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8級汶川大地震中,人的生命在那一刻變得極端的脆弱與痛苦、無助與悲慟。而在最慘烈的地方,卻同時湧現著不滅的生的希望……

那場災難中最典型的代表,莫過於這個地方——

紅白鎮

來到紅白鎮

這個小鎮的名字吸引了我。

在大震之前從來沒有聽說過它。到達災區採訪時,我看到了重災區之一的什邡市一份內部材料,說這裡有幾個學校和工礦企業受到了毀滅性的損失。心痛之餘,我想看看紅白鎮。

崇山峻嶺深處的小鎮之行,給了我巨大的震撼與悲傷。

從德陽到什邡,沒用一個小時就到了。但從什邡再往裡走,我的目光和腳步就變得特別地沉重與緩慢……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作者何建明當年在地震災區的現場照

首先看到的是洛水鎮,這裡有所小學,300多人,大震當天也遭滅頂之災。300多人只有少量的活著和被救。

在我經過的時候,洛水鎮已成“落淚鎮”——百姓和鎮幹部不時地流著淚在清理學校和清理自己已經成為廢墟的家園……

再往裡走,是鎣華鎮。

這裡的慘狀明顯比洛水鎮嚴重得多。沿公路可以看到的是一座據說是震前什邡最為驕傲的大型國有企業——鎣峰化工廠。這是個知名度極高的磷肥加工廠,中國的不少磷肥專家在這裡生活和工作著。大震將一棟專家樓震塌後,當時裡面埋了3名掌握我國磷肥生產核心技術的國寶級專家,引起中央高層的關注。國家救援隊在第一時間以最快的速度抵達這裡,想盡一切辦法救出了這幾名專家。這才似乎讓人喘了一口氣。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過鎣華鎮後,再往山裡走非常難了。許多記者和志願者都被擋在這裡。“進不進?”同行的綿陽本地作家鍾亞林問我:“天下著雨,還是有很大危險的。”

“大震後你進過裡面沒有?”我知道鍾亞林的老家就是在裡面的深山內。他是村上唯一的走出大山的有出息的年輕人。至今父母和兩個弟弟都在山裡生活。

“我們是沒有辦法。自己的父母親和弟弟他們都在裡面,所以就得往裡走,看看到底怎麼樣了!”鍾亞林其實說得是對的。大震之後,許多地方的路早已斷了,但山裡山外的人仍然走來走去,他們是在尋找自己的親人。而對我們這些遠方的來訪者,冒這種危險是否值得,當然另當別論。

掂量了一下,我還是決定往裡走。因為我知道紅白鎮和這個地區的災情其實一點不比映秀鎮輕,原因是這裡一方面距汶川的映秀鎮同樣僅一山之隔,二是裡面有我國著名的一個大磷礦——金河磷礦。

因為金河礦的存在,什邡也成為了全四川省縣級單位中名列第二的財政富縣,而身為金河礦總部所在地的紅白鎮,更是因礦而富的山區小鎮,大震前一直是遠近聞名的富鎮。

然而,此次到了什邡後,就聽人說金河磷礦在地震中的損失是毀滅性的,正在礦上工作的人幾乎就沒有出來幾個。

天已經開始下雨,宛曲的盤路,被陰沉的迷霧籠罩著,頓生恐怖——山體滑坡隨時可能!

“要不要往回走?”鍾亞林在不斷提醒我。

“走走再說……”我猶豫著,又不甘心。來一次太不容易,能夠深入重災區一線也是難得的機會。

車子繼續在滾落的山石間穿行。

紅白鎮、歡樂谷、金河礦……這些美麗的名字,因為一場地震,完全改變了它們以往所有的美好記憶。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也就兩分鐘時間,幾代金河人近50年的奮鬥成果,什麼都沒有了……”見到金河磷礦礦長陳城時,他說的話字字帶著血與淚。

我們的一個岳家山分礦,那裡有礦井、辦公區、宿舍區,還有化工廠、電力公司、機修廠、汽車運輸公司、銷售公司等等一系列相關企業,還有一家醫院、一家派出所,2585名在編職工和500餘名外來工人。地震發生後,兩山竟然並在了一起,一百多米寬的水磨溝轉眼竟然沒了!當時在礦上71個人,其中包括44名職工、8名農民工、2名正在礦上檢查易爆品的紅白鎮派出所民警和17名職工家屬,除了40歲的銷售科科長趙兵被強大的地震波從樓裡甩到了樹枝上倖存外,其餘70人全部罹難……你說地震是啥力量?這哪是地震?是給我們礦辦喪事嘛!

鍾亞林指著公路邊的一片幾百米的廢墟,說這就是金河礦原來的總部機關,陳城礦長就在這裡辦公。

礦和辦公樓都已沒了,不知陳礦長以後怎麼工作?

“唉,我還沒有來得及想這些。”陳礦長長嘆一聲,指指峽谷間到處迷漫著藥水消毒和屍體味的已經見不到一處完整房屋的小鎮,說:“這些天我們都在這裡辦喪事,啥都顧不上了。”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來到紅白鎮的第一印象,果真印證了我內心的那份隱約的猜測:大震後的紅白鎮,正處在悲切的喪事之中……

白色的悲情

這是一個擁簇在群峰之間一塊狹小地帶的山區小鎮,通向外面的世界只有一條貼在半腰上的公路和一條礦山專用鐵路線。我們去的那天,小雨朦朦,更使得小鎮特別壓抑,空氣裡迷漫的各種味道十分難聞,必須帶上口罩。於是白色成了這個小鎮當時的一種特別的顏色——這與這個剛毀滅的礦山小鎮似乎貼切。

白色象徵了一種悲情。是生者對死者的一種悼念與追思的色調。

我的心感到了陣陣的痛楚,這個曾經繁榮熱鬧的小鎮,在我來之前的十天前就已經完全變了樣——所有來去匆匆、忙忙碌碌的人,都在做一件事:為死去的家人和親友及同事掩埋屍體舉行簡單的喪事,或者是預防消毒……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我有意在已經變成廢墟的小鎮街頭走了幾十米,但隨後又折了回來——我感到有種恐懼,因為兩邊的廢墟里沒有一點兒聲響,而我耳邊又感覺有無數死去的鬼魂在痛苦地哭叫著,令人心悸,甚至害怕。

退出小鎮的廢墟,便來到了紅白鎮中心學校。這是又一個在地震中慘遭毀滅性打擊的學校。

在一頂帳篷裡,鍾亞林找來了一位戴著“共產黨員服務隊”紅袖章的中年人。“他是中心學校的副校長,分管初中部,請他跟你說說。”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副校長叫程世林,過去與鍾亞林都是同鄉熟人。他回憶了悲慘的那一幕:

我們學校每週一有個行政會,當天下午,就在學生公寓的底樓一間小房子裡開的會。程世林指指我身後的那棟沒有多少損壞的樓房,說:地震第一次搖晃,我們都沒有動。因為過去小地震經常發生。第二次震就不對頭了,整個地下都在動,所以我們開會的人趕緊往外衝,正在辦公室的老師也都跑到了操場——辦公室離操場最近。當時我跑得慢一點,剛出公寓樓,走到那個小臺階時,就覺得地動山搖了,趕緊一邊喊著讓老師和逃出來的學生臥倒,隨即自己也滑倒在臺階上,那時根本站不住。就在這個時候,我看到十幾米外的“L”型教學樓和實驗樓,左右搖晃了一下,朝西傾倒了……

程世林老師說到這兒,沒有了話。

我看到他眼裡噙滿淚水——這樣的情景,在災區太多、太多。

“太慘了!那真的令人不忍入目……”程老師說。

當時除了一樓有幾個孩子逃出來外,其餘幾百個學生和老師全都壓在裡面。有的孩子半個身子埋在水泥板裡,半個身子露在外面,見我後拼命喊著“程老師救我!救我!”

我和孟校長等衝過去就想拉他們出來,可不是那麼容易。只好讓一部分活著的老師和學生用手刨、用斷木棍撬。我就帶著幾個男老師從倒塌的教學樓後面繞過去,因為地震時,多數同學和老師在奔逃的時候大多到了走廊裡和樓道上,房子一塌,前面的根本一點空隙都找不到,我們當時認為後面會埋的人更多。但後面的殘牆也橫擋著,無奈之下,我們只能採取笨辦法,能扒就扒,能刨就刨。

過了十幾分鍾,看到鎮上的人和老百姓也都趕來幫我們了,估計不少是學生的家長,所以當時校園內一片哭喊聲、叫喊聲。我們活著的老師就負責扛樓板,活著的男同學則負責把樓板下的同學背出來,後來有的女同學也過來扛救出來的同學。還有鎮上的幹部和群眾,一起搶救到晚上六七點鐘,這個時間又來了一次大的餘震,我們就停了一會,但多數孩子還在廢墟里,也不知誰從哪兒弄來一輛汽車,車燈一開,我們就又投入了搶救。

一直拼命地搶救,挖出來了二十幾個,當時大多數還活著,可由於醫生少,治療不及時,受傷的學生只能靠學生和家長的幫助,做些最簡單的擦血和包紮。但到半夜,我們發現不少救出來的同學還是死了……

有個女孩子叫鄭小蕾,初三的,學習成績在女生中第一名。她腹部受了內傷,救出來後躺在操場上一直跟老師說話,可到半夜後,她的肚子慢慢地大起來,大得嚇人,沒辦法,最後拉著老師的手,一直不放,孩子太可憐了,是痛死的……

一個男生叫汪東,是我把他背出來的,搶救出來時他全身都是血,醫生給看了一下,但又被小學部那邊叫走了——我們是中心學校,這邊是中學部,小學部倒塌的情況比這邊還要嚴重,當時鎮醫院也塌了,死了幾個醫生。我們學校出事後,他們多數趕到了我們這裡,但由於中學部和小學都塌了,所以只能分兵兩路搶救。第一時間救出來的孩子,一小半最後還是死了。可惜!

大約夜裡十一二點鐘的時候,有一支部隊趕來了,他們是成都軍區駐我們這裡不遠處的一個分隊,約100多人,但他們沒有工具,是徒步過來的。他們又幫我們一起救出了一批學生。

老天不作美,當晚就下起了雨,而且越下越大。那個夜晚實在讓人感到悲慘:一邊是廢墟里還有那麼多人埋在裡頭,一邊是操場上一個又一個救出來的傷員眼睜睜地在我們面前痛苦地死去……

13號凌晨一兩點的時候,武裝部的姚政委又帶了一批來支援,這個時候我們才開始用門板等把重傷員往山外面抬。但一是傷員太多,二是通往什邡的幾十里路基本上被滾石堵死了,解放軍和民兵只能靠穿梭石頭中間,把傷員艱難地往外抬,非常不容易。

部隊為了救更多的人,搶救工作仍在緊張的進行,但埋在樓裡的活人不多了,聽不到他們的聲音。有一個叫方婷的女同學,她在14號下午仍在呼叫,被人聽到了,老師和家長就拼命清理,將一塊塊磚敲掉,打了一個洞,想慢慢把她扯出來。可很不容易,我們在汽車燈光的照射下繼續搶救方婷,但因為她的手被水泥板壓住,不好往外扯。這個時候餘震還很厲害。方婷的家長著急了,忙說要不把她的手鋸了,醫生不同意,說鋸了流血太多,還是要死的。家長就哭得不行。有人就說能不能找個千斤頂來,不知是誰,一會兒真的把千斤頂找來了,是汽車上換輪胎用的那種。於是我們慢慢地把壓在方婷身上的樓板頂起來,直到把她救出來。這是我們自救出來的最後一個學生……

程世林老師告訴我,他們校長的愛人和孩子也在教師宿舍裡遇難了。副校長鍾思平的愛人和岳母也在家裡遇難。學校有6名老師遇難,其中有個張輝兵老師,是個兼體育課的老師,塊頭很壯。“地震來後,他自救肯定沒問題,因為他班上有4個學生逃了出來。可張老師沒有跑出來,他讓學生先跑,自己站在教室的門口讓學生趕快從樓梯道往下跑。我們救出他的遺體時,他的手還指著樓梯口的方向。張老師的身上全是血,是被樓板砸的,可他真的像一尊塑像,永遠屹立在我們心中……”

“我們的老師在地震中表現得相當勇敢和無私無畏。我再給你講講李德明老師。”程世林老師似乎有些剎不住話頭了。他說,他的兒子也是這個學校的學生,當時在三樓上課。因為前幾天腿受了傷,地震時只能慢慢往下撤。“他們班上的上課老師李德明,帶著我兒子和其他十幾名學生撤到樓梯的柱子裡,樓房就開始倒塌,李老師拉住十幾個孩子,死死讓他們抱住一根柱子,結果這些孩子都倖存了下來。當時我以為自己的兒子肯定也活不成了,看到他在李老師的帶領下,踩著廢墟走出來的那一刻,我們父子倆抱在一起,直哭……”

紅白鎮中心學校初中部遇難的學生人數一直是個謎,鎮政府和學校及家長們說的都不太一樣。連校長都說有些說不清,他們說的原因是當時被救的孩子有些被家長領了回去,到我去採訪的時候還不知這些孩子是死是活。

“小學部還要慘!”我們在帳篷裡又遇見了另兩位小學部的老師,一位叫方全軍,一位叫張文。張文是小學部的行政負責人,那天他在中學部這邊參加校長召開的行政會,他和程世林副校長等幾位領導都是在第一時間逃了出來,也目睹了中學部教學樓和實驗樓倒塌的那一瞬。“我是小學部的負責人,大震後趕緊往自己的學校那邊跑,到那邊一看,了不得:房子全塌了!300多個孩子全壓在裡面,我的腦袋一下空白……孩子們死得太慘!都才幾歲的娃兒嘛!”張文29歲,他用嘴呶了一下,告訴我:方老師的兒子也是小學部的……

“我兒子到6月初八就五週歲了……”坐在一旁的方全軍老師木呆呆地訴說著他的那份痛楚:兒子很聰明,叫方鴻洋。我們這裡都是山區,離大海很遠,所以我給兒子起了個鴻洋的名字,希望他長大後走出大山,到大洋彼岸去留學,回來為國家做更大的事業。哪知他小小年紀就走了……方全軍揮著淚水告訴我,他帶的那個班,33個孩子中,死了13個,是小學部死得比較少的一個班。

從另外一些老師和老鄉那裡我知道,從大震發生的那天到我去之前的這些日子裡,紅白鎮上的人做的最多的一件事,是為那幾百個遇難的孩子尋找家長和幫助家長辨認他們的骨肉,以及協助他們安葬孩子。

當我離開紅白鎮中心學校的那塊曾經放滿屍體的操場,轉身向雲霧中的那片山坡望去時,我看到了那裡飄著幾縷青煙,於是我朝那邊走去……

我去了。

在綠草叢生的山坡上,我看到了疊疊而排的無數墳墓——它們各式各樣,有的是用石頭壘起的,有的是用泥土築的,也有的是用水泥鑄的,但它們一致的都是掩著新土、點著依然冒著青煙的香火……

任茂芝、喬雪梅、陳小林、鄭海鷹、劉從珠、鍾賢瓊、宋興鳳……我讀著一個個名字,彷彿聽到他們稚嫩的琅琅讀書聲。這讓我更感到無比的心痛。

有一個墳墓上豎著兩塊牌子,上面寫著兩個名字:愛女孟欣言,慈母李順容。這是不是就是孟副校長的遇難女兒和他的岳母啊?

我想可能是。我想一定是。

墓地上還有許多沒有名字的墳堆。新墓地上還有沒有安放逝者的空穴……

沒寫名的都是些看不清面目的學生。他們在埋葬前,政府專門派人給照了相,留了遺體特徵和遺物,等通過技術手段鑑定後,再確認。有的是他們至今還沒有親人來認領,所以……

共產黨員服務隊

紅白鎮上紅白事並沒有完。當我再從山坡往下走的那一刻,我放眼向地處山窩之中的小鎮看去,竟然眼前盡是一片片紅色的流動著的潮流——呵,這麼多救援隊伍和救援軍隊啊!

看,他們中有穿橘紅色服裝的消防隊員,有戰旗獵獵的解放軍官兵和各路醫療隊……整個紅白鎮,完全被這些湧動的紅色所佈滿,如一片片不息的生命之火。

在那片紅色湧潮中,我聽到了許多關於生命的故事——

紅白鎮的司法所所長方國華,這位從大震第一時間就一直出現在災情最嚴重的現場的紅色戰士,他是第一個在衣袖上佩起紅色“共產黨員服務隊”標誌的本地搶險戰士。

地震發生時,方國華正在司法所樓下,突然感到地動山搖,瞬間天旋地轉,地面上騰起大片灰塵,只見街面上的房屋都在不停地搖晃,他馬上意識到發生了地震。隨之,只見街道四處的房屋開始陸續垮塌,司法所辦公樓在眨眼間也轟然倒塌,化為一片廢墟,從地層深處還傳出了尖厲的怪聲,令人頓感毛骨悚然,倒塌房屋的塵埃鋪天蓋地,四處都是人們的哭喊聲、尖叫聲、呼救聲。一閃念間,方國華首先想到了學校:那裡的孩子這個時間正在上課,他們怎麼樣了?

災情就是命令!沒有任何人的安排,方國華毫不猶豫地拔腿向紅白中心學校狂奔過去。

一個女學生右手和兩腳被壓住,只露出頭部和左手,滿臉鮮血,看到方國華後,搖著露在外面的一隻手,對他淒厲地呼喊著“叔叔救我,叔叔救我!”,當時還伴隨著較強的餘震,方國華全然不顧自身安危,上前用雙手迅速掀開壓在女學生身上的磚塊和預製板,並清理掉碎渣後,將這位女學生抱到球場。方國華又轉身又跑回廢墟,又救起一名男學生。

“趕快!快!快!”方國華像頭髮瘋了的雄獅,一頭紮在廢墟里拼命用雙手刨啊刨……當其他的群眾和幹部趕來一起搶救時,他方國華已經獨自救出7名女生和6名男生,另背出2名遇難學生的。

5月13日,傷員需要往外運送,方國華立即向鎮領導請戰,要求帶領部分機關幹部抬送重傷傷員出山。而當時通往什邡的山路已被泥石流阻斷,必須從綿竹縣的金花鎮繞行,但誰也不知這條道路能否通行。“只要讓傷員能夠及時運送出去,就是搭上我這條命也值!”方國華堅定地向領導保證道。

經過4個多小時的翻山嶺,方國華終於打通了紅白鎮通往山外的通道。與世隔絕一時的紅白鎮開始有了生命通道。

蘭偉是德陽市的公務員。12日晚7時許,他接到了市委、市政府援助紅白鎮的命令,連與家人打個招呼的時間都沒顧上,就肩負擔任機關幹部組組長的重任,帶領救援的同志們火速趕赴災區。

到達紅白鎮後,蘭偉被分配到搶救紅白中學學生的戰鬥。由於受傷人員傷情嚴重,加之缺少必要的醫療救助設備,給搶救工作增加了很大的困難。蘭偉主動提出負責外送傷員的任務。而當時的搶救現場,什麼都沒有。既無醫療人員,更無擔架一類的運送工具,只有人的兩條腿。蘭偉與運送的幹部、民兵把最艱鉅的任務攬了下來。

沒有擔架就用門板,沒有止血帶撕下身上的衣服作綁帶,搶救工作如此緊張而有序地全面鋪開了……從紅白鎮到山外的爛柴灣有6公里路,運送傷員必須通過多處塌方和泥失流的路段。

鄉親們都在為蘭偉他們擔憂。

“怕也沒用!傷員的傷勢不能等了,必須闖過去!”蘭偉帶著運送隊伍,摸黑向山外挺進。“那一路太險了,簡直跟死神碰鼻子!”事後救援隊員們說。

途中有處鐵路橋橋墩已錯位,運送傷員的隊伍都不敢冒險前行。蘭偉不顧生命危險,主動上前探路,第一個搖搖晃晃地通過了鐵路橋,並引領救援組和來往的救援部隊通過此橋。

運送隊伍的同志突然驚詫地衝蘭偉說:你咋身上、手上和腳上全是血呀?

可不都是血啊!蘭偉笑笑:沒事,是樹叉和石頭刮破的。

他擦擦汗,喝了一口礦泉水,又飛步奔向紅白鎮……

蘭偉也是“共產黨員服務隊”隊員,他袖子上的紅袖章在風中隨他忙碌的身影在紅白鎮的山谷中飄舞著,如一團不滅的火焰,給那些剛剛經歷了痛苦的災民以一份安全與希望……

紅色與白色的生命象徵

5月14日,身著橘紅色救援服的浙江省寧波市消防支隊127名官兵又趕到了什邡,並接受命令向紅白鎮挺進。由於通往紅白鎮的道路已經中斷,帶隊的支隊長劉維勁決定組成22人的突擊隊、揹負700多公斤的救援裝備,翻山越嶺,同時取捷徑沿著鐵道線徒步前進。然而,在臨近紅白鎮時,長長的一段鐵軌下,路基跨塌,從而形成了一個深深的河谷。突擊隊員們只能在懸空的鐵軌上匍匐通過。

3小時後,紅白鎮內一位自發帶領群眾在廢墟上搶救傷員的退伍老兵看到了身著橘紅色救援服的突擊隊員們時,竟嚎啕大哭著說:“你們再不來,我們就支撐不下去了……”這是進入紅白鎮的第一支專業救援隊。一時間,突擊隊員被紅白鎮的群眾簇擁起來,而且大家奔走相告:救星來了!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徒步行程30多個小時沒有片刻休息的突擊隊,立刻分為營救組和搜救組。根據群眾反應,金河磷礦職工宿舍6號樓已經傾斜,4樓垮塌後壓住了3樓的一位老太太,她的兒子和當地群眾多次施救均未成功。特勤大隊隊長邵雪峰擬定了救援方案,令有著豐富救援經驗的消防戰士鍾長峰、劉向明沿著承重牆向3樓爬去。到了被困老人家門口時,他們用鏈鋸在門框上方鋸開一個三角形,然後鑽進去察看情況。終於發現了在角落裡已經昏迷的老太太。他們隨即又在門框下方鋸開了一個四方形。兩位戰士把老太太放到擔架上,迅速抬了出來。整個救援過程只用了20多分鐘。

與此同時,另一支同樣的救援隊伍——河南省消防總隊副總隊長陳新江率領的鄭州、新鄉和焦作三市組成的百餘名官兵也來到紅白鎮。他們把救援的重點放在了鎮初中和鎮中心小學的遇難現場。

官兵們頭頂烈日,腳踩迎面撲鼻而來的腐臭味,他們沒有退卻一步,通過啟動生命探測儀,打開剪切裝備,細心而謹慎地進行著搜救……突然,生命的跡象出現了!官兵們立即從三樓向地板下打出能容納一人進出的洞穴,然後從洞中爬進去,隨即見官兵們一個又一個將仍然活著的孩子們救出——“5個!”“6個!”“7個!”“8個!”“9個”“10個!”“11個……”

那段時間裡,連續多日沉浸在巨大悲痛的紅白鎮,如重新泛起了生命的希望。尤其是家長和老師們,個個熱淚盈眶地高呼起“解放軍萬歲!”“共產黨萬歲!”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紅色是生命的象徵。白色同樣並不一定都代表悲傷與不幸。白色在災區、在紅白鎮,我看到了它成為了另一種生命的象徵——救死扶傷的崇高天職!

衛生院院長陳健便是高高擎起這面救死扶傷、崇高天職旗幟的旗手。

5月12日那一天,陳健正在縣城什邡參加慶祝“5.12護士節”活動。地震發生後,他幾乎是徒步跑回紅白鎮的。走到鎮衛生院一看,幾棟小樓房,竟也成了一片廢墟,再看看鎮上,到處是恐怖、絕望、哭嚎和痛苦所籠罩著……從友誼橋至鎮信用社不足百米,擺滿了傷員和學生的屍體。

“太痛苦!看到這種場面,我只能強忍悲痛。因為我知道自己是醫務工作者,最大的痛苦和悲傷只能先忍著,搶救傷員是第一任務。”陳健說。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令他有一絲欣慰的是:當時衛生院除了兩名醫生罹難外,全院18名受傷和未受傷的醫護人員已經自覺地投入了力所能及的搶救傷員的戰鬥中,他們的白色身影,多少給了那些正在死亡線上掙扎的傷員和群眾一份安全感。

然而由於傷員太多,民兵們從倒塌的衛生院庫房中刨出的藥物很快用盡了,而傷員仍在源源不斷地湧來。陳健馬上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決定親自上什邡一趟,求得抗震救災指揮部和市衛生局的支援。

“你一個人去?太危險了!”同事們堅決不同意院長的決定。

“不要多說了!現在藥品是傷員的生命,你們在現場繼續搶救,我速去速回!”陳健隨即把手機關上,說:“你們千萬不要把我的行動告訴任何人!”說著,他踏上了下著雨的黑色夜幕下的危險之路……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這一路有多少艱難與險境,陳健自己都記不清了。他只記得自己在途中曾有幾次是爬著越過石頭縫隙與泥石流地段的。當晚10時許,陳健揹著一大包救治傷員的藥品回到鎮上時,鎮領導大惑不解地問他:“你這是從哪兒弄來的救命藥呀?”

“院長是用自己的命從城裡揹回來的!”陳健的同事這才公開了他為什麼“神秘消失”。

幾位學生家長一聽,竟然跪在這位“救命恩人”面前。

紅白鎮的紅白故事仍在繼續——

大震壓不垮

“這次地震,斷了什邡的筋骨。”什邡市市長李成金告訴了我一組數字:據該市政府公佈的最新數字,5·12汶川大地震中,什邡市有6000餘人遇難,300餘人失蹤,3萬餘人受傷,估計財產損失889億元,是這個縣級城市近百年的財政收入總和。

“紅白鎮無疑是我們什邡的一隻右胳膊。這隻胳膊現在斷了,但紅白鎮的人民在各方支援下沒有倒下,他們的生命依然充滿了活力。相信紅白鎮的明天會重新放射光芒。”李市長對此充滿信心。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陳城,這位大山的兒子。49年前,他的前輩從什邡城出發,徒步翻越兩座大山,行程近百里,來到一條叫磨溝的山谷裡,建設了著名的金河磷礦。當時山上沒有一條路,他們便砍掉灌木叢,開山闢路,取名為“廣青公路”,意為廣闊的常青之路。山裡的鄉親跟著礦山人度過了近半個世紀的平安與繁榮的日子。49年後,陳城以同樣的方式,重走了這段路,尋找被泥石流掩埋的數以百計的金河磷礦遇難同胞,他只看到了塌陷的山谷和依然隆隆作響的山體滑坡……

“建國初期,地質工作者在與汶川一脈相承的龍門山發現了豐富的磷礦資源,緊依龍門山而建的蜀中古縣,從此獲得新生。1959年,四川省化工廳決定在什邡建金河磷礦,這是什邡建設的第一個磷礦。時值三年自然災害期間,蘇聯撤走了在中國援建的156個專家組,剛剛獲得新生的中國,遭受苦難。沒有資金,建與不建,成為難題。為讓磷礦建起來,我們的職工,自己把山上的竹子砍了,編成筐,籌集建設資金……3年後,自然災害過去,金河磷礦落成,什邡也從此成為國家著名的磷肥化工基地。”已經失去金河磷礦輝煌現實的陳城礦長,給我念了一段他曾經擁有的礦山的礦史,聲調裡充滿了悲情。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下一步你該怎樣重建這座礦山?”這是我很關心的。它不僅影響到什邡的工業未來,同時更影響到紅白鎮幾萬在大震中生存下來的人們。

“金河礦還有5000餘職工,他們是礦山的生命。另外,整個礦山礦石儲量還有5000萬噸左右,一些礦井井口還在,我們計劃藉著這次重建,把原來3個分散的生產區和宿舍區合併,重建一個金河磷礦歷史最大的生產區,這樣更有利於整個礦區的資源配置”。面對7.7億多元的重建資金缺口,41歲陳城礦長並不覺得沒有希望。他堅定地對我說:“我們現在是一張白紙,只不過把已經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生死場|紅白鎮上紅白事

呵,紅白鎮的鄉親們,你們聽到沒有?

爬起來吧,紅白鎮!大震壓不垮你們!更滅不斷你們的生命!你們的未來,只不過是把“已經走過的路,再走一遍!”

再走一遍的路,會更寬闊,更結實。

- end -

摘自何建明著報告文學《生命第一》


何建明,中國作家協會副主席,中國報告文學學會會長,全國勞動模範,中宣部"四個一批"人才,博士生導師。曾三次獲得"魯迅文學獎"、五次獲得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四次獲得"徐遲報告文學獎"。三十餘年來出版四十餘部文學作品,代表作有《時代大決戰》《那山,那水》《死亡征戰》《南京大屠殺全紀實》《忠誠與背叛》《生命第一》《落淚是金》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十餘部,還被翻譯成多種文字在十幾個國家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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