啓功:一個溫暖而有趣的靈魂

啟功:一個溫暖而有趣的靈魂

1

十三年前的今天,一位老人在北京去世。

老人享年93歲,他的頭銜很多:大學教授、國學家、書法家、文物鑑定專家……

他只有中學學歷,但涉獵廣泛成就斐然,被人稱為國學大師,他的書法自創一格名滿天下,被稱為當代王羲之。但這些頭銜他一概不認,他只承認自己是一名教師。

在去世前數十年,他便給自己作了《自撰墓誌銘》,裡面這樣寫道:

中學生,副教授。博不精,專不透。

名雖揚,實不夠。高不成,低不就。

癱趨左,派曾右。面雖圓,皮欠厚。

妻已亡,並無後。喪猶新,病照舊。

六十六,非不壽。八寶山,漸相湊。

計平生,諡曰陋。身與名,一齊臭。

這段墓誌銘最後也真的遵照他遺願刻在了墓碑上。

這個人的名字,是啟功。

2

啟功是“祖上曾經闊過的”,他原本並不姓啟,他的姓氏是愛新覺羅。沒錯,就是辮子戲裡的那個皇家姓氏,啟功也確實是貨真價實的皇室後裔——他是雍正皇帝第九代孫。

雍正的第四個兒子名弘曆,他繼承了皇位,這就是乾隆皇帝。第五子名弘晝,後來被封為和親王,啟功這支就是和親王的後代。

他出生的1912年,正值辛亥之後,清帝退位,過去顯赫的家世已是昨日雲煙。啟功一歲時父親便去世,他由母親一手拉扯大,此時他家道敗落的已是一貧如洗。

幸運的是啟功的教育沒有被耽擱,11歲時他經人推介,受業於著名歷史學家陳垣。

啟功的學歷只有中學,而且還沒有畢業,他的學識大半都來自他一生的孜孜追求。

他的學識也得益於自身的豐富經歷。他曾在輔仁大學教國文,研究詩詞文法,四十年代到故宮博物院擔任委員,等到解放後又參加過《紅樓夢》《清史稿》的標點,每一個工作都促使他不斷學習積累,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一輩子都在學”。

啟功以書法家名世,但一開始讓他小有名氣的是他的畫。早在中學時期,他便在繪畫上表現出不俗的天賦,他的習作還常被學校做為禮品贈給知名人士。

直到有一次,畫完別人卻讓他不要落款,受到刺激的啟功這才發奮練字,從此與書法結緣。

3

啟功是公認的大師,但這裡不打算詳細回顧他的學術成就,我更想說說作為大師之外的啟功。

啟功是一個非常幽默開朗的人。

書法聲名鵲起、風靡全國後,到處都是啟功的題字,從機關學校到商店景區,隨處可見。由於啟功為人隨和,不忍拂逆他人,一些很小的單位也找先生題名,用啟功的話來說:“就差公廁沒找我題字了。”但他接著表示:“我最愛題的還是飯店、飯館,總可以藉機吃它一兩頓。”

他1984年便被聘為博士生導師,是中國最早的一批博導。但校園內別人稱呼他為博導時,啟功常笑著說:“老朽垂垂老矣,一撥就倒、一駁就倒,我是‘撥倒’,不撥自倒矣!”

啟功的幽默在於他擅長自嘲,幫助別人化解尷尬,雖然是名滿天下的大師,但毫無做作之態。

啟功很喜歡講笑話。他的好友、書法家吳灝回憶,有一次他與啟功還有幾位好朋友一起拍照,啟功坐著,吳灝作為後輩站在他身後,沒想到啟功說:你知道嗎?現在已經廢除不平等條約好久了,所以你也坐下吧,要不,大家一起站。

比如,他還常拿自己的身世開玩笑。

有一次外出講學,會議主持人說“現在請啟老作指示”,啟功接下去的話便是:“指示不敢當。本人是滿族,祖先活動在東北,屬少數民族,歷史上通稱'胡人’。因此在下所講,全是不折不扣的‘胡言’……”

4

也許正是這種天性的平和與幽默,幫助啟功度過了那些動盪的歲月與波折。

啟功的皇室後裔身份,沒有給他帶來榮耀,卻沒少給他惹來麻煩。

1957年,啟功被劃為右派。妻子不理解,啟功勸慰她:“算了,咱們也談不上冤枉。咱們是封建餘孽,你想,資產階級都要革咱們的命,更不用說要革資產階級命的無產階級了。現在革命需要抓右派,不抓咱們抓誰?咱們能成‘左派’嗎?既然不是‘左派’,可不就是右派嗎?”

文革風暴到來後,啟功受到了更大的衝擊。紅衛兵看他字寫的好,便命令他去抄寫大字報。啟功安之若素,在北師大校園裡邊抄邊與人聊天,後來還戲稱那是他書法進步最快的時候。有人問啟功寫的是什麼體,他隨口回答“大字報體”。

文革結束後,當年批鬥過他的人登門道歉,啟功一笑了之毫不為意。

為人曠達,心地寬厚,他是文化泰斗,更是謙謙君子。

曾有專門假冒啟功書法的人在書畫店售賣贗品,被啟功堵住。那人惶恐無地,哀求啟功高抬貴手,沒想到啟功笑道:“你要真是為生計所迫,仿就仿吧,可千萬別寫反動標語啊!”

北京師範大學教授侯剛回憶,上世紀80年代初,很多人找啟功寫字。一個校長對他說,寫字的時候能否收點錢,來幫助學校裡的貧困學生。

啟功答應了,他寫了100幅字,畫了10張畫,然後拿到香港去義賣。所得的收入共163萬元,全部捐給了北師大用來設立勵耘獎學金, 一部分用來獎勵青年教師和學生,一部用來資助貧困學生。

這筆獎學金,啟功沒有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而是取了自己恩師陳垣書房名字中的“勵耘”二字,以此來紀念自己的老師。

5

不能不提的,還有啟功的愛情。

如果你期待在啟功身上看到才子佳人式的浪漫故事,那可要大失所望了。啟功的婚姻,是封建時代最常見的包辦婚姻。

啟功的妻子叫章寶琛,是母親為他物色安排的。

啟功第一次見到章寶琛時內心多半是失望的。章寶琛相貌平平,沒什麼文化,是一位普通的傳統中國女性,她不讀書不識字更不懂詩詞書畫。婚前兩人只見過數面,文化水平相差懸殊,毫無共同語言。

21歲的啟功內心對這門婚事自然是有牴觸情緒的,但他不願違背母親意願,於是便在幾個月後與章寶琛成了婚。

章寶琛大啟功兩歲,啟功平時以“姐姐”稱呼對方。

章寶琛雖然不是知書達理的現代女性,但她心地善良,溫柔質樸,具有一切賢妻良母的品質。婚後她操持家務,侍候婆婆,把家中一切都打理得井井有條。

啟功的世界對章寶琛來說是陌生的,但她從不干涉對方的生活。啟功與友人圍爐聊天,她便默默端茶倒水招待客人;啟功在家中練字作畫,她便站在一旁觀看。

數年的朝夕相處,讓啟功慢慢體會到她的溫柔賢惠,漸漸對妻子產生了感情。

1957年啟功母親和姑姑病重,幾乎全靠章寶琛照顧,髒活累活端屎端尿,都落在她身上,但她任勞任怨從無怨言。母親去世後,啟功想起這些年來妻子侍奉老人的辛勞,對章寶琛愈發敬重和感激。他讓妻子端坐在椅子上,自己恭恭敬敬地叫了聲“姐姐”,並給她磕一個頭,以示尊重。

但在我看來更為難得的,是章寶琛對啟功的理解,她雖然沒多少文化,但她理解並支持啟功的精神需求。

啟功回憶說,婚後面臨生活的艱辛,章寶琛除了仔細安排日常開銷,還要為啟功留下特殊的需要:買書和一些不太貴的書畫。

文革時,一切文化活動都成了高危行為,章寶琛知道啟功的愛好,便跑到門口給他把風,讓他能夠在家安心寫字作畫。

1975年,章寶琛患上了嚴重肝炎,病危之際她對啟功交待了一件重要的事。

原來為防止紅衛兵抄家,章寶琛在數年前,偷偷地把啟功的書畫文稿仔細包起來,在家中後院牆角下挖了一個坑,然後將這些書畫埋了進去。

在那個時代,這些無疑都是隨時可能引火上身的東西,一般人唯恐避之不及,章寶琛卻想方設法冒險為啟功保存了下來。

文革後當啟功打開箱子,看到保存完好的手稿書畫時,想起妻子的苦心和勇敢,忍不住潸然淚下。

感情裡最難得的莫過於,我不明白你的事,但我理解你。兩個人一輩子,有個懂你的人不容易,章寶琛從來都不懂字畫,但她懂得啟功,費盡心思替他守護這些東西。

遺憾的是,章寶琛沒有能夠挺過漫漫長夜。文革後啟功平反,面對迴歸的頭銜和待遇,他傷感地說:“我的老伴兒已經不在了。我們曾經有難同當,現在有福卻不能同享,我的條件越好,心裡越難過。”

妻子去世後30年,啟功再未婚娶。給他介紹說媒甚至自告奮勇的絡繹不絕,但啟功都一一謝絕了。

正是應了那句詩,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6

當我們紀念啟功時,我們在紀念什麼?

啟功曾寫過一幅對聯:“與諸賢齊品目,不將世故系情懷”。這幅對聯可以看做他一生為人的寫照。

我常想,像啟功這樣漸漸遠去的一個又一個大師,除了他們了不起的成就,更讓人們動容的,還有他們的人格魅力。

啟功把自己的臥室兼書房命名為“堅淨居”,自號為“堅淨翁”,號如其人,他的一生正是“堅”且“淨”——寧靜平和,胸襟曠達,不摻雜念,不虧操守。

他為人寬厚,歷經風雨而不失赤子之心,見過人心險惡仍對人性不失去信心。

他的婚姻,本是不被看好的舊式婚姻,但他們相濡以沫不離不棄,最終圓滿和諧,獲得了令人羨慕的幸福。只要想想那個時代面對相同境況的一些其他名人,比如徐志摩對婚姻的態度,就會明白啟功的可貴。

一語天然萬古新,豪華落地見真淳。

這樣溫暖而有趣的靈魂,漸行漸遠,在今天更加顯得稀缺和可貴。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