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圖書房」龍應臺: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少图书房」龙应台: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少图书房」龙应台: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少图书房」龙应台:再也找不到回程车的旅人

文/龍應臺

三個兄弟,都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回放下了所有手邊的事情,在清明節帶媽媽回鄉。火車站大廳裡,人潮湧動。就在這川流不息的滾滾紅塵裡,媽媽突然停住了腳。

她皺著眉頭說:“這,是什麼地方?”

哥哥原來就一路牽著她的手,這時不得不停下來,說:“這是香港。我們要去搭火車。”

媽媽露出惶惑的神情說:“我不認得這裡,我要回家。”

媽媽也不看他,眼睛盯著磨石地面,半妥協、半威脅地回答:“好,那就馬上帶我回家。”她開步走了。從後面看她,身軀那樣瘦弱,背有點兒駝,手被兩個兒子兩邊牽著,她的步履細碎,一小步接著一小步往前走。

陪她在鄉下散步的時候,看見她踩著碎步慼慼低頭走路,我說:“媽,不要像老鼠一樣走路,來,馬路很平,我牽你的手,不會跌倒的。試試看把腳步打開,你看——”我把腳伸向前,做出笨士兵踢正步的架勢,“你看,腳大大地跨出去,路是平的,不要怕。”她真的把腳大跨出去,但是沒走幾步,又慼慼低頭走起碎步來。

從她的眼睛看出去,地是凹凸不平的嗎?從她的眼睛看出去,每一步都可能踏空嗎?弟弟在電話裡解釋:“腦的萎縮,或者用藥,都會造成對空間的不確定感。”

散步散到太陽落到了大武山後頭,粉紅色的雲霞霎時噴湧上天,在油畫似的黃昏光彩裡,我們回到她的臥房。她在臥房裡四處張望,倉皇地說:“這,是什麼地方?”我指著牆上一整排學士照、博士照,說:“都是你兒女的照片,那當然是你家嘍。”

她走近牆邊,抬頭看照片,從左到右一張一張看過去。半晌,回過頭來看著我,眼裡說不出是悲傷還是空洞。

還沒開燈,她就立在那白牆邊,像一個黑色的影子,幽幽地說:“……不認得了。”大武山上最後一道微光,越過渺茫從窗簾的縫裡射進來,剛好映出了她灰白的頭髮。

火車開了,窗外的世界迅疾往後退,彷彿有人沒打招呼就按下了電影膠捲“快速倒帶”鍵,不知是快速倒往過去還是快速轉向未來,只見它一幕一幕從眼前飛快逝去。

因為是晚班車,大半旅者一坐下就仰頭假寐,陷入沉靜,讓火車往前行駛的轟隆巨響決定了一切。媽媽手抓著前座的椅背,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看看前方,一縱列座位伸向模糊的遠處。她轉過身來看往後方,列車的門緊緊關著,看不見門後頭的深淺。她看向車廂兩側窗外,布簾都已拉上,只有動盪不安的光,忽明忽滅、時強時弱,隨著火車奔馳的速度像閃電一樣射進來。她緊緊抓著椅背,維持身體的平衡,然後,她開始往前走。我緊跟著亦步亦趨,一隻手搭著她的肩膀,防她跌倒,卻見她用力地撥開我的手,轉身說:“你放我走,我要回家,天黑了我要回家!”她的眼裡蓄滿了淚光,聲音悽惻。

我把她抱進懷裡,把她的頭按在我胸口,緊緊地擁抱她,也許我身體的暖度可以讓她稍稍安心。我在她耳邊說:“這班火車就是要帶你回家的,只是還沒到,馬上就要到家了,真的。”

弟弟踱了過來,我們默默對望。是的,我們都知道了:媽媽要回的“家”,不是任何一個有郵政編碼、郵差找得到的家,她要回的“家”,不是空間,而是一段時光。在那段時光的籠罩裡,年幼的孩子正在追逐笑鬧,廚房裡正傳來煎魚的滋滋香氣,丈夫正從她身後捂著她的雙眼要她猜是誰,門外有人高喊“限時專送,拿印章來”……

媽媽是那個搭了“時光機器”來到這裡,但是再也找不到回程車的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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