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張伯駒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張伯駒(1898—1982),原名家騏,字叢碧,別號遊春主人、好好先生、河南項城人。

今年是張伯駒先生120週年誕辰,有關先生的展覽和研究文章近來也不斷見諸各類媒介,其中尤以故宮博物院在紫禁城武英殿舉辦的“予所收蓄 永存吾土——張伯駒先生誕辰120週年紀念展”之影響最為卓著,建國初期張伯駒先生捐獻晉代《平復帖》、隋代《展子虔遊春圖》、唐李白《上陽臺帖》、杜牧《張好好詩》卷等百餘件國寶的故事再度進入人們視野。

一代名士之風流蘊藉遠不止捐獻文物,一批即將在廣東崇正2018秋拍驚豔亮相的張伯駒先生晚年重要文獻,將揭開先生作為詞人的另一面。

張伯駒先生79歲那年,好友黃君坦寫賀壽詞《金縷曲》一闋相贈,張伯駒步其韻作自壽詞一闋,兩首詞均不約而同指向一個基本事實:詞人。

儘管他曾是黃君坦先生眼中的“逍遙狂客”,也確如他自己所說“升沉榮辱,離奇古怪”,但最後都落筆到了“伴詞人,老去鷗波在”,“譜紅牙,了卻煙花債”,“欠了鴻詞債。今叢碧,昔龐磑。”

張伯駒先生興趣廣博,收藏、鑑賞、京劇、考據等諸項均有極高成就,填詞一項更是傾注了極多心血,可說“福也填詞,禍也填詞”,因填詞而陷入一場為時十年的柏拉圖式黃昏戀,也給叢碧之詞增添了幾許旖旎的色彩,說他是“詞痴”也許並不為過。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廣東崇正2018年秋拍拍品

張伯駒八十自壽詞 黃君坦賀壽詞《金縷曲》

張伯駒自壽詞如下:

蒼狗浮雲外。幾經看、升沉榮辱,離奇古怪。百歲光陰餘廿歲,身豈金剛不壞。登彼岸,回頭觀海。粉墨逢場歌舞夢,莫還留,好好先生在。猶老去,風流賣。

江山依舊朱顏改。待明年、元宵人月,雙圓同屆。白首糟糠堂上坐,兒女燈前下拜。追往事,只多感慨。鐵網珊瑚空一世,借房名,欠了鴻詞債。今叢碧,昔龐磑。

黃君坦賀壽原詞:

放浪形骸外。概平生、逍遙狂客,歸(奇)顧怪。金谷墨林過眼盡,破甑不嗔撞壞。算贏得,豪情湖海。八十光陰駒過罅,伴詞人,老去鷗波在。閒寫幅,青山賣。

春燈燕子風流改。憶華調、琴絃錦瑟,芳辰初屆。一曲空城驚四座,白髮梨園羅拜。剩對酒,當歌慷慨。好好先生家四壁,譜紅牙,了卻煙花債。休錯認,今龐磑。

福也填詞,禍也填詞

坊間多傳唱他和潘素“一曲琵琶定終身”的故事,實際上,說他們“一聯定終身”也許更為妥貼。當他偶遇上海天香閣花魁潘妃(成為張夫人後改名“潘素”)時,公子即興就來了兩句:

潘步掌中輕,十步香塵生羅襪。

妃彈塞上曲,千秋胡語入琵琶。

潘妃、趙飛燕、洛神、王昭君,傳說中的神女和歷史上的美女掌故都入了聯,完全是翩翩佳公子實力追女明證,若不是填詞的功力,哪能出口成聯,贏得美人心?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而事實證明,叢碧詞人的此次實力出擊,奠定了一代名士一生的幸福基石,此後,不管他顛簸流離,還是窮困潦倒,“公子任性”,潘素都不離不棄。這不能不說是張伯駒填詞得福之其一。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也因為對填詞的痴迷,張伯駒身邊總少不了一幫鐵桿“填詞友”,常相唱和,從早歲的袁克文,到寂寥晚年交誼至深的天津詞家張牧石、寇夢碧、陳宗樞,再到章士釗、夏承燾、吳則虞、周篤文、周汝昌、孫正剛等等,這些交遊、唱和,不僅構築了真名士自風流的人生基色,他們抱團取暖也熨帖溫暖了一代大家的苦難歲月。這恐怕也是張伯駒填詞得福之其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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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為張牧石,晚年張伯駒去天津,多下榻張牧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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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晚年的填詞老友記

填詞惹禍可考的則不下兩次,一是1966年春節,張伯駒作《鷓鴣天·丙午除夕》詞兩闕,被認為是反動之詞,遭受批判,致吉林省博物館副館長職務被撤。

二是1967年,又因對政治狀況的不滿作《金縷曲》兩闕,而被扣上“現行反革命”罪名(後敵我矛盾當人民內部矛盾處理),罪名八大項,外加“牛棚伺候”。

下面的一通信札和一開詞稿,即反映了屬於詞人張伯駒的“禍福相倚”:

張伯駒先生在給天津詞友張牧石(1928---2011,字介盦、又字揚齋,號邱圓,別署月樓外史、麋翁、眉翁,張伯駒將其與上海的陳巨來並列稱“南陳北張”)的信中談到北京疏散人口,自己亦在疏散之列,老年夫妻何處安身,一派彷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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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致張牧石信札 一通

函文如下:

牧石詞家,小貓甚佻皮。終日上房,但亦頗靈。現於後日(星期六)去西安交親戚家代養。因在西安或住兩個月,中秋當登雁塔望月,屆時可有一詞。北京疏散人口各皆填表,疏散地點為順義某某公社。我以後究在北京疏散地區,或依女兒能在西安落戶,到西安後看情況再定。按經濟條件在西安節省,可以多支持幾年,在北京郊區則不免追步雪芹後塵,惟現事各聽天,不須為計也。西安通信地址:雁塔路陝西省考古研究所樓宇棟同志轉。即問近好。夢機詞家統此不另,碧叩,廿八。

此信所涉往事即為填詞獲罪後的1970年,張伯駒先生從吉林省博物館退職,老夫婦被送往舒蘭縣朝陽公社插隊,當地以“不合插隊規定”拒收落戶,老兩口返京。

返京成了北京“黑戶”,老兩口在被“疏散”之列。信中,張伯駒先生髮出了“在北京郊區則不免步曹雪芹後塵”的慨嘆。

雖則北京不能安身,彷徨困頓中的老先生不忘在信中約詞友“中秋當登雁塔望月”,一起作詞。很難想象,在張公子晚年“孤獨而落伍”的寂寥歲月中,如果沒有潘素的全力扶持,如果沒有那些一起填詞的鐵桿詞友,張伯駒內心能葆有對古典詩詞的美之追逐?

1972年,張伯駒被聘為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老兩口終於得以落戶北京。1973年元旦張伯駒作《小秦王》四首——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張伯駒書《小秦王》四首

其中一首——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金屋猶能剩一樽,鴛鴦浪裡自年年。

看他洗手晨炊畢,又畫青山換酒錢。

“洗手晨炊畢,又畫青山換酒錢”,這該算是潘素的“實力寵夫”了(雖然那時鬻畫所得實在有限)。張伯駒以中國傳統文人的模樣和心情,平淡應對世間的紛紛擾擾,固守著真名士的本性,潘素之伴,難道不是張伯駒之福?

而下文將要提到的“秋碧之戀”更是考驗潘素對張伯駒“公子任性”的海量包容。

十年詞戀,不料秋娘是男郎

張叢碧顯然沒有吳倩庵幸運,美麗多才的“鍊師孃”讓倩庵寫下幾多痴語,畫下許多荷花鴛鴦。對叢碧詞人來說,十年“秋碧戀”的結果卻令詞人大跌眼鏡,“秋娘”竟然是男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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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張伯駒 信札一通兩開

函文如下:

以目疾加劇,艱於書字,故久未通訊。家務事了否?為念。近來身體不適,現少見痊,尚待恢復。

蘋秋之謎已揭破,彼即為荀派青衣。《北洋畫報》登其劇照者,與胡仲丞為一人。過去以牟訖釵,遍與唱和詩詞。九月我曾致其一函,謂前事已成過去,佛法不黏不脫,此後通信亦可,不通信亦可。他日去秦或過並,作半日勾留,相晤亦須視機緣如何。彼覆信雲:彼實系弁而釵者,現尚未解放。附履歷曾為東北軍何柱國之少將秘書長。今年六十二歲。託我致函極峰,為其求情,我奉函無此力,不宜向上反映,亦必無效。後又致彼信,示以佛法謂懺悔為大功德,覺悟為大智慧,於懺悔中求覺悟。彼覆信不悟,反述及彼三十歲,即膺少將職,與名演員各地會演,男作女裝,乘火車以紅巾掩口,及遍與名流唱和詩詞等。猶眷戀餘榮故豔,則知此人實系小有才而大無品者,但此一揭破,大解我之癥結。我原以既不能負潘素,又不能負彼,糾纏於心,今則與潘素患難白首,以終餘年,易簀之時,心安神定矣。年來我誦佛,頗精進,有無感。

此信寫於“蘋秋之謎”揭破之時。

半個世紀前“秋碧詞傳奇”曾甚囂塵上,半個世紀後這段“奇緣”的“男一號”信札無疑是傳奇的最好佐證,也破解了某些未解之謎。

據後人考證,張伯駒先生的這段黃昏戀始於1963年前後。

其時,張伯駒得陳毅元帥之助,任吉林省博物館第一副館長。離開政治漩渦的京城,張公子偷得幾年頗為逍遙快活的生活,他不僅為吉林省博物館收入了大量古書畫精品,金石、考證、詞章、掌故、票戲、遊覽等等,他都無不涉獵,樂此不疲。某日,他在福建詞刊上見到一位署名為“胡芸娘”的詞作,大為驚喜,直呼遇到易安居士李清照了。

在張公子眼中,蘋秋之詞是“小詞悱惻蘊深情,絕勝鶯歌燕語聲。字裡有香兼有色,更從何處覓傾城。”

接下來的動作,當然是“手動點贊”了。他寫了一封充滿溢美之詞的信給山西實驗劇院的“胡芸娘”,也就是胡蘋秋。一來二去,兩相唱和,如此知音難覓啊!

要說,這兩人也確實“神似”:

都出身世家!

都曾混跡軍界!

都摯愛票戲!

都雅好填詞!

甚至連因詞獲罪都有幾分雷同!

胡蘋秋(1907-1983),安徽人,出生保定,民國奇人也!他曾是軍界要人,曾親歷“九·一八”“西安事變”等重大軍政活動,曾隨何柱國軍長赴南京謁蔣介石,謀釋張學良,又隨何密訪延安,受毛澤東接見並交談。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1951年,張伯駒在《陽平關》中飾黃忠。

張伯駒:一個詞人的亂世奇緣

《北洋畫報》所刊胡蘋秋照片及劇照。

胡是京劇名票,少時自習京戲,為王瑤卿私淑弟子,17歲登臺票演,20歲正式演花旦,蜚聲菊壇,為民國軍界名票之首,與南鐵生、朱嘯秋、徐素椿並稱票界四大名旦,與梅蘭芳、程硯秋、苟慧生、尚小云、周信芳、孟小冬等京劇名伶均交誼頗深。與之配戲者,多為專業伶人,所謂“日治軍書,夜登氍毹”是也!有好事者呼為“亦弁亦釵”,也就是亦男亦女的意思。

他還是詩詞大咖,一生創作詩詞數千首,主創期為1950年代至1970年代的30年間,一生歷“詩禍”凡四:先是“土改詩案”而遭10月軍囚(1952重慶),又因“社教右傾詩”而連降三級(1957成都),復結“汾流詩社”而受隔離審查(1964太原),繼以“反動詩詞”而致文革抄家(1966太原)。然重厄之下,竟依舊日吟不輟,不為時移,亦跟張伯駒一樣,是嗜詞如命的主兒。

胡蘋秋尤喜託身女性詞家,驚才絕豔,堪稱千古一人,先後招惹過詞壇名家有吳宓教授、羅元貞教授等“大咖”。1963年,他還用“胡芸娘”的名字與杭大教授周採泉鬥詩,引得馬一浮、夏承燾等大師聞風響應,一時“群雄大戰一雌”,好生熱鬧。也就在這段時間,“秋碧之戀”也如火如荼。

秋,蘋秋!碧,叢碧也!

為了“她”,張叢碧好是糾結,信中說“既不能負潘素,又不能負彼,糾纏於心”,應是他內心真實的聲音。據後人回憶,“秋娘”曾給張公子織過毛衣,由此對“伊人”深信不疑。張伯駒曾將兩人唱和詞積為《秋碧詞》4卷,內容極是纏綿悱惻。1971年,他還讓好友陳宗樞(1917---2006,字機峰,天津著名詞家,尤精南北曲,善唱北昆。有《琴雪齋韻語》、《秋碧詞傳奇》、《秋茄怨雜劇》 等著作傳世。)以二人的交往寫成曲詞《秋碧詞傳奇》。當年,《秋碧詞傳奇》劇本脫稿,張伯駒驚為絕世佳構,大讚:“三絕於今成鼎峙,《桃花扇》與《牡丹亭》”(張氏佚稿《秋碧詞傳奇題詞》)。若干年後曲師王正來為之制譜,終成一部當代崑曲絕唱。

“文革”中張公子備受折磨,覺得命不久矣,曾自作輓聯:

“歷名山大川,對金樽檀板,滿路花綠野堂,舊雨春風,駿馬貂裘,法書寶繪,渺渺浮生,盡煙雲變幻,逐鹿千年,何足道俊才,老詞人濁世佳公子;認清冰潔玉,證絮果蘭因,粘天草紅豆樹,離腸望眼,靈旗夢雨,淚帕啼箋,綿綿長恨,留秋碧傳奇,求凰一曲,最堪憐還願,為鶼鰈不羨作神仙。”

“留秋碧傳奇,求凰一曲,最堪憐還願,為鶼鰈不羨作神仙”一句,明顯有《梁祝》的悲情。

“蘋秋之謎已揭破”的信寫於“秋碧戀”的終結之時,究竟是哪一年?信裡沒明說,但陳宗樞在《秋碧詞傳奇外篇一折·題識》雲:

“皖中詞人胡邵化名胡蘋秋女史,為詞載於樂安詞刊。張伯駒丈見其詞,驚為才女,投函於胡,倍致傾慕。二人遂相唱和,情意纏綿,積稿四卷,題曰《秋碧詞》。張丈受詒而不誤。辛亥春,堅囑餘為劇曲以表其事。餘遂遵囑成《秋碧詞傳奇》十二折。又年餘,真相大白。餘又為《外篇》一折,作為翻案文章。實亦遊戲筆墨也。”

“辛亥春”,應是1971年春,張伯駒請陳宗樞根據其事寫成劇本。數月後,劇本即脫稿。“又年餘,真相大白”。以此推測,張伯駒關於“蘋秋之謎”的信應寫於1972年或1973年初。

此時叢碧詞人已75歲。

張伯駒信中說胡蘋秋“今年六十二歲”,胡生於1907年,此時實際年齡應是65歲或66歲,何以信中說是62歲呢?託身女性詞家的胡蘋秋是不是有意謊報年歲呢?很有可能!

坊間傳聞說:《秋碧詞傳奇》劇本出爐後一年,胡蘋秋鬚眉真身公開,但張伯駒仍心自有寄,並借好友之口寇夢碧曲意表達:“此在叢碧詞人,雖葳蕤之鎖已開,而芭蕉之心猶卷。”

是耶?非耶?

其實信中先生說的很是明白:

“此後通信亦可,不通信亦可”,“今則與潘素患難白首,以終餘年,易簀之時,心安神定矣。”

當然,此後兩人仍魚雁往來,只是柏拉圖式的“黃昏戀”倒是畫上了句號。

1982年,叢碧詞人張伯駒去世,胡蘋秋曾填詞為挽:

“梨渦注淚囅然悲,一脈痴情死不移。我恨未能先化去,此心寧許世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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