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激進的一國方案」:巴勒斯坦人的出路?

毫無疑問,美國遷館的直接原因仍然是美國中東政策的重大轉向。《耶路撒冷三千年》的作者、英國學者西蒙·蒙蒂菲奧裡曾經說過:“巴勒斯坦人必須承認,猶太人在耶路撒冷建造了兩座聖殿,從公元前1000年起就在這裡統治了好幾個王國;但猶太人也必須承認,穆斯林在這裡建造了兩座偉大的清真寺,並在阿拉伯哈里發時期、薩拉丁時代、馬穆魯克時代和奧斯曼帝國時期一直統治著這座城市。只有衝突雙方都承認彼此的真實歷史敘述,才有可能達成和平。”但很顯然,美國的中東政策制定者從來都是從對自己有利的一面解讀歷史。

去年12月6日,特朗普正式宣佈美國承認耶路撒冷為以色列首都,並表示將把美國駐以使館從特拉維夫遷至耶路撒冷。雖然此前外界就已預測到特朗普會有這一手,但當他真的宣佈後,其衝擊力仍然令人震驚,並迅速引發連鎖反應。去年12月13日,土耳其召集伊斯蘭合作組織特別首腦會議,承認“東耶路撒冷為巴勒斯坦首都”,巴勒斯坦國總統阿巴斯則宣佈巴方從此“不接受美國在巴以和平進程中發揮任何作用”。今年1月15日,巴解組織中央委員會宣佈“中斷對以色列的承認”。3月30日,巴勒斯坦人在加沙地帶開啟“迴歸大遊行”。4月15日,沙特主辦的阿盟峰會強調東耶路撒冷是巴勒斯坦領土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堅決反對美承認耶路撒冷為以首都及遷館決定。5月14日,美國駐以使館在耶路撒冷正式開館,同日巴勒斯坦人在加沙邊境與以軍警爆發大規模衝突。截至6月初,美國遷館及其後續事件引發的衝突已造成至少100餘名巴勒斯坦人死亡,超過2000多人受傷,慘烈程度為數年罕見。從表面上看,特朗普無疑打破了美國70年來對巴以的固有政策,但更多的評論則認為特朗普此舉只不過是扯掉了歷任美國政府在該問題上的“遮羞布”而已。

《奧斯陸協議》飽受質疑

顯然,事情發展到今天這個地步絕非僅僅因為特朗普的“任性決定”,其背後還有更加複雜的深層次、歷史性原因。而越來越多的巴勒斯坦人則將矛頭直指《奧斯陸協議》。1993年,時任巴勒斯坦解放組織主席阿拉法特與時任以色列總理拉賓通過奧斯陸秘密會面後達成和平協議,當年9月雙方在美國簽署《臨時自治安排原則宣言》,即被世人所知的《奧斯陸協議》。鑑於自1948年以來巴以衝突、數次中東戰爭的慘痛歷史,這一協議在當時看來是巴以和平進程中具有歷史意義的里程碑。《奧斯陸協議》規定,巴勒斯坦承認以色列,併為未來真正意義上“獨立建國”做好準備。巴權力機構就是在這一歷史背景下誕生的臨時性過渡政治實體,而以色列也同時承認巴權力機構的合法性。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雲,1995年11月拉賓被猶太激進分子刺殺身亡,巴以關係迅速惡化,《奧斯陸協議》就此被擱置,巴以關係從此陷入“僵局—和談—破裂—衝突”的死循環,原本預定“壽命”僅有五年的巴權力機構依然存在,只不過主席已從阿拉法特換成了阿巴斯。

許多巴勒斯坦人認為,巴方接受《奧斯陸協議》無異於是中了以色列和美國方面的“圈套”,原因是巴勒斯坦對以色列國家的承認並沒有換得以色列方面對巴勒斯坦的同等待遇。1988年,巴解組織全國委員會在阿爾及利亞首都阿爾及爾召開全會,首次非正式承認以色列;1993年簽署《奧斯陸協議》則標誌著巴方正式承認以色列。但巴方的這兩次讓步換來的僅僅是以色列在《奧斯陸協議》框架下承認巴解組織是巴人民的合法代表,而對巴勒斯坦人未來建立以1967年第三次中東戰爭前邊界為基礎的巴勒斯坦國一事,以色列方面始終沒有做出任何承諾。而以色列在獲得了巴解組織的正式承認後,在法理上更加“理直氣壯”,不僅可以在《奧斯陸協議》框架下繼續控制巴勒斯坦被佔領土,還可以肆意擴建猶太人定居點,不斷侵蝕1967年戰爭前邊界內的巴勒斯坦領土,對於巴勒斯坦建國問題、“兩國方案”虛與委蛇、一拖再拖。尤其是自內塔尼亞胡當選總理以來,以色列政壇右傾化加劇,其對巴勒斯坦的行徑“更加露骨”。以色列學者阿維·施萊姆曾形象地說,“內塔尼亞胡就像一邊吃披薩,一邊討論如何分披薩”。

同時,許多巴勒斯坦人認為《奧斯陸協議》的最大獲益者是巴解組織,而不是巴勒斯坦人民。以色列對巴解組織的承認客觀上鞏固了阿拉法特在巴內部的政治地位,讓阿拉法特在國際舞臺上有更大的合法活動空間,也使得巴解組織在與巴內部其他組織的競爭中擁有絕對優勢。阿拉法特自己雖然口頭上也堅持反以立場,但實際上接受了與以色列這樣的“交易”。阿拉法特的批評者們普遍認為,阿拉法特浪費了巴勒斯坦人手中最重要的一張牌——“巴勒斯坦民族運動對以色列的承認”;阿拉法特及其追隨者們天真地認為美國和以色列會“信守承諾”,最終讓巴勒斯坦真正成為獨立主權國家,但實際上阿拉法特始終沒有得到美以方面任何關於“國家邊界、國家屬性、建國時間表”等問題的明確承諾。著名的美籍巴勒斯坦裔學者愛德華·賽義德曾怒斥《奧斯陸協議》是“讓巴勒斯坦人投降的工具,是巴勒斯坦人的《凡爾賽條約》”。同時,巴勒斯坦歷史學家拉希德·哈利迪也認為,《奧斯陸協議》“並不是為了解決衝突,而僅僅是讓衝突固化,而且確保美國能長期介入”。

修修補補還是推倒重來?

既然《奧斯陸協議》是一劑“毒藥”,美國和以色列都不可信任,那麼巴解組織能否徹底拋開既有巴以和談的框架?當前,許多巴勒斯坦政治家、戰略家認為,特朗普的遷館舉動不一定完全是壞事,反而可倒逼巴解領導層徹底重新思考對以、對美政策及獨立建國問題,美國的偏心和以色列的強硬終於將巴勒斯坦人徹底逼到了不得不認真思考前途命運的時刻。

長期以來,阿拉法特為代表的巴解組織領導層始終將希望寄託在美國身上,美國是巴以雙方間的“最佳掮客”,而美國提出的“兩國方案”是實現長久和平的最佳途徑。但美以當前的行為顯然讓這一前途越發暗淡,部分巴勒斯坦學者認為,既然“兩國方案”已經徹底無望,不如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來個“以毒攻毒”的方案。他們建議巴解組織可以拋出“激進的一國方案”,即宣佈從約旦河到地中海的整個地區成立一個單一國家,在這一政治實體內的猶太人、穆斯林、基督徒都享有完全平等的權利,甚至可以將國名就定為“以色列”。該方案雖然放棄、犧牲了巴勒斯坦人的民族自決權,但是與20世紀40年代巴勒斯坦民族解放運動的理想相一致,即在約旦河與地中海之間建立所有公民享有平等權利的單一國家。他們認為,這一方案會讓以色列陷入兩難困境,進而不得不做出選擇解決相關問題。如果反對“一國方案”,那麼以色列就必須支持“兩國方案”,最終不得不推動巴勒斯坦建國,這是當前以色列右翼政府竭力避免的。如果支持“一國方案”,那麼以色列就必須思考給予巴勒斯坦人何種政治地位,如果給予巴人與猶太人同等的權利,那麼巴人可憑藉人口優勢逐漸主導政壇;如果不給予巴人政治權利,那麼以色列就等於施行類似以前南非白人政權時期的種族隔離制度,包括美國在內的國際社會都不可能支持這樣的國家。巴勒斯坦談判代表埃雷卡特近期表示支持這個方案,據稱該方案得到巴內部許多人支持。

但實際上,無論是按照現行路線還是改弦更張,巴解組織手中可打之牌都非常有限。一方面,巴解組織沒有與以色列要價的資本。在約旦河西岸,巴方實際控制領土已經高度碎片化,被密密麻麻的猶太人定居點隔離,彼此間難以有效聯通。同時,巴方在約旦河西岸幾無自衛能力,與約旦的邊境也由以色列軍隊控制,自身安全仰仗以色列的鼻息。沙特為首的阿拉伯國家只是嘴上支持巴勒斯坦事業,暗地裡卻想著與以色列聯手遏制伊朗,讓巴解組織成為地區博弈的犧牲品。

另一方面,巴解組織領導力與執行力存在短板。在此輪巴以衝突升級之際,83歲的阿巴斯因病三次住院,引發外界對巴解繼承人問題的關注和議論。阿巴斯在阿拉法特去世後領導巴勒斯坦至今,同時兼任巴勒斯坦國總統、巴解組織主席、法塔赫主席三個職位,一直沒有指定明確的繼承人。繼承人問題遲遲得不到解決,勢必會導致巴解組織的激烈內耗,這對於巴勒斯坦事業的發展極為不利。對於巴解組織而言,先把家務事處理妥當、自身真正硬起來才是應對一切外部挑戰的前提,而且這似乎也是其為數不多的能夠不借助外力即可完成的工作。

(本文發表於《世界知識》雜誌2018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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