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東打工十年,一個打工仔眼中的故鄉

【秋天的毛毛雨】

入秋以來的第一場毛毛雨,飄灑在流水線一樣的公路上,就像那些流逝的青春和血汗,輕薄,承載的夢想卻很沉重;飄落在中秋之夜的毛毛雨,沁出了流水一樣的鄉愁,匯進異鄉的夜空,我抬起頭尋找著它的流向,看到的只是彼岸的燈火闌珊;還有和我一起奔走在異鄉羞澀的戀人,毛毛雨打溼了你的髮髻,那晶瑩的雨水是否是我送給你的鑽石,可是我不知道,在這樣的夜晚,你臉上淌著的是淚水還是雨滴?

我那在高原東部的故鄉,在黔東南大山皺褶裡的土地,已經久旱不雨,是否這異鄉的雨滴也能穿山越嶺,到達高原東部去滋潤那些農人世代刀耕火種飢渴的莊稼,滋潤農人和土地一樣枯槁的肌膚和生活,滋潤著爺爺已經斑駁陸離的夢想。在那依然延續著農耕時代的村莊,母親說今年還種了堂叔家的那份責任田,山上的菜地就讓它荒著,長了野草也就任它長吧!已經沒有更多的時間去處理它們,因為大豆需要施肥,玉米需要除草,還有乾旱的稻田要從很遠的山溝裡修水渠。母親在手機裡說糧收得很少,其實我和母親一樣,在異鄉的流水線上,付出了的汗水很多,回報的卻很少!農人企盼有充足的雨水澆灌莊稼,流浪他鄉的孩子也希望遇到一個好心的老闆。

不過,雨還是下了,在母親的手機裡,用電波傳達到我的耳膜,迴盪著雨打芭蕉的聲音,剛灑下的蘿蔔種子已經發芽,稻穀在享受最後一次的風調雨順將被收割進糧倉,儘管那只是毛毛雨,我也能聞到故鄉稻草清香的氣息,伴隨打穀機的嘶啞聲中傳來,從田園從來的風中襲來,從農人的笑臉中襲來。

儘管毛毛雨只是下在異鄉的夜晚,我也會看到整齊的草垛排列在田間,母親從田間笑盈盈的抬起頭來,馱糧食的瘦馬噠噠的敲響黃昏,踏在村子水泥鋪就的村道上,村莊炊煙縈繞,在毛毛雨的“潤物細無聲”中漸漸暗去,木樓上門的一聲吱呀,依然嘆息著貧窮的困擾。

廣東打工十年,一個打工仔眼中的故鄉

【關於故鄉】

這麼多年來,我都流浪在沒有親人的異鄉,一個人在一座城市裡四處奔走和尋求夢想,當出租房陽臺上從故鄉帶來的蘭花謝落了最後一片花瓣,剩下的只有我的鄉愁和孤獨。從此,又是故鄉在遠處,我在遠方。

在開往家鄉的汽車上,我擁擠在“春運”晃動的車廂裡,做著晃動的夢,這夢與流浪無關,些夢早已去到令我落淚的村莊,村莊有我的童年和少年,有我熱戀的小阿妹,有阿妹的情歌,那情歌總從山那邊的木樓裡傳來,呼喚著在山這邊的情阿哥。

凌晨的錦屏縣城,空蕩的街道和安靜而歪歪斜斜的小巷,七彩的霓虹燈下閃爍著辦各種辦證的號碼,其實我也想辦一張通行證,一張能從異鄉瞬間抵達故鄉的通行證,這樣從異鄉到故鄉我就能比做夢還快到達。

我站在古老的清水江大橋上,聽不到河水的流聲,只有北風吹過耳際,遙遠而迷茫的搗衣聲和江畔遠去的情歌,消失在哪個年紀呢?昔日的繁華已換作冷風颳破青石板街的刺痛聲。有人說,來自打巖塘的石頭會唱歌,而在這個冷夜,街道上會唱歌的石頭也沉默。

我的父親,天還沒有亮就從家裡搭車來接我,父親依然和農作時一樣早起。在農耕季節,父親趕著耕牛,那犁尖常常劃破水中的冷月,父親說一個農民終究是離不開土地的,土地就是農民的一切,所以父親在他的土地上風雨兼程。

在清水江大橋頭,我見到了我黑瘦的父親,父親的手在冬天的寒冷中龜裂得像塊松樹皮,父親說,你回來就好,回來了就好!我終於又回到雲貴高原東部的家了,有人問我,你這次回來什麼時候回去咯?我總覺這回來或是回去已經把我變成了遊離在故鄉與異鄉的浪人。這回來和回去已經把我變成匆匆的路人,流浪這麼多年,哪裡算是故鄉,哪裡算是原鄉,是否我成為了真正的永無鄉呢?

在這片土地上,有我熟悉苗家的米酒,還有我迷戀的侗家風情;無論是在苗鄉侗寨,農人們都熱情的備上佳餚美酒,招待遠方的客人。我就這樣醉在了苗鄉,醉在苗家阿妹動情清脆的歌聲中。我安詳的躺在吊腳樓的木床上,睡在母親親手種的棉花打製的棉被裡,我睜眼就能看到格子玻璃窗外的世界,卻不小心看到孤獨的老人和留守的兒童,他們深深地刻在大山裡,留守,從此也成為了一個疼痛的字眼。

今年,我家隔壁的小坤玉,不再留守在吊腳樓的屋簷下等待爺爺奶奶歸來,她在學前班的課本里,看到了快樂的孩子們,她也許不再孤獨的守望。十多年了,我的堂弟依然被留守在這個叫皎洞的村莊,跟著年邁的爺爺奶奶過日子,他的父母,依然跟著建築隊奔走在全國各地,塑造一座座城市的紀念碑。堂叔說,建過那麼多的房子,都是別人的,美麗了一座座城市,卻荒蕪了我們的家園。我想,每個遠離家園的兒女都是無根的花草,繁榮了別人的城市,自己的家園卻日漸的荒蕪了。

荒蕪的故鄉,細雨在一夜之間轉變成了雪花。我站在吊腳樓的屋簷下,沒有炊煙,沒有嬉鬧的孩子,這樣寧靜的清晨,灰白色的大地上一眼望不到邊。回到故鄉四年後的冬天,竟迎來了一場雪。奶奶說,孩子,幸好回來得早,不然大雪封山又回不來了。可對於遠離故土的遊子,回家的期盼,從來不畏懼天寒地凍,路遠馬亡!只是這路上,來去兩茫茫。

離開家那天,父親說故鄉是根,無論走多遠都要回來。鄉里人說如果迷路了,就跟著炊煙回家。所以我常常在別人的城市,走不出故鄉的路;我也常常在別人的故鄉,跟著炊煙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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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樹和一條河】

我站在故鄉高高的山頂上,攝入眼底的是層層疊疊的山巒,沒有樹,樹在我離開家那年的一場大火中燒燬了,燒燬的樹像骷髏似的站在荒坡野嶺上搖搖欲墜,彷彿是對這片土地最後的依戀。晚歸的鳥兒撕裂的顫聲,驚悚而駭人。我徒步上去,芒草掩人,亞熱帶零散的松樹在秋天的風裡變得日漸蕭條。

昔日的木商文化已經跟隨清水江的水流逝遠去,放排工人的吆喝聲也化作江上青煙。而作為工業時代的今天,公路替代了昔日的江流,汽車替代了放排工人,一車車的杉木日以繼夜的被搬運出了山外,我們聽到的只有老人的嘆息。我們開始祈禱,我們開始擔憂。明年的夏季是否會幹旱?溪流會不會乾涸?糧食會不會歉收?可終究山還是變成了荒山,野地裡飛揚著的蒲公英,在霜降之後,乾癟的枯葉凌亂的鋪陳在地上。

又是冬季,野豬和黃羊,還有野兔在獵狗的狂叫聲中翻山越嶺的奔跑,最後在槍響聲中倒亡,倒亡在枯敗的大地上。冬天的寒山瘦水,前人栽的樹,樹根都給挖來燒炭了,放佛炭窯上的那股白煙就是帶樹根最後的祭奠。那些炭火烘烤著故鄉的冬天,還有換來了那年的年貨。人們開心的笑,那笑聲能跋山涉水,漫山遍野。

就在這個村莊,有一條河,暫且叫做云溪。先是有了云溪,然後有了村莊。當年祖先遷徙到此,一定看中了這條溪。一條能流淌文明和延續生命的小溪,不僅給人畜飲用,還澆灌莊稼,更重要的是水流的推動發電,讓人們用燈光點亮了黑夜。溪裡生長螃蟹,黃鱔,泥鰍,還有各種各樣的魚兒。多年前,云溪是孩童的天堂,無論是在水裡游泳還是摸魚,孩子們總是歡心的笑著,那笑容像陽光。而如今,我們已經找不到這樣的一條溪了,溪,已經在童年裡遠去,沒有了魚兒,水面上流動著易拉罐,白色塑料袋,生活垃圾。也許時代的進步,總流動著一種文明吧,更多的嘆息已經無法挽回兒時的溪流。

在這個冬天,最後的一棵樹還是被沙啞的油鋸伐倒了。我站在黃昏的溪邊,哀嘆著,像是黃昏的鳥叫,哀傷,悲涼。秋冬過後,在來年春天,我站在荒山野嶺上,也許會和站在溪邊一樣緬懷過去吧。

我註定不是一棵樹,水生土長的在一個地方站成枯木。我隨著那條溪流,在那個清澈的年紀流向了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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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沒有莊稼一樣的妻】

當我寫下莊稼這兩個字時,我清貧的二姐是否會從杉樹林的莊稼地裡抬起頭來,天空陽光燦爛,二姐喜盈盈的遞給我剛從地裡摘下的黃瓜,還有紅泥土裡種的紅薯。

二姐在莊稼地裡,種滿了大豆花生玉米和辣椒。二姐說,今年乾旱,糧食歉收,莊稼也不高產。二姐又說,今年種的這些大豆花生,能換回明年莊稼的肥料,家裡養了四頭豬,留一頭來過年,其他的要賣給村裡的屠夫,有了錢,女兒也該上學了,二姐說完這些,二姐滿足的笑了,笑得那麼從容,像午後的陽光,乾淨而祥和。

二姐說,你哪年回家來,家裡的田地都荒蕪了,去種上幾棵樹吧。二姐說樹是土地的守護神。

我是個農民,新生代農民工,一次次進城又一次次回鄉,當我拔起荒蕪土地上的野草時,像是拔起內心深處的辛酸,我是農民,一個不會種地的農民。我不記得泥土的顏色,不懂得莊稼的生長週期,不懂得什麼是驚蟄,不懂得什麼是忙種,秋收的季節我還站在春天的路口,看著村頭的那棵老桃樹開花,葉落的時候我才知道冬天來了,秋天即將走遠。

在城市的邊緣,有一片一望無垠的土地,城市人在上面種上了荼薇,空心菜,上海青,大蒜和蔥姜。魚塘裡就養魚,鯰魚或者草魚。每天天剛擦亮,本地人都起著三輪車,咯吱咯吱的響進菜地的路上,去採摘還帶著露水的蔬菜瓜果,碼得整整齊齊的,擺放我出租房的一樓,甚是便宜,他們總是友善的招呼著,買的多還會送上幾根青蔥或者蒜苗。就在這個城市,我一邊工作一邊學習,儘管在半飢餓狀態下過著捉襟見肘的生活,可我和同事說的

每句話與莊稼無關,我和女友設計的未來藍圖與泥土和山村不再有關。我們生活在城市卻不是一個真正的城市人,我們回到農村而農村的一切又那麼的陌生。從此,我們成為了遊走在故鄉與異鄉的人,掙扎在半飢餓的流水線上,我們的孩子,將來成為留守兒童,留在老家,或者跟隨我們來到城市留守。

我想起了二姐的話:做人也應該像莊稼一樣,淳樸,二姐也只跟我說莊稼淳樸。在新生代農民工的意識裡,沒有了二姐一樣淳樸的人,也沒有一個人像莊稼的淳樸。沒有會種莊稼的妻,也不再有莊稼一樣的妻。

二姐還說。土地的荒蕪,來年依然可以種上莊稼,而身體的暗病,卻是一生的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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