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常有朋友问我,读过这么多诗词,你最喜欢哪一首?
这个问题实在太难回答了,我往往犹豫半天,憋出一句:“……等下次再告诉你吧!”然后落荒而逃。
诗词如美人,各有各的风姿仪态,坐拥三千佳丽自然左右逢源,但若说最喜欢哪一个,委实难以取舍。
我闭上眼,把那些或豪迈、或婉约、或清丽、或深情的句子在脑海里滚过一遍,还真有许多可亲可叹可思可感的佳句,随时想起都特别触动肝肠,然而若论最喜欢,却还够不上——在我看来,“最喜欢”不是一句儿戏话,它要能代表你的审美情趣、心性品格甚至气度风骨。思量再三,一首别致清雅的小词从遥远记忆里缓步踱出,嗯,就是它了——《临江仙》,陈与义。
得到这个答复,朋友们不免大失所望——很少有人听过这首词。在卷帙浩繁的诗词选中,那么多华光璀璨、熠熠生辉的作品,穿透漫长而深远的时光,照亮了一代又一代人生命的暗夜,而我偏偏选择了这样一首寡淡的小词。论作者,知名度与李白杜甫白居易、苏轼柳永辛弃疾等文学巨咖相去万里云泥之别;论词牌,《临江仙》惯出佳作,无论是晏小山的“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还是杨慎的“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都在口碑上完全碾压。既然经历了千挑万选仔细斟酌,为何会是它呢?且听我细细道来。
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
坐中多是豪英。
长沟流月去无声,
杏花疏影里,
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
此身虽在堪惊。
闲登小阁看新晴,
古今多少事,
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
上阕·倒序分析
一、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词中流传最广的一句,当属“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算来还是托了热门宫斗剧《甄嬛传》的福。当年碎玉轩里久病卧床一心避宠的嬛嬛,被侍女们怂恿着:春来日暖,柳绿花发,应当出去走走。实在推脱不过,便轻笑着对妆奁吟了这句词,许是被其描绘的美好意境打动,她命流朱取了箫来,坐于杏花树底的秋千架上静静而吹。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在温柔缱绻的春光里,微风拂过枝头,雪白轻盈的花瓣落于美人鬓角,落于褐色箫身,落于姹紫嫣红的锦瑟年华。
人生若只如初见,谁的眼底映着谁的笑靥,谁的心上牵了谁的情丝?盛年锦时,天真烂漫,情深似海,痴心错付。以至后来,命运揭开温情面纱,露出狰狞脸孔,才听得她含泪泣血的诛心质问:“那一年杏花微雨,你说你是果郡王……或许一开始,便都是错的”。
“杏花疏影里”是初遇的惊喜,流荡着含情脉脉的少女心事,而“吹笛到天明”则似一句谶语,伏脉后来求而不得、爱而难舍的深闺怨怼。
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
然而,这首词的真实意境,却并非如此。杏花,疏影,都是淡雅清洁的意象。许是被宋祁“红杏枝头春意闹”和叶绍翁“一枝红杏出墙来”的引申含义所误导,今人多少有些瞧不上杏花,认为它肤浅艳俗,热闹不堪。实际上,古人笔下的杏花,大多是“清愁淡喜”的——有客愁,“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有乡愁,“铁马秋风塞北,杏花春雨江南”;有离愁,“燕子不归春事晚,一汀烟雨杏花寒。”;有孤愁,“纵被春风吹作雪,绝胜南陌碾成尘”。淡而有味,哀而不伤。《红楼梦》中群芳掣花签,曹翁独把杏花给了探春——那个生性喜阔朗,庭院里种满梧桐和芭蕉,胸襟气度不输男子的明艳少女,足见杏花绝非凡品。
而杏花疏影里,有人一曲玉笛暗飞声,从夜色浓重吹到东方曦白。他在吹什么呢?据《乐府杂录》载:笛者,羌乐也,是少数民族乐器,多闻于边塞沙场。陆游曾在《关山月》中写道:“笛里谁知壮士心,沙头空照征人骨”。那笛声里,藏着“和戎诏下十五年,将军不战空临边”的有志难酬,藏着“朱门沉沉按歌舞,厩马肥死弓断弦”的义愤填膺;藏着“戍楼刁斗催落月,三十从军今白发”的年华空老。而此时,在属于陈与义的永夜良宵,也有人(可能是他自己)用裂云穿石之声将一腔心事娓娓道来,不休不眠吹了一夜,又该是怎样的襟怀和抱负?
二、长沟流月去无声
大多数人若只看前两句,便拍手称赞,怕是要错过词中“三昧”。这两句之所以好看,还需“长沟流月去无声”来衬托,看似简单,大有深意。
我曾想过,为什么不用长江、长河或长溪呢?首先,沟一般窄而深,水流速度慢,不似大江大河滚滚滔滔,也不似小溪轻快奔腾,与后面的“去无声”三字紧密相连,用以描述环境静谧,反衬笛声悠扬。其次,沟给人以肮脏、不洁净的感觉,例如《琵琶记》里的“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还有黛玉葬花时所吟的“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再联想到宋代官场的腐败龌龊,人心沟壑的险恶纵横,有一种遍历沧桑的厚重感(当然,这个引申可能有些过度,一笑)。
长沟流月,是月光照在汩汩流动的水面,水上波光潋滟莹莹如玉,水下暗流汹涌深不可测,表面是描写静夜里月光逐水而流,实际上在形容悄无声息流逝的时光,甚至与《春江花月夜》中包含的宇宙哲思不谋而合。此生此夜不常有,明月明年何处看?方其欣于所遇,暂得于己,快然自足,故而格外珍惜。吹一宵风笛,宾主尽兴而归,他年江湖再见,或已白发苍苍。
三、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
于是,回溯到这首词的开头,也是最激荡人心的部分:“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我个人偏爱大气磅礴的情境,每每看到英雄豪杰风云聚首,便忍不住嘴角微扬。“午桥”是唐代白居易、刘禹锡、裴度等人吟诗唱和、举杯相欢的地方。少年时,陈与义也曾在那里开过party。回忆起午桥上的那场宴席,满座都是豪杰和英才,笑谈今古,傥论乾坤,酒酣胸胆开张,俱是踌躇满志,好似《隋唐英雄传》里的贾家楼聚会。
宋人笔下的饮酒诗句,大多没有唐人洒脱,像是极力克制着,收敛着,不肯舒展开来给个痛快;再么就是拉拉杂杂捎带上温香软玉,氛围一变,就容易英雄气短儿女情长。陈与义这首词的好处,在于通篇没什么脂粉气,是纯正的阳刚之美,外加一点儿清逸俊秀——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下阙·顺序分析
四、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
我从小就很容易被这种带有“时间感”的句子打动——有了时间加持,无需作者多言,情感便已十分饱满。例如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曹翁的“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纳兰的“雨歇微凉,十一年前梦一场”;刘过的“芦叶满汀洲,寒沙带碧流,二十年重过南楼”;刘禹锡的“巴山楚水凄凉地,二十三年弃置身”;辛弃疾的“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
时间是最宏大的意象,它吸纳了风云动荡的时局、跌宕起伏的故事、爱恨贪嗔的执念和千回百转的心绪,也给了少年丰富的想象空间。正如张爱玲在《半生缘》中所说:“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象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
二十多年如大梦一场,走马灯般匆匆掠过,此身虽然尚在,却不免暗暗惊心。“夜深忽梦少年事”,醒来已是回不去的从前,唯有枕衾湿热,依稀残留着梦里的余温。陈与义其人,既不像柳永倚红偎翠,也不似苏轼超然旷达,史载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工作中性格沉稳,不苟言笑,待人接物谦虚谨慎,担任过类似组织部长的职务,推荐和提拔了很多官吏,却从不向外人流露,也不说与被推荐的人知。因此,他在士大夫阶层中颇有威望,朝臣们多愿向他坦露心迹或请求指正迷津。
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着组织工作者的严谨和端肃,即使在解忧抒怀的小词里,也不肯纵情任性图个痛快。二十年来他遭遇靖康之变北宋沦亡,长途跋涉逃往江南,期间饱尝颠沛流离、国破家亡之苦。多少涛飞浪卷,多少急流险滩,多少孤独困厄,他都轻轻掩过,只留下“堪惊”二字,付与读者猜度。
五、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陈与义是温和而坚定的主战派,他曾委婉建议宋高宗停止议和,收复中原,后因无力回天而失望归隐。远离朝野纷争的日子,他终于有闲听一听自己内心深处的声音。
骤雨初歇,夜空澄明,登上简单而古朴的小小阁楼,看琼光遍撒皓月满阶,是否又想起二十年前那个欢聚的夜晚,想起杏花疏影里彻夜不息的笛声?可惜啊,当年一起饮酒的挚友早已天涯零落,无处可寻,月色再好,也只能独看。
永夜寒凉,草上结起露珠,窗棂渐染白霜,三更时分,远处江边响起渔歌,断断续续,唱的是前朝千古兴亡事。江水轻拍,咏叹低徊,他忽然生出一种了然顿悟。江山如画,代代更迭,群雄逐鹿,杀伐惨烈,多少帝王将相英雄美人,多少雄图霸业惊才绝学,终落得大梦去断瓦残幡徒当悲歌。
家国的兴衰,人生的穷通,都是有限时光里的困顿挣扎,扯不断,逃不脱。然而若跳出个人所处的时空,将它当做渔歌里的一段往事,则万古长空,一夕风月,又有什么好执迷的呢?
走笔至此,忍不住长吁一口气——总把这首小词的好处说尽了。它集豪放、清逸、深情和哲思于一体,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张弛有度,浓淡相宜。每每想起,便如宽厚温和的故人静夜来访,与你促膝长谈,一阵暖流涌上心头。
或许,我在解读时投注的情感比它本身更加浓烈,无妨,只因深心里希望这隐没于丹青史册中的永恒美好,可以被更多人看见。
“我有明珠一颗,久被尘劳关锁。而今尘尽光生,照破山河万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