地區全面的、壓倒性的、長期的領先地位將不復存在。因此,黃河流域將完全有能力與長江流域、珠江流域及其他地區並駕齊驅,共同發展,共同繁榮。

讀+:以人文地理的眼光來看,黃河未來最不可測的風險在哪裡?

葛劍雄:這個問題要把黃河和黃河流域分開看。黃河本身面臨著洪水、斷流、汙染的威脅,我在中游一些地方看到,黃河水資源還沒有得到很好的保護利用,但是現在國家高度重視生態環境,國力雄厚,技術先進,這些威脅都是可以克服的。黃河兩岸堤防固若金湯,河道里的泥沙只減不增,“懸河”雖一時不能落地,隱患還是可以防範的。

至於黃河流域,則分佈有好幾個地震多發地帶,歷史上曾發生過多次7級以上的破壞性地震,有的震中就在黃河干流附近。到目前為止,人類還沒有掌握地震的規律。此外,從“不可測”的角度看,我認為要警惕新技術可能帶來的風險。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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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著名歷史地理學家、復旦大學教授葛劍雄:新的黃河文明應運而生

(長江日報記者李煦 海報陳昌 張莉)

【編輯:張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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