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家|哈佛教授尼爾·弗格森: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獨家|哈佛教授尼爾·弗格森: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獨家|哈佛教授尼爾·弗格森: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2007年,著名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教授提出了“中美共同體”(Chimerica)的概念,解釋中美兩國一方存錢一方花錢導致貿易逆差的經濟現象。次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他一度認為“中美共同體”將分崩離析,但中美兩國關係穩定,並在解決危機的過程中發揮了重要作用。

如今,兩國關係因為貿易爭端又遇到了壓力。近期,我們與尼爾·弗格森有了一次對話。在他看來,中美在經濟上有些問題要解決,但從地緣政治上講,中美關係現在要比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樂觀。

受訪者 / 尼爾·弗格森 教授 歷史學家

作為斯坦福大學胡佛研究所和哈佛大學歐洲研究中心的高級研究員、歷史學家,尼爾·弗格森教授風度翩翩,精力充沛得讓人訝異。他迄今為止撰寫了15部著作,最新的《廣場與高塔》2018年1月在美國出版。他身上的“斜槓”標誌很多,除了每星期為《星期日泰晤士報》和《波士頓環球報》撰寫專欄,還創辦了Greenmantle諮詢公司並擔任董事總經理,同時還是艾弗裡資產管理公司Affiliated Managers Group的董事。

14年前,年僅40歲的弗格森就入選了《時代》雜誌“全球最具影響力100人”之一,《經濟學人》稱讚他“改變了學術界的眼光和視野”,因為“經濟學家多數是根據模型數字分析,但歷史學家往往看的是跨度更大的歷史長河的範疇”。

對弗格森來說,駕馭波濤洶湧的歷史事件舉重若輕,無論是後來榮獲國際艾美獎最佳紀錄片獎的《貨幣崛起》還是《羅斯柴爾德家族》《帝國》《文明》,他都構建了一個宏大的敘事表達,汪洋恣肆而又抽絲剝繭。但後來他自己意識到,“必須通過寫一個歷史人物傳記,才可以非常透徹也非常系統地去理解歷史事件,以及思考歷史人物是如何轉變我們歷史的進程,促進這個世界改變的”。

2018年4月中信出版集團翻譯出版了《基辛格(1923-1968:理想主義者)》,作者弗格森教授來華。以此為契機,本刊就基辛格以及中美關係專訪弗格森教授。

一個典型的“美國故事”

《中歐商業評論》(以下簡稱CBR): 在你寫基辛格之前,你會用哪些詞語來評價基辛格?當你寫完這本書,你會用哪些詞語來評價他?

尼爾·弗格森(以下簡稱弗格森):當我最初決定寫基辛格傳記的時候,我寫了個提議給一家出版商,當時想將這本書起名“美國的馬基雅維利”。我預想的是寫一個現實主義者的歷史,一個相信真正政治的人。結果這是完全不對的,這本書最後變成了一個理想主義者的傳記。隨著我閱讀材料,我發現我被以前那些作者誤導了。至少在基辛格前半生,從哲學思想、外交政策上來講,他是一個理想主義者。他在本科階段就沉迷於理想主義的先聲、德國大哲學家伊曼紐爾·康德的哲學著作。

另外再舉一例。漢斯·摩根索,全世界都認為他是外交政策現實主義思想的先驅,關於20世紀60年代越南戰爭,他對基辛格有著尖銳的評價。摩根索認為發動越南戰爭是一個巨大的錯誤,並不符合美國的國家利益。而基辛格在這一點上和他截然相反,基辛格一開始認為,南越的自決權利值得用美國人的生命去交換。這當然有力證明了,至少在1969年之前,基辛格更應該被歸為理想主義者。當然,在我還在寫的第二部中,我也會提到,他在之後變得更像現實主義者。

獨家|哈佛教授尼爾·弗格森: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CBR:有人關注基辛格的口音問題,並認為他是“永遠的外來者”?

弗格森:我聽過基辛格20世紀50年代早期的錄音,我覺得當時他的口音肯定是一種話語功能。基辛格的口音正好是一個人十幾歲移民美國會形成那種口音。我猜,基辛格用這種口音,很可能是為他所說的話增加一些權威性,這種口音會讓人更加認真聆聽。當你說的話題有些不同尋常的時候,聽的人就必須更加集中注意力聽你在說什麼。

這個世界已經是一個移民的世界。作為一個猶太移民,甚至是難民,基辛格與我作為一個英國人到美國後的境遇差別很大。他是在很大的壓迫之下逃離德國,到了美國,然後白手起家。

這種遭遇讓一個人看待世界方式也不同。為什麼基辛格直到今天都有一種不安全感,這也是原因之一。基辛格那麼成功的人,臉皮卻很薄,這是外來移民者的一個顯著特徵。

CBR:你覺得美國幾百年來變得強大的根本原因是什麼?

弗格森:這個問題非常重要,其實也是我工作的重點之一。我年輕時,曾經讀過一本書,書中提出一個問題:推動這個國家發展或前進的動力是什麼?那之後我就決定要傾我一生的精力來解決這個問題。

最近斯坦福大學也進行了這樣一場討論,為什麼美國在整個世界格局上,會扮演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角色?我覺得答案不取決於美國的面積大小,或者人口多少,或者經濟方面的一些特別之處,很大程度上取決於當時美國創始人們的設想,也就是美國這樣一個國家應該是在法律和法規的指導下來運營,而不是由其他人的意志或某個領導人的意志來運營。

基辛格博士的故事,正是一個非常好的例證。他是移民過來的,並且是一個少數信仰宗教派的難民,能夠成為美國的國務卿。要知道這個職務的分量僅僅次於美國總統。

在美國,還有很多非常著名的人物,像斯蒂夫·喬布斯,都是移民過來的美國公民。一個國家力量強大真正的起源在哪裡?可能不在於科技或者意識形態,或者說某個領導人的個人魅力,而是考慮為出身比較貧寒,或者像基辛格這樣的移民甚至是難民的發展鋪平道路、創造機會。

“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CBR:近期中美貿易衝突這隻黑天鵝撲面而來,這背後的深層原因是什麼?站在歷史的角度看,你會怎麼判斷後面的走勢?

弗格森:個人認為,最近的中美貿易爭端不必過慮,因為這跟20世紀七八十年代美日爭端沒什麼大的不同。其實,特朗普政府的做法和尼克松、福特和里根時期也有些相似。我不認為這是一次黑天鵝事件,這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

我認為中美貿易爭端是不可避免的,因為美國選民開始質疑自由貿易政策和其他全球化的做法。並且,奉行貿易保護主義的人一時當選了美國總統,這很難避免。當然,重新審視貿易規則並不是壞事。北美貿易協定已有20年曆史,也該更新了。所以我們不要誇大問題的嚴重性。

最後,我認為中美還是很可能會最終達成一致,減少中美貿易逆差,並對知識產權投資問題進行調整。

CBR: “中美共同體”這個詞是你的發明,《紐約時報》將其評為2009年度流行語。現在看起來這個“你存錢我花錢”的婚姻關係好像要破裂了,你說這有點像當年英國和德國的競爭。那麼我們可以從歷史中學習到什麼?

弗格森:我在2007年提出了“中美共同體”這個詞,為的就是解釋一個非常奇怪的經濟現象,也就是從本質上,中國是在資助美國的經常賬目赤字,幫助美國人吹起地產泡沫。這並不是一個自然或者穩定的事態,很可能會導致一場危機,事實證明確實產生了危機。

當時我又預測,這次金融危機後中美共同體會分崩離析,其實並沒有,中美關係仍然保持穩定。我認為,這有利於世界經濟從金融危機中走出來,因為中美確實有一些刺激政策,這些刺激措施防止了大蕭條、大衰退。在這次危機解決過程當中,中美共同體確實發揮了作用。

現在看來,中美共同體又遇到了壓力,就是因為貿易爭端。

我想,中美共同體仍會保持生命力,不會像19世紀90年代英國和德國之間的關係。英國和德國搞軍備競賽,各自捲入軍事聯盟,最後引發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當時,貿易問題並不重要,英國堅持自由貿易,而德國有一套關稅系統。以史為鑑,中美兩國應該避免英德兩國曾經犯過的錯誤。要做到這一點,就要確保兩國不搞軍備競賽,不在外交或其他方面各執己見,最後導致矛盾升級,引發戰爭。

我認為中美兩國不會重蹈覆轍。在一些重大問題上,特朗普政府已經準備好和中國妥協,我不太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從經濟上講,中美還有些問題要解決,但從地緣政治上講,中美關係現在要比過去很長一段時間都要樂觀。

獨家|哈佛教授尼爾·弗格森:我不擔心“中美共同體”的未來

文明的趨勢是融合而非衝突

CBR:你曾說“美國本身就是帝國”,這句話背後的含義是什麼?你的《帝國》一書講的是英國,提到武力、經濟和文化在全球化中起到了巨大作用。那麼美國呢?

弗格森:我說美國是一個帝國,這要從兩個角度來講。第一,我們必須記住,美國是從13個殖民地反抗英國統治開始的,在那之後美國在北美領土上不斷髮展,吞併了墨西哥和俄羅斯的部分領土,比如阿拉斯加。其次,說美國是一個帝國,不單是從陸地上像德國俾斯麥攻城略地一樣,它還有海外殖民地。美國和西班牙開戰,吞併了波多利加和其他加勒比島嶼。

從19世紀90年代到現在,美國一直就像一個歐洲帝國。20世紀很長一段時間美國將菲律賓作為殖民地統治。美國具備了帝國的所有特徵,最強大的軍備能力,軍事基地遍佈全球,干預其他國家內政,就像2001年和2003年,美國對阿富汗和伊拉克動武,而且這種特徵已經有幾百年歷史了,那些帝國經常會在這些地方發起戰爭。所以,我在《巨人》這本書裡寫道,美國無帝國之名,但有帝國之實。

當然美國和大英帝國不一樣,因為大英帝國以帝國身份而感到自豪。英國自稱帝國,統治領地遍佈全球,而且統治時間更長,其中對印度就統治了兩個世紀,這些方面還是有很大的差異。其中一個差異就是,在帝國方面,英國人比美國人更擅長。美國在當帝國方面不是很成功,從越南戰爭開始,直到現在,吃了很多敗仗。很多美國人也不太樂意美國當帝國,當他們出兵國外的時候,自己也是非常矛盾的。

經濟和文化是否在全球化裡面起到重要作用?是的。帝國要擴張,不僅是通過海軍和陸軍,帝國擴張還因為貿易衝突、領土爭端、文化輸出。美國在某些方面比一般意義上的帝國更擅長擴張。比起軍力擴張,美國更擅長通過貿易、文化輸出進行擴張。

CBR:亨廷頓在《文明的衝突》裡,聲言中國文明將對世界構成挑戰,你怎麼看待這個說法?

弗格森:我認識亨廷頓,他寫的《文明的衝突》這本書很不錯,但有些方面我不敢苟同。

首先,文明不一定會產生衝突。從冷戰時期至今,世界上大多數矛盾衝突都是在同一文明之中,而不在不同文明之間。穆斯林什葉派、遜尼派之間的衝突並非不同文明的衝突,而是相同文明的內部衝突。我15年前在《巨人》一書中就提出了這一觀點。

歷史往往表明,文明是和帝國互斥的。不同文明相遇後會逐漸融合,因此文明史的顯著特徵之一,是隨著不同文化因子的混合而發生互通互融,而不是衝突。這才是當今世界的真實情況。

如今中西文明結合的程度驚人,我們今天所在的這間辦公室,很有可能紐約或者舊金山市也有,我們穿的衣服其實也是西式服裝。這很好地說明了文明會融合,產生一個綜合體。這就是我對文明的理解。假如我來重寫亨廷頓的這本書,書名應該是“文明的融合”,而不是“文明的衝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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