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畫了20年,把重慶最破的茶館畫成了最火的網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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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畫了20年,把重慶最破的茶館畫成了最火的網紅店

交通茶館。圖/張駿

交通茶館,位於重慶黃桷坪,“裡頭是宿舍,外頭是旅社,在中間空的壩子上搭一個棚子,就是現在的茶館。這裡沒有房產證,屬於不合理但合情的違章建築”。川美教授陳安健在這裡畫茶客畫了20年,把這個最破的茶館,畫成了如今重慶最火的網紅茶館。

學生、知識分子、農民、工人、棒棒、網紅主播,等等,不同身份的人都跑來交通茶館喝茶、聊天、打牌、凹造型拍照。現在茶館火到什麼程度?就連陳安健本人來了都找不到座位。

他乾脆把個展也搬到茶館做。畫裡畫外都是茶客和熱氣騰騰的市井,這很重慶。

文/孫琳琳

重慶是陳安健的故鄉、此地和歸宿,交通茶館是他生活的底座。

他畫了20年,把重慶最破的茶館畫成了最火的網紅店

陳安建(右二)在交通茶館。他的左手邊是經營茶館的佘老闆,右手邊是畫了十幾年的模特吳達貴。圖/張駿

2017年6月9日下午4點,陳安健如常出現在黃桷坪的交通茶館。19年來,只要天上出太陽,他就會來這裡。傍晚眼看要下雨,破舊的茶館裡光線昏暗,下象棋的、打長牌的、擺龍門陣的茶客正在興頭上,大聲講大聲笑。茶館正中的天井坐著一對小情侶,男孩正在給女孩拍照。

陳安健面前的方桌上擺著新沏的沱茶,但他來這並非為了喝茶,他一邊端著手機東拍拍西拍拍,一邊跟老茶客有一搭沒一搭地聊天,滿口重慶話像爆豆子一樣。

19年,6935次相處,很多事陳安健早忘了,但在此的每一個時刻對他都有決定性的意義。就是在這個地方,他發現了重慶的心臟,他明白這座城市不只是他賴以生存的地方,還是他唯一認識的世界,有他必須一畫再畫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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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桷坪,從四川美術學院老校區出來,就是塗鴉一條街。圖/Mapio.net

交通茶館不是一個建築,是一個違章建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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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在重慶,長在重慶,活在重慶,但每次坐車在山城層層疊疊的路與橋之間穿行時,陳安健還是會忍不住讚歎:“那麼多層次,太美了!” 這裡是一座橋樑環繞的山城,水路直達長江八省兩市;這裡是中國人口密度最大的地方,2015年常住人口已經突破3000萬;這裡也是一座從底層長起來的大城市,是小人物的沃土。

問陳安健重慶好在哪裡,他說:“首先我是土生土長,自然就覺得它好。有山,有水,有橋,坐車在重慶鑽過去鑽過來,感覺很有味道。而且重慶人說話比較大聲,直來直去。”

又問他重慶有哪裡不好,他說:“不好的地方就是稍微髒了點,文明程度差一點,說話髒字帶得稍微多了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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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慶環球金融中心和洪崖洞及其周邊建築群。圖/Chlich

陳安健為解放碑的霓虹閃爍自豪,為朝天門的三江交匯自豪,為南山頂上的暮色四合自豪,也為黃桷坪的髒亂差自豪。他用眼睛觀察,用相機拍攝,全身心地浸泡在山城生活裡。他的畫本質上不是構思的結果,而是生活的結果。他最好那樣畫,也只能那樣畫。

“我是一個典型的茶客。”陳安健生於1959年,在川美77級同學裡屬於“小弟娃”。他在渝中區七星崗長大,一直到讀完高中,後來在社會上耍了一年。1977年恢復高考,他考進四川美術學院,就一直在黃桷坪待著了。除了大學畢業後在涪陵地區藝術館工作了四年,陳安健一輩子沒有離開過重慶。“我的戶口現在都還在渝中區。”

黃桷坪是一個混雜的地方。周邊都是農村,因此有菜農;50年代建起了電廠,搬來了交通運輸公司,因此有工人;再加上電力學校、四川美院的師生,農民、工人、知識分子、學生,還有後來的棒棒,不同身份的人都可以在交通茶館坐下來。這裡最低消費2.5元,唯一的門檻是你會不會說重慶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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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交通茶館,你可以看到各種身份、不同階層的人。圖/張駿

交通茶館不是一個建築,是一個違章建築。“裡頭是宿舍,外頭是旅社,在中間空的壩子上搭一個棚子,就是現在的茶館。這裡沒有房產證,屬於不合理但合情的違章建築。”陳安健說。

他與交通茶館結緣,要從1999年說起。那年他40歲,開始畫交通茶館。他形容這個開始是“水到渠成”,“反正我一進去就想畫了”。

2004年,茶館經營狀況不好,交通運輸公司的領導覺得不是辦法,就想把茶館包給擺煙攤的馬三搞網吧。後來馬三開洗腳城去了,茶館被陳安健承包了下來。“這個房屋結構開網吧不協調,太透氣了,開空調都開不起。”

茶館老闆也想過裝空調,但陳安健覺得不好:“一是製冷效果肯定不是很好,二是打光胴胴(赤膊)是茶館的一個特點。涼快了,茶客把衣服穿起來了,打光胴胴的就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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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健的畫室就在交通茶館附近。圖/張駿

陳安健不經營茶館,也不參與分紅。他承包茶館,是讓經營者減輕負擔,是對黃桷坪一個文化符號的保護,也是想有個藝術踩點的基地。“不管是誰接手這個茶館,要是全付租金的話,肯定會虧本。所以我出一半的租金,另外漏雨、換電線、換電扇,還有雜七雜八的一些修補,也都是我出錢。”

2004年,陳安健每個月的承包費是1500元;2017年,漲到了1625元。“我還有幾個節要給員工紅包,三八婦女節、六一兒童節、國慶、春節。也不太多,一般是幾百塊錢。”每年春節前,陳安健還要請所有茶客在外面吃一頓飯,“100多人,熱鬧得很,去吃火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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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珠子棋》,180×129cm,布面油畫,2002年。

在交通茶館,陳安健既是組織者也是闖入者,“我有時還是要打擾他們,讓他們挪下位置啥的。萬一別人正在打牌,就會說正在賺錢給我喊起走了。但關係到位就都不存在了。”

交通茶館一般早上6點多開始來人,最熱鬧是上午10點,中午很多人去吃飯了會空一點,下午3點鐘又熱鬧起來,到晚上8點左右就基本沒人了。

一杯沱茶2.5元,一杯花茶5元,最貴的竹葉青15元一杯。茶館自家過濾的純水無限量供應,但沒茶點賣。不過隔壁餐館在牆上開了一個小方洞,隨時做茶客生意,也因為這個小方洞,一到飯點茶館裡就瀰漫著油煙味,提醒你該去吃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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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桌邊的花褲》,60×44cm,布面油畫,2010年。

市井之地,有“心”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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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健最愛重慶的層次感,交通茶館也是個有層次感的老茶館。“這個茶館跟其他茶館不一樣,它有層次、有結構。加上陽光、燈光一打,牆壁斑駁的歲月感就出來了。這些磚牆裡有茶客的汗氣、蒸氣、油氣,啥子氣都在裡頭。”

陳安健的畫面常常有一種過曝的感覺,那是因為他喜歡在天井裡搞創作。“這個地方原先是個唱戲的舞臺,畫了一段時間我就習慣在這搭臺、取景。”有時他早早來到茶館,一下竄到這家,一下竄到那家,那就說明他構思好了一個場景,在找模特了。

陳安健擺佈著模特,教他們做出各種有些古怪的姿勢,而他自己就忙著從這邊拍過去,又從那邊拍過來。對他來說,拍照就是畫草圖,組合照片就是修改草圖,這個過程可以很順利,也可能極其漫長,加上使用照相寫實的技法,小畫一年最多可以完成20張,大作品就更少了。畫了19年,《茶館系列》只有不到200件作品。但這些作品,幾乎可以說件件都很重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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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四方桌之玫瑰 》,122.5×87.5cm,布面油畫,2012年。

“我來這裡工作又有距離又沒有距離,我是靠自身的閱歷來體會這個茶館的。任何人提著手機或相機都可以在這裡拍很好的照片,但要真正理解茶館、理解重慶是很難的。”

茶館裡三教九流都有,陳安健就從他最熟悉的老茶客畫起,至今仍在畫的也是這些本地人。供他翻來覆去地畫的,大概有十來個固定的模特。某種程度上,這十幾個茶客成了他的符號。這些人的面孔和人生,都被陳安健細細描繪進了《茶館系列》。雖然他們擺出的是陳安健教給的姿勢,但演的卻是地地道道的自己——老了、病了、失敗了依然熱愛生活的人。

跟陳安健關係最好的模特是范家強,只比他大一兩歲,2017年春節期間走了。“他可能本身有點病,吃保健品吃複雜了。”範大爺是鐵路工會搞美工的,包里長期放著一個證書,是他父親當年讀老年大學的證書,隨時拿出來體現他的榮耀。他還經常拿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來,說是古董或高科技。“範大爺的半導體還在我那裡。”陳安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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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帥》,200×164cm,布面油畫,2014年。畫面正中範大爺身上穿的T恤,是陳安建在埃菲爾鐵塔買的。

吳達貴73歲,陳安健畫了多久,他就做了多久模特,很多畫上都有他。他住在九龍坡,1998年退休前就常來交通茶館,一個月起碼有20多天在這裡待著。周隆光61歲,陳安健也畫了他五六年。他住在大黃路,六七年來,他每天走兩個小時到交通茶館來喝茶,曬得皮膚黝黑。“我是為了鍛鍊身體,我得了腦梗塞。”他說。

“六年前我覺得這個地方好的時候,6點半起床,7點過一點就到這裡了。喝到中午12點回去吃飯,下午就又喝茶喝到6點鐘。不熟的時候喝茶,熟了以後就打打麻將。認識的人多了以後,看見人你就可以有共同話題,幾句話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鄧琴是陳安健的女模特,這段時間認識了新朋友,去別處打麻將了。但如果陳安健喊她,她還是會馬上就來。“這裡的人每天都要來,比回家還準時。現在這裡(重慶)也差不多跟外地一樣關門閉戶了,在茶館大家還能互相走動。臭味相投的,始終都會坐在一起。”

畫中人進入又離去,生老病死從他們身上劃過,騙局劃過,保健品劃過,豆花飯劃過,重慶蒸籠一般的夏天也劃過。他們幾乎是被動地承受著時間的雕刻,只有陳安健在一旁奮筆疾畫。他畫出了他也看不清、說不清的東西——市井之地的真相,日常生活的史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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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溫水瓶》, 161×117.5cm,布面油畫,2013年。

他把交通茶館當成唯一的題材、創作的核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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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本來就是重慶日常生活的一部分。陳安健說:“我小時候上街,街旁邊就有個大茶館。重慶到處都是麵攤,到處都是茶館。當時我們受蘇聯創作思路的影響,要抓典型題材,要有宣傳目的地畫,很生活化的東西往往被忽略了。”

原來川美的老師和學生也常來畫茶館,那是練習手上功夫,現在也有人來畫茶館,那是當成獵奇。但陳安健把它當成唯一的題材、創作的核心,那就是另外一碼事了。

“之前我受王洛賓《在那遙遠的地方》的影響,遠香近臭,所以也去畫藏民、去畫彝族。那些東西雖然打動你,但實際上它是標配。”

上世紀80年代的少數民族題材熱,既是由於民族風情的吸引,也是因為市場對少數民族題材感興趣。至於這條線索為何式微,陳安健說:“一方面畫家進不到彝族或藏族真正的生活中去,都是打望式地看那些很自然形成的畫面;另一方面,當時剛剛改革開放,對外界的瞭解太少,只要你畫得好大家都看得到,現在不管畫啥子,要想像原來那樣有轟動效應確實還蠻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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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走這兒》,130×104cm,布面油畫,2008年。

畫彝族、藏族或川西風景,陳安健都畫得下去,但他還是想有一個獨屬於自己的形象。1999年開始畫茶館時,他是看到什麼畫什麼;大概畫了兩三年後,他開始捕捉社會事件在老茶館裡激起的漣漪;到了2004年左右,陳安健的畫面又變成了“用四方桌講天下事”,其中有戲謔,有調侃,有重慶的碼頭文化和江湖智慧;2009年以後,他乾脆變身導演,指揮模特直接表現社會熱點;而近期,他的畫面中又開始出現超現實主義元素,使茶館也魔幻了起來。

為了豐富畫面,他也畫闖入茶館的帥哥和美女,去找不同人物組合在一起形成反差感。本來很違和的東西,在陳安健的作品裡卻和諧共處,或者說,在茶館裡和諧共處。“因為茶館就是個包羅萬象的場所,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可以畫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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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流行色》,40×28.5cm,布面油畫,2010年。

陳安健說:“照相寫實有個說法,你把照片拍好了,畫面就成功了一半。但是拍了馬上就拿去畫,這種多半不太成功,特別是畫大畫。”陳安健是用照片作為素材,但不是畫照片。用他的話說,構思的過程是照片的PK—無數次地拍,無數次地補拍,無數次地組合,最後慢慢地弄成一個滿意的畫面,再放大,畫下來。“只要能夠畫下來就是穩穩當當的。”

用照相寫實畫老茶客,有時候也寫點生,但是不多。在當代藝術的語境下,陳安健的題材和工作方法看起來有點“土”。如另一位畫家所言,正是這份“土”,確保他成為一個無可救藥的地方畫家。重慶之於陳安健,正如代爾夫特之於維米爾,巴比松之於米勒,恰茲佛德鎮和庫辛鎮之於懷斯。

陳安健說:“我出國少,就到過英國和法國。我不是太喜歡旅遊,主要是吃不得他們的東西,那個口味不安逸,那時去法國幸好還有川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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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回望》,105×104cm,布面油畫,2008年。

是什麼讓一個老茶館成為重慶的時髦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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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35年,陳安健的同學和朋友散落天涯。程叢林在德國和成都兩地穿梭,張曉剛去了北京,楊千去了美國又回來,葉永青像候鳥一樣到處飛。只有他,哪兒也不去,哪兒也不想去,每天到交通茶館報到。

“有時來看下,觀察下生活,有時來喝點茶,重要的是來看看有沒有安全隱患。一出了事就麻煩了,當然茶館要負責任,但都不是愉快的事情。所以儘量讓茶客在這安安全全地喝茶,不要有啥子麻煩,這個是我們要做的服務工作。雖然我是畫畫的,但是畢竟我承包了茶館,要對這些茶客有責任心。”陳安健唸叨道。

城市化撕裂了人群—孩子去了網吧,中年人去了麻將館,留在茶館的大多數是老年人了。然而對於重慶人來說,茶館仍是留下回憶與無法捨棄的公共空間和生活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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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館系列—想當年···》,80×62cm,布面油畫,2009年。

逯長江1994年畢業於川美,是陳安健的學生,現在也像他一樣在黃桷坪有工作室。白天他有時外出工作,回來後就待在茶館。“讀書的時候我就老來,這個地方沒變,有陳老師在這維護,還是30年前的感覺。”

近幾年,陳安健作品和故事的亮相,讓人們又注意到了交通茶館和老重慶的生活方式。媒體、自媒體的到場與傳播,讓交通茶館從川美地標變成重慶地標,以破舊的面貌擔當起時髦的任務,每天來體驗的、拍照的年輕人絡繹不絕。

陳安健說:“遊客來個把小時就走了,對我沒有多大影響,但是我收集素材的時候他們有點干擾我,因為也跟著拍。所以我儘量中午來,中午客人少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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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安健。圖/張駿

去年6月底,“二更視頻”為交通茶館拍攝了一條視頻,是請陳安健配的音。看過視頻的重慶人在下面評論說:“這個人重慶話說得很普通,像《霧都夜話》的開場白。”

其實陳安健的重慶話是最地道的,但他儘量放慢語速,把重慶話說得“普通”一點,是為了讓非重慶人也看得明白。他在努力調整自己,適應新事物。

“年輕人穿插進來成為一道亮麗的風景,造成一種生動的效果,視覺不疲勞。”陳安健說,“茶館本來就是一個很時尚的場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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