熱毒本是迷障魘,度化應用冷香丸——冷香丸新解

热毒本是迷障魇,度化应用冷香丸——冷香丸新解

热毒本是迷障魇,度化应用冷香丸——冷香丸新解

《紅樓夢》第七回,寶釵對周瑞家的講述了自己出生之後就帶有的一種“奇病”,並且描述了一個禿頭和尚給自己開了一副更奇怪的藥方——冷香丸。寶釵到底是什麼病?冷香丸又為何是專治這種疑難雜症的呢?對此歷來有不同的看法。

比如一些觀點認為所謂的“熱毒”是人的天性,而吃冷香丸就是寶釵剋制自己與生俱來的喜怒哀樂和七情六慾(所謂胎裡帶來的“熱毒”),讓自己更合乎社會道德規範對青春女孩子的壓制。

還有一些觀點認為熱毒是指寶釵的世俗之心和對於權勢的熱衷追求,而冷香丸就是壓制、去掉這種貪慾的方法。

以上解讀雖然有些道理,但是卻忽視了最重要的三點:一,和尚並非儒家代表,他下凡的目的是“下世度脫幾個”做一場功德,而非下世維護封建社會的禮教和道德。二,書中提到“凡心偶熾”的還有兩人,即神瑛侍者和補天石。假設我們承認賈寶玉就是神瑛侍者的轉世,補天石也隨著寶玉轉世,從他們身上,我們看不出一絲“凡心”導致的世俗之心和對功利的熱衷追求。而寶釵不僅有《螃蟹詠》對當時社會的貪官汙吏極盡諷刺,而且在和黛玉的談話中明確了她對經濟仕途等問題的看法“男人們讀書明理,輔國治民這便好了……你我只該做些針黹紡織的事才是”,這也與認定她十分醉心於名利等事有些不符。三,和尚不僅送寶釵冷香丸,還贈送金鎖竭力促成所謂的金玉緣,與此相反的是,和尚卻阻止黛玉去見寶玉,書的結局本應該是美好姻緣的金玉配卻造就了二寶的終身誤,這卻是為何?要想弄清楚以上三點,筆者認為還要從原文分析找答案。

原文和脂批提到“凡心偶熾”的段落有以下這三句話:“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這石凡心已熾”、“他說我這是從胎裡帶來的一股熱毒,[甲戌側批:凡心偶熾,是以孽火齊攻。] ”。凡心熾熱到底是指什麼呢?作者借石頭的口具體解答了“適聞二位談那人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溫柔鄉里受享幾年”。石頭的所思所想同樣可以套用在神瑛侍者和寶釵等風流冤孽轉世的原因上:他們本應該是清靜修行者,卻偶然間產生妄念,自性不空,被凡間人道萬象所迷,引來“孽火齊攻”,想要下凡“造歷幻緣”,就像寶玉見了太虛幻境宮門的對聯,就“心下自思道:原來如此。但不知何為‘古今之情’,何為‘風月之債’?從今倒要領略領略。寶玉只顧如此一想,不料早把些邪魔招入膏肓了”,而和尚道士要做的就是度化這些產生迷障的“風流冤孽”,讓他們在體驗人世紅塵萬象光陸離奇的生活時,引導有緣者最終明心見性,領悟“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一夢,萬境歸空”的道理。

原文有一個很有趣的設定,寶釵、寶玉、黛玉、香菱等人出生時都是帶有病症的,黛玉生來有不足之症,寶釵天生熱毒,而寶玉也是“秉性柔弱”、“單弱”,香菱則是“本來怯弱”“血分中有病”……從因果說,這些病其實都是由於他們前身困於迷障,因此給投胎帶來了不良影響。書中僧道打算做功德度脫眾人,但是度脫的方法因為不同的病症起因而手法不同。

絳珠草的迷障,是執迷於以眼淚償還恩情,是犯了佛教所謂的“痴”之毒,所以要破除這個迷障,和尚反其道而行之,力勸“除非從此以後總不許見哭聲,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親友之人,一概不見”方能病好。

而寶釵的魔障,在於和寶玉、石頭一樣的動了“凡心偶熾”的“妄念”,所以和尚先預以冷香丸示警點化,如果寶釵不能領悟,那麼就力促她結成明知是悲劇的金玉緣,這點同警幻點化寶玉“先以彼家上中下三等女子之終身冊籍,令彼熟玩,尚未覺悟。故引彼再至此處,令其再歷飲饌聲色之幻,或冀將來一悟,亦未可知也。”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二者區別在於,警幻是受寧榮二公囑咐,目的是“或能使彼跳出迷人圈子,然後入於正路”,最終讓寶玉迴歸仕途振興家庭。而和尚是度脫寶釵,所以要使她“歷著炎涼,知著甘苦”磋磨到“雖離別亦能自安”的地步,領悟“若見生異於死,動異於靜,皆名不平等。不見煩惱異於涅槃,是名平等”的真理,最終勘破種種幻象,迴歸“不染六塵不受後有不生妄想”的境地。

热毒本是迷障魇,度化应用冷香丸——冷香丸新解

原文是這樣寫的關於冷香丸的藥方——“要春天開的白牡丹花蕊十二兩,夏天開的白荷花蕊十二兩,秋天的白芙蓉蕊十二兩,冬天的白梅花蕊十二兩。將這四樣花蕊,於次年春分這日曬幹,和在藥末子一處,一齊研好。又要雨水這日的雨水十二錢,白露這日的露水十二錢,霜降這日的霜十二錢,小雪這日的雪十二錢。把這四樣水調勻,和了藥,再加十二錢蜂蜜,十二錢白糖,丸了龍眼大的丸子,盛在舊磁壇內,埋在花根底下。若發了病時,拿出來吃一丸,用十二分黃柏煎湯送下。……這也是那癩頭和尚說下的。叫作‘冷香丸。”除了脂批所說“甲戌側批:凡用“十二”字樣,皆照應十二釵”,其他的話語也大有深意。

牡丹花,按照書中所寫此花花籤對應的是寶釵;而荷花,按照薄命司副冊所寫之詞,香菱的判詞就是“根並荷花一莖香”;芙蓉花,從原文看此花與黛玉大有關聯,黛玉的花籤就是風露清愁的芙蓉花,寶玉的《芙蓉女兒誄》也是“知雖誄晴雯實乃誄黛玉也”;而梅花,則是喻指了李紈的命運。這四種花,恰恰暗示了寶釵的人生軌跡,白色,即是美麗高潔又淒涼哀悼之色,“素質不為顏色汙,看來清得似梅花”、“素華人不顧,亦佔牡丹名”。除此之外,詩人薛能作詩寫白牡丹“白向庚辛受”,庚辛在季節上為秋,而寶釵又寫詩“欲償白帝憑清潔”,白帝在古代指就是司秋時之神,書中好幾處將白帝暗喻寶玉(如《芙蓉女兒誄》等),白字其實是也暗喻了二寶造歷幻緣之間的種種聯繫。

除開本命的牡丹花,寶釵命運中重要的事件之一就是入賈府,而此事恰恰是以賈雨村斷香菱案引出寶釵入賈府之事;八十回後對薛家最大的打擊,也很可能和香菱身上的命案被翻舊賬有關。香菱因為種種變故所嫁非良婿,而寶釵也是在“好知運敗金無彩,堪嘆時乖玉不光”的變故下嫁寶玉。並且經受了家敗和守寡的悲慘遭遇,這點又和香菱神似;黛玉是寶釵的金蘭契閨蜜,這二人都是父親死亡後家庭走向衰敗的,姻緣上金玉緣對應木石盟,寶釵出嫁於黛玉死後,而寶玉的“終身誤”“意難平”也被推測是導致寶玉出家的原因之一,黛玉和寶釵的命運、人生軌跡幾乎是處處交融影響;至於李紈,她年輕守寡的悲劇命運其實是寶釵日後淒涼守寡的預演。所以寶釵吃四花的花蕊,其實是預警了她的人生經歷四個轉折事件,她不僅與這四個人的悲慘遭遇重合,也代表了十二釵乃至天下裙釵整體的悲劇性命運,就像脂批所云“可知‘甘苦’二字,不獨十二釵,世皆同有者。”

雨水,露水,霜,雪,都是“無根水”,無根,代表了純淨,卻又含浮萍漂泊之意,即使寶釵曾有過借力好風上青雲的努力,但是還是抵不過韶華笑無根的悲劇。雨水是二十四節氣中的第二個節氣。每年的正月十五前後,此時萬物開始萌動,春天就要到了,而寶釵也恰恰出生於正月十五燈節之後,這是她生命的起源;而後寶黛釵三人的相遇,亦由那個始於佳節元宵被拐,而後因雨村糊塗斷案,被迫嫁給薛蟠的可憐少女香菱的命運變化引出的。白露,是秋天的第三個節氣,此時天氣從暑熱逐漸的變得寒涼。寶釵在大觀園所居蘅蕪苑最初名叫“蘭風蕙露”,從出生到住進大觀園,這段時間是她最美麗最幸福的少女時光,但是樂事一閃而過,她被迫直面了的四大家族的逐漸衰落,在“風露清愁”的黛玉死後,她和寶玉金姑玉郎舉案齊眉的夫妻生活也只是一場露水姻緣。霜降,這是秋天的最後一個節氣,也是預示著冬天的開始。寶釵成了“孀婦”,過上了和“霜曉寒姿”李紈一樣的守寡生活。小雪,是二十四節氣中冬天嚴寒徹底到來的前奏,此時陽氣上升,陰氣下降,而致天地不通,陰陽不交,萬物失去生機,天地閉塞而轉入嚴冬,“寂寥小雪閒中過,斑駁新霜鬢上加”,“金釵雪裡埋”的悲劇結局避無可避的來臨。四種節氣四個重大時刻,四個群釵的命運和寶釵互融,一年的輪迴卻暗喻了寶釵一生的命運軌跡。

寶釵住在梨香院,冷香丸埋在梨樹下,經歷抄家,守寡,死別,生離,“雨打梨花深閉門”的結局是“忘了青春,誤了青春”的悲劇。分明是蜂蜜和白糖和的藥丸,卻要用黃柏苦湯服下,這些情傷,家敗,先甜後苦的磋磨是對於偶動凡心的懲戒和磨礪。脂批說冷香丸是“餘則深知是從放春山採來,以灌愁海水和成,煩廣寒玉兔搗碎,在太虛幻境空靈殿上炮製配合者也。”這與警幻仙子炮製的“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靈葉上所帶之宿露而烹”千紅一窟(千紅一哭)茶、“以百花之蕊,萬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鳳乳之麯釀成”萬豔同杯(萬豔同悲)的酒來源地和配方重合,“海上方”其實就是出自離恨天灌愁海之中,是雖苦口但濃縮了群芳悲劇精髓,警醒度脫寶釵和世人的良方。

作者構思寫冷香丸,可能最初是受《開元天寶遺事》的啟發,書中有這樣的記載:“(楊)貴妃每宿酒初消,多苦肺熱,嘗凌晨獨遊後苑,傍花樹,以手攀枝,口吸花露,藉其露液,潤於肺也。”但冷香丸亦似有其來歷並含有深意。冷香者,既是薛能詩中的“濃豔冷香初蓋後,好風乾雨正開時”,以牡丹花讚美寶釵來命名的丸藥,又是脂批稱讚的“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別離亦能自安,故名曰冷香丸”。預言寶釵未來,度化她明悟本性的當頭棒喝。從書中看,和尚意欲度脫的三名女性,香菱、黛玉都背離了和尚的告誡,只有寶釵接受了金鎖,藥丸,並且發病時就服用,無名之症似乎在慢慢治癒。從蘅蕪苑“蘼蕪滿手泣斜暉”的悲哀轉到“三徑香風飄玉蕙,一庭明月照金蘭”的豁達,即使是“本無根”,也有了“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的了悟,最終做到了“歷著炎涼,知著甘苦,雖別離亦能自安”的於五欲六塵中有一顆不起貪嗔痴的清淨心。《大智度論》卷四稱:“佛三十二相要在人道中種……煩惱名眾生,悟解名菩提,亦不一不異,只隔其迷悟耳。”人道雖然苦樂參半,但是如果能知若斷集、慕滅修道,就能明理祛惑、轉凡成聖,這恐怕就是和尚贈送冷香丸,以它來點化寶釵的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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