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家在老城區，過去的時候，環城河以裡是城市，出了環城河就是郊區，一個個低頭不見抬頭見，屁大點事都能迅速傳播開，更別說是含有桃色的愛情事件了。
重要的是這個愛情不但有味，還有料，我家世交楊家弟兄五個，大叔下放農村時和一個比他大五歲，領一個孩子的寡婦結了婚；三叔娶了我們這裡從前數一數二，現在沒落的大家族的小姐；四叔，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跟一個貧農的閨女喜結連理；五嬸跟四嬸成分一樣，可五嬸孃家嫌棄五叔家成分高，說啥都不同意，最後還是五嬸一哭二鬧三上吊才勉強女大不由孃的同意了她跟五叔的婚事。可弟兄幾個不論中間有什麼樣的波折，最終都和和美美的有了一大家子人，只有二叔的婚事還在雲裡霧裡飄著。
二叔是個腿腳不全的殘疾人，小時候得了脊髓灰質炎，當時家庭已經沒落，沒錢也沒有好的辦法醫治，一條腿就漸漸廢了，小的時候不知道羞，不穿褲子天天在地上爬，還是我媽說他老大不小了，這樣下去不行，他才把大叔的褲子套在身上，從哪翻騰出一根木棍夾在腋窩努力站了起來。
然後又拜了一個師傅學習修鎖配鑰匙的技術，這才有了吃飯的門路。
二叔是殘疾，別說那弟兄幾個了，就是他自己也認為這一輩子自己是註定要打光棍的，可後來，誰都沒有想到，二叔不僅成了家，找的媳婦還比他小十幾歲，是個貌美如花的大閨女。
也許，這就像二叔所說的：“誰該跟誰成一家人，擋也擋不住。”
年輕時候的二叔，雖然殘疾，但長相帥氣，再加上自強不息的光環，收穫了美滿的愛情
02
二嬸認識二叔的時候，才十八歲，三個弟弟年齡小，她是老大，為了幫助家裡，她就跟一個沾了一點親戚關係的人幹泥水活，這個人就是我四叔，因為四叔，年輕時候的二嬸認識了二叔，二叔雖然腿腳不好，但五官長得還可以，再加上一個殘疾人，自強不息，靠自己的力量不僅養活了自己，還多多少少幫襯了家裡，這麼一個美麗的光環朝他身上一套，二嬸怎麼看二叔都是一個高大光輝的形象，這心裡也就漸漸萌發了愛意。
二叔，你想呀，一個殘疾人，一個以為自己一輩子都要孤孤單單，看著別人成家的大男人突然有一個不僅年輕，還天生麗質的大姑娘看上了自己，那他哪能輕易放過，還不得趕緊巴心巴肺地對人家姑娘好，他這一好，二嬸就更是非他不嫁了。
可她願意，二嬸孃家人打死也不會同意好胳膊好腿的閨女嫁給一個缺了一條腿的殘疾人，先是勸，二嬸不聽；再就打，二嬸犟，越打，她越是硬。沒有辦法了，她孃家媽就把她鎖在了屋裡，二嬸這時候跟二叔也學會了一點開鎖的技術，這鎖哪能攔住她，趁著月黑風高，二嬸開了鎖，偷偷地從十幾裡外的孃家跑到了二叔這。
第二天，天一亮，二嬸的娘看到屋門大開，趕緊喊了二嬸的幾個弟弟，一大家子浩浩蕩蕩地進了城，到了二叔家，也不看二嬸在不在二叔的床上，就把二叔從床上一把撈起來，架到了派出所，那年頭，流氓罪不是小罪，一大家子也會因為他犯的這罪跟著丟人現眼，二叔腿瘸，人又不傻，他抵死不承認自己耍流氓，二嬸在旁邊也一個勁地說她和二叔是真心相愛，那任誰也不能治二叔的罪。
二嬸孃家人這下沒轍了，只能繼續沿用原來的招數，幾個弟弟拿繩子在派出所裡就把二嬸重新綁了，從裡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群裡擠出來把二嬸帶回家，帶回家後一家子人一邊輪流看著，一邊抓緊時間給二嬸說婆家。
他們給二嬸找的這男人長相不一定如二叔，但好胳膊好腿，怎麼看都比二叔強，可人也是怪，心裡要是有了誰，你就是潘安，她也是不想看一眼，可因為這人二嬸倒是有了對付家人的計策，她擺出一副言聽計從的模樣，同意了孃家人的安排，孃家人一看她同意了，再鎖著、看著，也沒啥意思了，對她就放鬆了警惕，他們一放鬆，二嬸就如魚入大海，趕緊逮了機會又跑去了二叔那，到了二叔那，兩個人趕緊馬不停蹄地找人開介紹信辦了結婚證。
二嬸比二叔小十幾歲，現在也已近六十，可眉宇之間仍依稀看到曾經的秀氣
03
這結婚證一辦，孃家人再來鬧也沒理了，但心裡一生氣就從此跟二嬸斷了關係，這是八零年時候的事，直到八五年，二叔二嬸的小兒子四歲了，二嬸帶著兩個兒子回去，這孃家人看事情已經這樣，再反對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關係這才緩和起來。
在人們的普遍意識中，這二嬸孃家鬧，實屬正常，因為二叔雖模樣周正，有吃飯的手藝，但畢竟是殘疾人，二嬸一個黃花大閨女嫁給他確實委屈了些。二叔的家人，看二叔得了二嬸這麼個大便宜，那應該是一定歡喜的不得了。
但事實呢？從二叔他媽，到大叔、三叔、四叔、五叔就沒有一個樂意二叔跟二嬸這門婚事的，為啥？怕二嬸過不住唄！怕二嬸對二叔只是一時的稀罕勁，稀罕勁過去了，再弄了個孩子出來，她跑了，二叔一個瘸子，怎麼弄孩子？到時候還不是老人的罪，弟兄幾個的負擔。
就因為這，二嬸嫁給二叔，除了有結婚證，連張好一點的床都沒有，楊奶對二嬸也是防之又防，二叔掙的錢不論多少每天都得交給她，二嬸要花錢，包括以後有了孩子，孩子花錢，不論多少，都要經過楊奶的手。
二嬸因為愛情嫁給了二叔，可結婚後不僅沒有得到相應的尊重，還被人處處提防，這心裡的酸楚說給人聽怕人笑話，不說在心裡憋著難受，但就是這樣，犟脾氣的二嬸不僅沒有離開二叔，還跟著二叔一道研究出修保險櫃的方法，要知道保險櫃那都是機關辦事處才有的東西，機關裡面放在保險櫃裡的東西不是機密，就是緊要的物件，二叔和二嬸有這獨門絕技，不僅收入比以往翻了一番，在各個機關單位也都混了個臉熟，再加上二叔為人處世很是有一套辦法，殘疾多年，一個字都不認識的二叔竟意外地當選了我們市裡的殘聯副主席，動不動就出去吃飯、開會，來往的也都是有頭有臉的大人物，這麼一來，別說在他這個大家庭裡，就是在社會上，也沒有人再因為二叔是殘疾人瞧不起他，二嬸的孃家人也不再因為二嬸找了殘疾人覺得丟臉，還引以為豪，家裡大事小事都開始來找二叔二嬸商量。
誰都沒有想到，當初那個滿地爬的殘疾孩子有一天會這樣有出息
看孫子已經十五六歲，兒媳婦是真的鐵了心跟兒子過日子，楊奶再防著二嬸就說不過去了，二叔掙的錢她不要了，二叔這個小家的財政大權也正式移交給了二嬸。二嬸有了錢，就有了底氣，看著家裡破舊的房屋，雖說是在街面上，卻因為門開在裡側，除了能住，沒一點商業價值，她就有心改造一下。
可她明白，房子不是她一家的，還是另外幾個弟兄的，順利蓋起來還好說，萬一蓋不起來，祖業沒了，弟兄幾個能生生把他們兩口子活剝了，為了以防萬一，她先靠關係打聽清楚翻蓋舊房的注意事項和規矩，覺得萬無一失了，才把弟兄幾個召集到一起，說：“我們弟兄五個湊錢把咱這老宅翻蓋一下，鄰街的房子門臉朝外就是門面，門面租的錢弟兄五個平均分，你們看怎麼樣？”
這年頭，誰都不傻，這天大的好事誰也不會阻礙，不僅不反對，還都高興得很，一直從事建築行業的四叔更是拍著胸脯說：“只要能蓋，黃沙水泥，工人你們都不要問，我包圓了。”
“開工執照這些我去跑，黃沙水泥工人這些還是弟兄幾個湊錢，不能讓你一個人掏，這不是給你一人蓋房子，是給弟兄五個老楊家蓋。”二嬸話一說完，所有的人都明白是什麼意思，不禁對這個比他們誰都小的女人在心裡暗暗佩服。
04
雖然蓋房子的過程出現了波折，但最終還是如大家所期望的蓋起來了，敞亮的新房，水磨石的地面，一輩子經歷坎坷，從沒住過這麼好房子的楊奶不禁喜極而泣，對這個兒媳婦心裡充滿了感激。
房子新了，楊奶心情大好，每天天不亮就從前到後地掃地，也是巧，有一天地上有水，楊奶沒注意，滑倒了，八九十歲的人滑倒就摔得不輕，再也沒有從床上起來過，一躺就是六年。
殘疾不是一件多麼可怕的事情，只要願意努力，一切都會越來越好
楊奶是個閒不住的人，躺在床上不能動，心裡就窩火，最初的兩年她躺在床上也不安生，天天罵，罵誰？罵二嬸出么蛾子，要蓋房子，罵二嬸把地做成了水磨石，罵二嬸灑水不長眼把她滑倒了。
二嬸委屈，聽楊奶罵，眼淚在眼窩裡直打轉，楊奶看見了，更不高興，又罵二嬸哭喪，咒她死。為此從她躺下就一直伺候她的二嬸氣得想摞挑子不幹了，想你又不是我一個兒媳婦，憑什麼人家享清福，把自己當大小姐對你不管不問，我就要伺候你，想楊奶從前看她時防賊一樣的眼睛，想你又不是我親孃，你就是在床上爛得生蛆，就是餓死，我最多也就是被人罵不孝，還能怎麼著？
可這些狠話，二嬸只是在腦子裡自己想，最多在二叔面前抱怨幾句，伺候楊奶她還是一點都沒有懈怠。
楊奶一米七多的個子，身子又沉，每次給楊奶擦身、翻身二嬸都很吃力；楊奶不能下床，大小便都得在床上解決，每一次二嬸都得右腿跪在床上，右手的整條胳膊撐在楊奶身子下面讓楊奶的身子與床板保持距離，左手持便盆在楊奶屁股下面，小便還好，一會就能解決，一天一次的大便就要楊奶需要多長時間，二嬸就保持這套動作多長時間，想象一下，一動不動保持這個動作我們都會感到腰痠背疼胳膊發麻，更何況還要有重量壓在一隻胳膊上，一隻手拿著便盆保持平穩，臉對著陣陣異味，沒有十足的耐心這一切做一天可以，時間長了，誰都不想幹。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六年兩千多天，二嬸這個當初不被看好的兒媳婦一直都在堅持著。真不知道這是楊奶前世修來的福，還是就像二嬸所說的她上輩子欠了姓楊的，這輩子要到這裡伺候老的，照顧小的。
可就這樣受累，二嬸還想著法子給楊奶弄飯吃，沒有因為想讓楊奶減少方便次數對楊奶飲食苛刻。早晨，二嬸去飯店給楊奶端雞蛋湯，把油條放湯裡泡軟，湯的溫度正好時，用小勺喂楊奶，中午晚上也都依楊奶口味做，可以說，六年，除了出去給人修鎖配鑰匙，一天二十四小時二嬸得有二十個小時心放在婆婆身上。
我家和二叔住一條街上，關係又好，有空我就去看楊奶，每次去，楊奶屋裡都乾乾淨淨，沒有一絲異味，身上我看不到，但我能看出來楊奶除待在床上心煩，氣色還是很好的。
過度的操勞讓二嬸疲憊不堪，但只要一家人和和美美，所有的苦難就都不算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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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嬸伺候楊奶的六年，大兒子結婚有了孩子，小兒子在北京上大學，畢業後在北京找了工作，跟同學結婚，貸款買了房子，一切都沒讓二叔二嬸操心，眼見著楊奶去世二嬸能好好歇歇了，二兒媳婦在北京生了孩子，兩人工作忙照顧不了孩子，一家三口吃飯都成了問題，二嬸就狠狠心，讓二叔自己一人在家洗衣服做飯照顧自己，她去了北京，這一去就是七年，楊奶去世到現在為止是八年，也就是說，二嬸閒下來的時間最多一年。
二嬸十八歲認識二叔，十九歲結婚，先受氣，再受累，進楊家門四十年，真正屬於自己的日子屈指可數。有一次，二嬸從北京回來，沒休息，就開始裡裡外外打掃家裡的衛生，我正巧去二叔家借東西，看二嬸忙碌，有些好奇，也有些心疼地問她：“二嬸，你嫁給我二叔，後悔嗎？”
二嬸疲憊地笑了笑，說：“後悔？怎麼不後悔？可嫁給你二叔時，我就知道他是瘸子，知道你奶的為人，自己啥都知道，還鐵了心要嫁，既然嫁了，就得好好過日子，埋怨了，後悔了，都沒有意思。”
我聽了，不禁想到了昨天參加別人婚禮時聽到的新郎新娘的結婚誓詞：“從今天開始，我們自願結為夫妻，將共同承擔婚姻的責任和義務，做到孝順父母，關愛子女，和他（她）一起互敬互愛，互信互勉，互諒互讓，此生一起相愛終身，相濡以沫，在以後的婚姻生活中無論是順境和逆境，無論是富貴還是貧窮，無論健康還是疾病，我們將一起攜手度過，共同患難，共同享福，願意彼此作為對方終身的伴侶。今天的誓言將堅守一生。”
想到宣誓時，新郎新娘四目相對，眼中都含著淚花，聯想到了二叔和二嬸、我的父母，想到了很多老一輩人，他們結婚時沒有像樣的婚禮，有的甚至連像樣的傢俱都沒有，結婚前都不一定不認識，卻因為成了夫妻，就把自己的命運和對方的命運聯繫在一起，視對方父母為父母，對方苦難為苦難，甘苦與共，相濡以沫，他們從來不對對方說愛，但做的每件事都在詮釋愛的本意。
一晃，二嬸懷抱中的小孫女都已經八歲了，曾經以為自己要打光棍的二叔怎麼都沒有想到自己也會有一家子人
用愛，維繫著一個家，就像二叔說的：“如果沒有你二嬸，我一無所有。”像爸說的：“你媽是我的恩人，是她讓我有了家。”
也像《小王子》裡的一句話：“正是因為我為我的玫瑰，花費了時間，才使我的花兒變得那麼重要。”
很多人羨慕父母愛情，認為他們的相濡以沫，彼此珍惜，是愛情最純粹的模樣，殊不知，父母們的婚姻也和我們一樣有過失望和傷害，只是他們選擇了堅持，選擇了既然在一起就要與對方休慼與共，不離不棄。
這份堅持讓歲月沉澱，讓原本完全不同的兩個人漸漸相溶，讓兩個人之間的關係成長為另類親情，牢不可破。
而現在很多人即使曾經愛得天崩地裂，進入婚姻以後，當發現對方並非完全是自己所希望的，沒有想著包容，或是帶著對方共同進步，而是要麼出軌，重新尋找自己所謂的真愛，要麼選擇離婚，放棄對方。
無論哪一種，都是不負責任，都是懦弱，羅曼羅蘭說：“世界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認清生活的真相後依舊熱愛生活。”
對待婚姻也是，看清了婚姻的狼狽，也不輕易放棄，有些時候，婚姻不是最終的絕望，而是重新認識的開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