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懂了《傳習錄》,就讀懂了王陽明

讀懂了《傳習錄》,就讀懂了王陽明

《傳習錄》是王守仁的弟子們記錄老師的學術講話及論學書信的集子。曾子說:“吾日三省吾身:為人謀而不忠乎?與朋友交而不信平?傳不習乎?”所謂“傳”,是從老師傳授下來的。“習”是把承受的“傳”來熟習。《傳習錄》題名的取義,就是從這上頭來的。

最先做這工作的是徐愛,他是守仁最得意的弟子,可惜早死。薛侃得他的遺稿,在虔刊行,是正德十三年(1518年)事,守仁四十七歲。後南大吉續刻於越,增入他自己及同門收集的守仁的論學書信,時在嘉靖三年(1524年),守仁五十三歲。今本《傳習錄》共分三卷:上卷是徐愛、陸澄、薛侃所記;中卷是論學書信;下卷是好幾個門人所記,錢德洪所編定。據錢德洪跋文,末書嘉靖丙辰年(1556年),其時距守仁的死已二十多年了。中卷也經德洪增損,又改為問答體,看他的題記可以知道。

王守仁

讀懂了《傳習錄》,就讀懂了王陽明

王守仁,字伯安,餘姚人。生於明憲宗成化八年(1472年)。父名華,字德輝,成化辛丑進士,仕至南京吏部尚書。守仁幼年讀書,問塾師說:“何為第一等事?”塾師說:“惟讀書登第耳。”守仁覺得疑惑,說:“登第恐未為第一等事,或讀書學聖賢耳。”他的父親聽見了,笑說:“汝欲做聖賢耶?”年十五歲,遊覽居庸三關。邊塞的風物,防禦的設備,給予他深深的印象,因而引起經略四方的志願。十八歲,謁婁諒於廣信。婁諒是一位篤實的儒者,給他講宋儒“格物之學”,以為聖人可學而至。於是開始做格物的功夫,遍求朱熹的遺書來讀。一天,忽然想起儒者所說眾物必有表裡精粗,一草一木,皆涵至理,便對著庭中竹子去“格”,要沉思出它的理。結果是一點兒理也沒有悟得,反而患了病。便相信聖賢自有定分,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的,因此改做辭章之學。二十六歲,再到京師。其時邊報很急,他受著影響,博覽兵家的書籍,但是不多時就煩悶起來,以為辭章藝能都不足以通至道;要想訪求有益的師友,又很少碰到。心頭鬱悒不得開展,舊病重又發作。偶然從道士談及養生,便想遺世入山。二十八歲舉進士,賜觀政工部。其時邊患很厲害,他上邊務八事,說得非常剴切。授刑部雲南清吏司主事。奉命錄囚江北,多所平反。事罷覆命,見京中一班舊友專治詩古文辭,互矜才名,因嘆說:“吾焉能以有限精神為無用之虛文也!”就告病歸越,築室於陽明洞中,行導引術。不多時悔悟說:“此簸弄精神,非道也。”重又屏去。可是學道的念頭並沒有拋卻,總想脫離世俗,飄然遠去,只因捨不得祖母同父親,因循不決。好久,忽又覺悟,以為“此念生於孩提,此念可去,是斷滅種性矣”。於是漸悟仙、釋二氏之非,回過來又想入世。青年期的王守仁,到這裡差不多成一段落。在這個段落裡,他努力地追求,總想得到個安身立命的所在,把全生命沉浸在裡頭。這樣厭倦了換那樣,那樣不滿足又另換一樣,任俠、騎射、辭章、神仙、佛氏,他樣樣都來。但是沒有一樣足以使他安身立命的,都只報答他一個煩悶。

三十三歲,主考山東鄉試,試錄都出他的手筆。從此,世人方才知道他的經世之學。明年到京,對於時下沉溺於辭章記誦的一般人竭力提撕,教他們做修養身心的功夫,立下必為聖人的志向。這是他一生中聚徒講學的開場。但是與習俗不相合,便得了“立異好名”的譏謗。明年,宦官劉瑾專政,南京科道戴銑、薄彥徽等進諫,即被矯旨逮捕下獄。守仁上疏援救,也就得罪下獄,廷杖四十,既絕復甦,末了遷謫為貴州龍場驛驛丞。行至錢塘,覺察有劉瑾的人跟隨在後,意欲謀害,便假作投江自盡,乘著船想就此遠遁。後恐怕累及父親,仍舊登程,到了龍場。龍場在萬山之中,毒蟲瘴氣,到處都是,幾非生人所堪。其地又沒有居室。與土人相見,言語不通,可以共語的,只有些中原亡命之徒。像這等遭遇,戟刺是受足了,痛苦是嘗夠了,如是平常的人,免不了就此頹喪下去,自認命中註定是惡魔的俘虜,但在非常的人卻不然,甚深的戟刺和痛苦往往就是新生活開始的序幕。他自然不是平常的人,處這境界,先自超脫一切得失榮辱的念慮,日夜端居澄默,以求靜一。後來覺得胸中灑然,連先前不能擺脫的生死一念也不復相牽累。因此覺悟所謂聖人之道吾性自足,從前求理於事物之間是不對的:這就立定了他對於“格物致知”的見解。又默記五經裡頭的話來印證,覺得都相吻合,乃作《五經臆說》。三十八歲,始論“知行合一”。明年,劉瑾伏誅,升任廬陵縣知縣。從此門人漸多,時時有所講習,也時時有所闡發。從前的煩悶再不來擾他的心曲,多年的追求已經得到了歸宿,他歸宿於儒家,歸宿於唯心的理想主義。此後的生命就準對著這方向走去,不復徘徊。

到四十五歲,他的官階已歷吏部主事員外郎郎中,升南京太僕寺少卿鴻臚寺卿,其時閩境巨寇為患,兵部尚書王瓊特舉他為左僉都御史,巡撫南贛兵事是他從前留心過的,到此著手實做,便平定漳南、橫水、桶岡、大帽、浰頭許多地方的盜寇。他給這些地方的人舉行鄉約,勉勵大家要敦習禮讓。又興辦社學,讓他們的子弟受教育。四十八歲,因福建軍人謀叛,奉命往勘。行到中途,聽得宸濠謀反,便回船到吉安,起兵聲討。宸濠是武宗的叔叔,他這一宗世世要想起來爭奪“皇帝”這件寶物,到他手裡才算做了出來,在南昌起兵。守仁接戰,終於把宸濠擒住。宸濠笑說:“此我家事,何勞費心如此!”但在當時,這自然是一件大功,守仁就被封為新建伯,升南京兵部尚書。他在兵中,總理一切軍務,案牘紛繁,終不廢講學。因為經歷許多患難,對於平日的見解,更覺體認得真切。五十歲的那一年,開始揭出“致良知”之教,以為這是儒家的真法門,簡易明白,只是沉埋了好久,現在卻重又發現了。他說:“近來信得‘致良知’三字真聖門正法眼藏。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他又說:“我此‘良知’二字,實千古聖聖相傳一點滴骨血也。”他又說:“某於此良知之說,從百死千難中得來,不得已與人一口說盡。”從這些話,就可以想見他水到渠成,心地充實,一種怡悅的光景了。五十六歲,奉命往徵思田。思田遠在西南邊隅,其地土官仇殺為亂。明年就平定了,用的是安撫的方法。歸途病作,在南安停下。門人周積奉侍在旁,問可有什麼遺言。守仁微笑地說:“此心光明,亦復何言!”就死了。這可見他的造詣是終身受用著的,臨死還表現出他有非常的修養。這一年是明世宗嘉靖七年(1528年)。

他的門人非常之多。當集會講論的時候,歌聲相和,互為問答。像這樣真情流露的環境,給予同人以無量的人格的感化。及他死後,門人還是集會講習,闡明他的遺教;又往往在他所經歷的地方建立祠堂,歲時奉祀。他雖然不是宗教家,卻有教主那樣感動人們的力量,他的學說也差不多被看作一種教義:受人崇奉,也受人排擊。在門弟子及後來治王學的人中間,確然有許多踐履篤實,學問可觀的人;但也有專事談論心法,只顧調息默坐,嘴裡嚷著聖賢,操行卻並不講究的,這是所謂“王學末流”了。

王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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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學到底是什麼東西呢?我們這樣回答:王學是人生哲學,是唯心的理想主義的人生哲學。

本來儒家的學說,自從孔子起,就有偏於人生哲學的傾向。言人生哲學不能不論修養,言修養自然要探討到心性。孟子、荀子所以都有關於心性的意見。自從東漢時佛教傳入,經六朝到唐,流佈極盛。其中禪宗一派,不立言詮,不重儀式,專以明心見性為教義。別一方面,道家研究老莊周易,參詳太極圖,則側重於宇宙觀的探討。宋儒受著這些影響,便產生出儒、禪、道混合的理學。到朱熹、陸九淵,理學分為顯然的兩派。朱熹主張“道問學”,須就天下之事物,一一窮極其理。陸九淵主張“尊德性”,只要修養得這個心正了,就什麼都完成了。朱熹自然也不廢向內的功夫,可是他一生勤懇地註釋古書,研究學問,很顯明是偏重於“道問學”向外的一邊。陸九淵卻完全向內,以為心即是理,理即是心,更不用向外面事物上去求什麼理。後來因為朱熹的著作極多,他所註解的書風行天下,他的教義差不多就成為國教,讀書人研究和信奉,若非他的教義幾乎就是異端。到了明朝,又因同姓的關係,尤其推崇朱熹。照朱熹這樣做學問,假若是沒有統攝力的人,這方面也要去鑽研,那方面也要去考求,結果極容易流入支離破碎的弊病,同時把為學同修養拆開了。又,政治勢力作一派學說的護法,就使一般的人奉命惟謹,再不想挺直身子自己去闢道路。所以崇朱的歸結,是養成些恭順附和的人,思想界現出萎靡的氣象。但是,這等情形,在生命力極豐富,努力要追求充實生活的人是非常不滿的。王守仁就是這樣的一個人:在從事追求,未得歸宿的當兒,當然要入了朱熹的藩籬而不能安居;在自求有得,立定腳跟的當兒,當然要歸入陸九淵的一邊。他是竭力提倡陸學的,以為惟陸學直接孟子之學。又曾力辨陸學與禪學不同。陸學的少有人稱道,他非常感慨的。到這裡,我們可以結束說,守仁的學說是對於當時思想界的反抗;它的源流是陸學,所以後來就並稱“陸王”;它所受到影響的是禪與道,雖然他早年曾好仙佛而後來捨棄了,但實在宋以來的儒家,因為時代的關係,沒有不受禪與道的影響的。

守仁的學說有他的最先的大前提,此外諸說,都從這大前提演繹出來:這就是“心即理”的觀念。這觀念陸九淵闡發得極詳盡,守仁即直承他的系統。所謂“理”是什麼呢?就是原則,規律,也就是至善。他們承認宇宙所以存在,所以維繫,全由於有這個“理”。天地萬物本為一體,所以人心所具的也就是這個“理”。理是整個的,不可分析的,人心既具理,自然具有它的整個,不是一枝一節,所以完全肯定地說“心即理”。

倫理上的最高究竟不是求達所謂“至善”嗎?而至善就是理,理又為人心所固具,那不是絕無問題,人人都是絕對的善人了嗎?將怎樣去解說世間那些有形跡可見以及無形跡可見的惡人?於是他們更承認有所謂“私慾”,這是遮蔽“天理”的(加個天字更顯明人與天地萬物一體)。惡人的惡,以及平常人的不能達至善,都是這“私慾”在那裡作祟。這就來了做功夫的法門,守仁說:“只在此心去人慾存天理上用功便是。”他屢次把明鏡來比喻此心具足天理,把染在明鏡上的灰塵來比喻私慾。可見所謂“去人慾”,猶如拭去灰塵;拭到淨盡,鏡子完全明澈,還它本來面目,猶如人慾去盡,此心還復到“心即理”的本來面目。他主張至善只求諸心,是這樣的意思。

他說“知行合一”,也是根據“心即理”的觀念。惟其心即理,故凡有所應接,同時發生一種迎拒的力量,或迎或拒,都任自然,而絕沒有不得當的。他說:“《大學》指個真知行與人看,說‘如好好色,如惡惡臭’。見好色屬知,好好色屬行;只見那好色時,已自好了,不是見了後又立個心去好。聞惡臭屬知,惡惡臭屬行;只聞那惡臭時已自惡了,不是聞了後別立個心去惡。”這裡有可以注意的:這所謂“知”,與知識、知解等不同,它是無待修習的;它具有熱而動的情意,所以知了便好,知了便惡——同時就是“行”;這“知”與“行”又一定是當的,因為都源於心,而心就是“理”。倘若有人以為守仁所謂“知”就是通常的“瞭解”,“行”就是通常的“履蹈”,那是完全不對的。照他的意思,知行簡直是一件事,說知又說行,不過從一般人說罷了。他說:“知之真切篤行處即是行,行之明覺精察處即是知。”又說:“若會得時,只說一個知已自有行在,只說一個行已自有知在。”都是說明知行本來合一,無可分割的。

知行合一的境界當然是最好的,如何能達到它呢?守仁的意思以為論理是人人本能夠達到的。因為人人有個心,“知是心之本體,心自然會知”;而知即是行。“然在常人不能無私意障礙,所以須用致知格物之功勝私復理。”私心的本體,回覆個明澈的“知”。“知”一回復,篤實的行是不用說的,當然一存而並存。他說:“即心之良知更無障礙,得以充塞流行,便是致其知。知致則意誠。”這個“意誠”,正就是他所稱“行”字的解釋。這話不是明明表示一存並存的意思嗎?

到這裡,自然見得人生修養只有一條路,便是“致知”;換一句說,便是“勝私復理”。所以他在五十歲的一年,把許多含義相近似的術語都不用了,把這樣或那樣的說法給凝練了,歸結到極簡約、極扼要,揭出“致良知”之教。其實他先前已經感覺到這層,勞唇費墨,也無非是這個意思;不過還不相信這麼一點點就算了。直到這時,才信這個以外再沒有別的。所以說:“往年尚疑未盡,今自多事以來,只此良知無不具足。”

我們如要把守仁學說的大要簡單地述說,就是這樣:他相信心的本體是純乎天理的,良知充塞流行的;有感斯應,無物不照,故又是知行合一的。障礙本體的東西是私慾。因有私慾,所以天理昧了,良知昏了;感不真,應不切,甚至沒有知行可言了。如何可以去私慾呢?只有致良知。致得良知,就是復歸本體,而本體原是沒有私慾的。

王學在我國思想史上是一大支,在人心上發生過極大的影響,我們當然要知道它。這部《傳習錄》,是守仁學術講話及論學書信的集子,無疑地,是瞭解王學最切要的材料。在守仁的全部著作裡,《傳習錄》只佔六分之一,其外他的詩文案牘,也灌注著他的學說的精神,而且更寄託著他處事立功的實績。然而《傳習錄》卻完全是哲學的、思想的,所以說它最切要。當閱覽的時候,如其先自立下一個條目,把各則分隸各目,比觀通覽,必能認識得真切且詳盡——研究關於思想學術的書籍,這是不祧的一法。

王學當然極能影響到我們的修養。如人與萬物為一體的觀念,止至善的觀念,都把個人看得極崇高,教人去追求精神生活。偉大的人格,成就大事業、大學問的,這種的培養是很重要的。又,知行必須合一,“知而不行,只是未知”,這“知”又不是“瞭解”,這“行”又不是“履蹈”:這是教人勿下轉念,勿為這般或那般的顧慮,而且要始終持之以誠。倫理的見解會因時代而有轉變,有些德目會從黃金化為泥土,但是像守仁所想象的這個“誠”,內與外一致,動機與效果一致,卻永久是有價值可寶貴的。我們能“誠”嗎?正不妨自為省問,更自為奮勵呢!

◎本文選自《傳習錄》,葉聖陶點校,北京聯合出版公司20118年6月出版

推薦:《傳習錄》

讀懂了《傳習錄》,就讀懂了王陽明

[作者]王明陽 [點校] 葉聖陶 [出版社]北京聯合出版公司

葉聖陶解讀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聖人

洞悉修身、持家、教子、立業、處世之生存哲學


©內容簡介:《傳習錄》是明代哲學大師王陽明的論學語錄和書信集,是陽明心學的載體,集中體現了陽明心學的核心觀點,是瞭解陽明心學極經典的入門必讀書。全書分為上、中、下三卷。上卷經王陽明本人審閱,中卷裡的書信出自王陽明親筆,是他晚年的著述,下卷雖未經本人審閱,但較為具體地解說了他晚年的思想,並記載了王陽明提出的“四句教”。

©作者簡介:王陽明,名守仁,字伯安,別號陽明,明代思想家、文學家、哲學家和軍事家。中國歷史上為數不多的集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於一身之人。代表作《傳習錄》《大學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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