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這位收藏界的孤膽英雄,最需要的不是讚揚丨畫事

張伯駒:這位收藏界的孤膽英雄,最需要的不是讚揚丨畫事

畫事君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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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3天,北京故宮武英殿的“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張伯駒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展”就要結束了,如果還沒看,要抓緊最後的機會了。

這個展覽,從剛傳出要展,還沒確定時間那會兒,各大媒體和朋友圈就一輪一輪地刷屏。各種文章都說,張伯駒是民國名士,公子風流,一代收藏大家,不慕名利,將畢生收藏國寶書畫慷慨捐獻國家,晚年曆經波折,卻一生淡然處之,如世外散仙,了不起。

誠然,他飽讀詩書,為護國寶曆盡滄桑,見識、心胸自然非尋常人所能相比。但在大家一片頌揚聲中,我總覺得,從他口中雲淡風輕說出的“個人受點委屈難免,算不了什麼”,在那個特殊的年代,著實還流露著一點無可奈何的意味。

這就跟現在所謂的“佛系”心態一樣,並不是自己想說“都行可以沒關係”,只是因為無力改變現實,才退一步的妥協。

如今我們能夠在故宮看到陸機的《平復帖》、展子虔的《遊春圖》、李白的《上陽臺帖》、杜牧的《張好好詩》、范仲淹的《道服贊》、黃庭堅《諸上座帖》,都是因為張伯駒不惜一切代價留存下來的國家寶藏,這些代表了中國文化發展歷程的文物,根本無法用金錢來衡量。

但在給國家捐了這麼多國寶級字畫後,張伯駒的人生遭遇,跟他所作的貢獻,可以說完全不匹配。


八件國寶,換來一張獎狀

1957年秋,故宮的書畫展迎來了一位觀眾。這位老人“揹著手,獨自瀏覽。大廳裡有些陰冷,清鼻涕流出來,他順便用手一擦,了事。他欣賞這些故宮藏畫,遠沒有潘素看得細緻。好像自己與這些藏品是老朋友了,這次來,不過是抽空會個面罷了。”

這位老人,就是張伯駒。這段描述,來自章詒和。當時她15歲,在北師大附屬女中念初三。通過父親章伯鈞的介紹,她師從張伯駒夫人潘素學習國畫。

這一天,還是張伯駒提議,讓潘素帶著小詒和到故宮看書畫展,拓展一下眼界,看完後,三人順便一起吃了張伯駒最愛吃的西餐。

章詒和對張伯駒非常敬重,在她還不認識張伯駒時,從父親口中聽到這位伯伯的生平事蹟,就覺得“此人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

那時她問:“誰是張伯駒?”

父親說:“此人大有名氣。他的父親張鎮芳,曾當過直隸總督和河南都督。他本人入過軍界,搞過金融,最後成名在詩詞文物。你看的舊小說裡,形容才子不是常用‘詩詞歌賦,無所不曉,琴棋書畫,無所不通’嗎?張伯駒正是這樣的人。他與張學良、溥侗、袁克文一起,被人稱為‘民國四公子’。家中的收藏,多為罕見之物,那是他用大洋、金條、首飾乃至房產換來的。別看爸爸有字畫五千多件,即使都賣掉,也未必抵得上他的一件呢。”

這並非是章父誇張,張伯駒的人生或收藏故事,確實當得起“傳奇”二字。

按現代眼光來衡量,張伯駒無疑是瑪麗蘇劇中的男主角本人,出身世家,不抽菸、不喝酒、不賭博,除了愛好詩文收藏,沒有別的黑點。

長年一襲文人長衫,從不西裝革履。最最關鍵,他年輕時候顏值高過吳彥祖,隨便擼個貓都是偶像明星既視感。

張伯駒:這位收藏界的孤膽英雄,最需要的不是讚揚丨畫事

張伯駒

他和夫人潘素的相遇相知相愛,也成為了人們津津樂道的傳奇。

但這個明明能靠臉吃飯的人,偏偏是個實力派,為了不讓國寶文物流落海外,他以一己之力,力挽狂瀾。

張伯駒的收藏傳奇,始於1927年,那年他30歲。

一天,他在琉璃廠閒逛,看到一幅“叢碧山房”橫幅,字跡蒼勁飄逸,令他一見傾心。取下來一看落款,竟是康熙御筆,張伯駒心中計較一番,覺得是真跡無疑,立馬買了下來。

就是這件康熙御筆,引領張伯駒走上收藏之路。他自號“叢碧”,甚至將弓弦衚衕1號的宅子命名為“叢碧山房”,後來撰寫的書畫收藏著錄,也取名為《叢碧書畫錄》,以此紀念自己初入收藏圈的機緣。

從此,他成了母親眼中的敗家子,不當官,不做事,就知道花錢買字畫。

宋代的范仲淹,唐代的李白、杜牧,這些人的鼎鼎大名,章詒和從來只能在詩文課本中看到,但從父親口中,她得知,張伯駒竟然收藏有這些人的書法真跡。

可父親又說:“我們去他家,這些東西都看不到了。”

“為什麼?”

“因為張伯駒把這些最好的藏品,捐給了國家。我們只能見到文化部長沈雁冰發給他的一張獎狀。”

章詒和後來一直惦記著要看看這張獎狀,畢竟是拿這麼多國寶字畫換來的,一定非常重要。

她去張伯駒家,忍不住到處打量,最後居然在房樑上找到了獎狀,這麼不起眼的地方,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了,獎狀上甚至還蒙著灰,一看就是主人根本不在意。

張伯駒對待獎狀如一張普通的紙,但換來這張獎狀的八件國寶,卻耗費了他30年的光陰,花光了萬貫家財,賣了房子,甚至差點搭上了性命。

守護國寶,他從來知難而進

《平復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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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晉 陸機《平復帖》 故宮博物院館藏

《平復帖》是本次故宮張伯駒紀念展中最有名的一件作品,是九大“鎮國之寶”之一,號稱“中華第一帖”。

之所以那麼重要,因為它是中國最早的名家法帖,寫於1700年前,作者是西晉詩壇超級愛豆陸機,比王羲之的手跡還早七八十年,且流傳有序。其上的書法,是漢隸過渡到章草的最初形態。我們可以通過它,來研究中國文字和書法的變遷。

《平復帖》寫在牙色麻紙上,9行,84字,本無名款。流傳到宋代,才被認定為西晉陸機作品,米芾更將它定為“晉賢十四帖卷”之一。此帖後藏入宣和內府,秘不示人,只有宋徽宗才能看到,並在其上題簽、鈐璽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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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復帖》唐人題簽與宋徽宗泥金題簽

清代,《平復帖》經過樑清標、安岐等人遞藏,流入清內府,後來流出,先後到了成親王永瑆、恭親王奕訢,溥儒手中。

1934年,張伯駒在湖北的一次賑災書畫會上見到了《平復帖》,後來得知這件“法帖之祖”在溥儒家裡,就開始發愁。因為之前溥儒曾將唐代韓幹《照夜白圖》出售,導致其流落海外。

張伯駒可不想《平復帖》重蹈覆轍,畢竟全世界只有這一件,絕不能讓外國人拿了去。他立即找到中間人從中斡旋,希望溥儒把《平復帖》賣給他。溥儒沒有直接回絕,但他並不想賣,於是隨口開價20萬大洋,希望他知難而退。

張伯駒雖然有錢,但20萬的天價他也承受不起。他又請來溥儒的好友張大千當說客,問6萬行不行。談不攏,這件事就此擱置。

1937年底,溥儒母親去世,急需用錢,張伯駒又想到《平復帖》,但覺得此時去買,未免太趁人之危,不好意思開口。他請傅增湘去說合,想先借溥儒一萬元,幫他料理母親後事。

這次溥儒可能被張伯駒的誠意感動,沒過幾天,傅增湘竟然把《平復帖》拿回來,說溥儒要價四萬,不用抵押。

張伯駒看著《平復帖》,心裡的大石這才落了地。

宋 范仲淹《道服贊》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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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宋 范仲淹《道服贊》

小楷,紙本手卷,縱34.8cm,橫47.9cm

現藏故宮博物院

范仲淹的“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大家都從語文課本上讀到過,但語文課本里可沒有他的書法,《道服贊》就是他的傳世手跡。

宋代文人崇尚極簡美學,道家清淨,因此他們都喜歡與道士交往,穿道服也是時尚。此篇就是范仲淹為同年友人“平海書記許兄”所制道服撰寫的一篇贊文。

范仲淹為人正直,憂心國事,小楷《道服贊》行筆清勁硬瘦,頓挫有力,非常能夠體現范仲淹文人士大夫的風骨。時人稱此帖“文醇筆勁,既美且箴。”

就是這件書法,讓張伯駒花了110兩黃金,差點沒錢買《遊春圖》。

當時,北京琉璃廠論文齋的老闆靳伯聲從東北將《道服贊》收購回來。張大千、馬叔平得知,都迫不及待想拜讀一下這件傳世名家書法。靳伯聲持此卷,卻秘不示人,為的是提高賣價。

其實張伯駒也早已聽聞,但他看透靳伯聲的想法,按兵不動。最後,靳伯聲終於忍不住,悄悄給張伯駒打電話,表示要送上門給他鑑定一下。

張伯駒見到《道服贊》,讚歎不已,確定為真跡,以110兩黃金買下,並請來張大千、馬叔平等人一起欣賞觀摩,席間大家一起作畫談詩,非常盡興。

唐 杜牧之《張好好詩》卷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在中國,就連三四歲的孩子,也會背一兩句杜十三的詩。和范仲淹一樣,對我們來講,杜牧也是隻存在於傳說中,但張伯駒不一樣,他有杜牧的親筆情詩《張好好詩》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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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 杜牧《張好好詩》卷 局部

紙本行書,縱28.2cm,橫16.2cm

現藏故宮博物院

杜牧27歲那年,偶見了13歲的歌妓張好好,她天真可愛,才華出眾,令杜牧印象深刻。五年後,洛陽東門,二人再次重逢,杜牧卻發現18歲的張好好,在賣酒為生。這麼好的女孩子,在這麼好的年紀,給別人當妾又被拋棄,最後淪落到只能賣酒。杜牧有感於當年的美好,和現實的殘酷,提筆寫下這首詩。

杜牧有名的詩句很多,但《張好好詩》卷不僅文采斐然,更是他唯一流傳下來的書法手跡。《宣和書譜》評杜牧書法:“氣格雄健,與文章相表裡”,詩文、書法風格統一,更能傳達詩人的感情,因而更為珍貴。

此卷寫於麻紙,書用硬筆,筆法勁健,頗多叉筆,非常具有唐代風格,宋徽宗收藏此卷,題簽“唐杜牧張好好詩”,並鈐璽印,整卷還保存著宋代內府裝潢式樣。後來,此卷經宋賈似道、明項元汴、張孝思、清梁清標等名家遞藏,於乾隆年間進入清內府,後被溥儀攜出宮外,流散民間。

1950年,張伯駒從畫家秦仲文那裡聽說,靳伯聲手裡有《張好好詩》,張伯駒又各種託人,終以“五千數百金收之”。

張伯駒曾經在《杜牧之贈張好好詩卷》一文中寫到“後有年羹堯觀款。”說明他經常展卷觀摹,仔細研究這幅名家手跡,但他並不像其他收藏家那樣,蓋上自己的鑑藏印,以示自己擁有過,他是真的單純想保護這些珍品免於流亡海外。

北宋 蔡襄《自書詩冊》

張伯駒:這位收藏界的孤膽英雄,最需要的不是讚揚丨畫事

北宋 蔡襄《自書詩冊》紙本 行書

縱28.2cm,橫221.2cm,現藏北京故宮博物院

《自書詩冊》是宋四家之一蔡襄的傳世名跡,寫於四十歲,當時他被召回汴京做官,人逢喜事精神爽,因此蔡襄迴歸途中隨手寫下的詩稿,也是說不出快意流暢。

雖說是私人手稿,寫得隨意,但字跡風格仍清健飄逸,自成一家,非常能夠體現蔡襄中年的成熟書風,因此後世又稱《自書詩冊》為“此公第一小行書”。

此卷經累世遞藏,有宋、元、明、清及近代共13家題跋。鑑藏印記:“賈似道印”、“悅生”、“賈似道圖書子子孫孫永保之”、“武嶽王圖書”、“管延枝引”、“梁清標印”、“焦林”及清嘉慶內府諸印。

這次故宮張伯駒紀念展,因為很多展品在休眠期,不能拿出來展覽,展的大部分是複製品,比如《遊春圖》,去年剛在“青綠山水特展”出現過,這次真跡就無法現身。

但這件蔡襄《自書詩冊》,連同唐李白《上陽臺帖》卷、宋吳琚《雜詩帖》卷、明唐寅《孟蜀宮妓圖》軸、清樊圻《柳村漁樂圖》卷,的的確確是真跡,大家還是可以一飽眼福。

不僅收購國寶文物,散盡家財,抗戰時期,張伯駒夫婦為了保護這些國寶,也是殫精竭慮。從北京輾轉到西安,他們將字畫全部縫進衣被,日夜憂心,生怕路遇小偷劫匪,遭日本人橫搶,更怕自己疏忽大意,水淹火毀。

張伯駒曾被綁架,他暗中託人遞消息給潘素,寧可我死,也絕不能變賣字畫來贖我。

視字畫為生命的張伯駒,曾這樣說:

“不知情者,謂我搜羅唐宋精品,不惜一擲千金,魄力過人。其實,我是歷盡辛苦,也不能盡如人意。因為黃金易得,國寶無二。我買它們不是為了錢,是怕它們流入外國。唐代韓幹的《照夜白圖》,就是溥心畬在1936年賣給了外國人。當時我在上海,想辦法阻止都來不及。七•七事變以後,日本人搜刮中國文物就更厲害了。所以我從30歲到60歲,一直收藏字畫名跡。目的也一直明確,那就是我在自己的書畫錄裡寫下的一句話──予所收藏,不必終予身,為予有,但使永存吾土,世傳有緒。”

這次北京故宮的張伯駒展覽名“予所收蓄,永存吾土”,就是由最後一句話而來。

捐贈背後,另有隱情

1956年,張伯駒以夫婦之名,將這四件,連同黃庭堅草書卷等另外四件絕世書畫珍品,共同捐給國家,國家文物局後來調撥給了故宮博物院。

此事重大,各家媒體紛紛報道,文化部舉辦了捐贈儀式,時任文化部長沈雁冰親筆簽發了一紙獎狀,上書:

“張伯駒、潘素先生將所藏晉陸機平復帖卷,唐杜牧之張好好詩卷、宋范仲淹道服贊卷、蔡襄自書詩冊、等珍貴書法等共八件捐贈給國家,化私為公,足資楷式,特予褒揚。”

張伯駒:這位收藏界的孤膽英雄,最需要的不是讚揚丨畫事

這次捐贈,看似是慷慨之舉,實際上,背後也有隱情。

當時中文化部號召大家買公債,不是單純說說而已,而是要到落到實處,看每個人到底買多少。

張伯駒的錢都用來搶救字畫了,根本沒有餘錢,只報一千塊,顯得太沒有誠意,肯定會被批評。

無奈之下,他想到了賣字畫,跟妻子潘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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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年的張伯駒與其夫人潘素

潘素知道他最捨不得這些寶貝,故意逗他。

賣字畫,賣哪幅呢?

《平復帖》?

《張好好詩》卷?

張伯駒一直搖頭,說這些不能賣,是留給夫人的財產。

潘素本是世家千金,家道中落後,流落紅塵。她經歷的多,如今能和張伯駒一起生活,已經很知足,沒有什麼看不開,也沒有什麼放不下。她說,我不要,不如我們捐了吧,交給公家放心。

公債的錢沒籌到,但這8件國寶,卻以夫婦的名義,上交給了國家。

後來國家要獎勵他們3萬元,張伯駒生怕被說賣畫求榮,不肯要,鄭振鐸勸他,這不是賣字畫的收入,只是象徵性的鼓勵,張伯駒才肯收下,後來,還是用這筆錢買了公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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