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丹河之水,潤澤兩岸,我的家鄉就座落在小丹河西岸的一塊臺子地上。清清河水自西南方蜿蜒而來,嘩嘩地唱著歡歌繞過村東,在村子的北面歡騰著朝下游流淌而去。相傳我村的始祖們因看中此處是一個綠水纏繞,風光秀美的好地方,而在此建村定居,繁衍生息開來。丹水潺潺,伴歲月悠悠,轉眼間,到了清朝同治年間,起義的捻軍東征山東,清廷下令各地築圩牆結寨自保,於是我村的先民們因地勢而建,在村西頭的平地之處,築起了一道厚實的土夯牆,巧妙地把村子南北兩邊的深溝陡崖連成一體,從那時起,村民們把土牆內的村莊叫作“圩子裡”。圩牆高大,溝崖壁立,雖時逢亂世,但憑藉著圩子牆地僻護而過著相對平安寧靜的生活。於是在那春去秋來,四季更迭的歲月時光中,圩子裡內發生了一件又一件的看似尋常卻又令人難以忘懷的鄉村故事——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小樓往事

提起故鄉的圩子裡,記憶裡印象最深的便是矗立在十字街口的那座舊時小樓了。

小樓看上去並不高大,但卻十分地端莊厚重,古樸而又典雅。那小樓面闊兩間,通體上下都是有老式青磚砌成,白灰填縫,青條子石勾牆,青灰色的小瓦覆頂,樓頂屋脊兩端,各有一個磚雕的“貓頭”,臨空而踞,氣勢軒昂’。

小樓建成於民國初期,它的主人便是我自家的一位遠房二爺爺。說起二爺爺,可真是當時十里八鄉出了名的一位能人兒,他不僅勤勞能幹,為人和善,而且還很有遠慮的眼光,別看當時身處亂世,可在他精心打理下,日子過的是風起水湧,家道殷實富足。家中除了擁有很多的良田好地,縣城裡開著買賣鋪子,他還從安丘的景芝鎮上請來了釀酒師傅,自家辦起了燒酒坊,他家釀製的“丹河老燒”酒,在附近的幾個縣區裡很是有名。

富則思變,於是在那一年的春天裡,二爺爺決定要在十字街口西南角的老宅院中,修建一座二層高的磚樓。這事在村子裡已經傳開,便引起了村人們的一陣騷動,有人表示讚賞和支持,也有的人卻是反對,特別是二爺爺老宅的南鄰家,是一位出了名的‘摳門’老財主,聽說二爺爺要花大筆錢蓋磚樓,心裡感到既忌妒又生氣,於是便把一些像“家裡蓋起樓,日子到了頭”的冷嘲熱諷的話語,一股腦地朝二爺爺說來,可二爺爺呢,卻並去跟他計較那些,依然是你說你的,我幹我的,很快到了秋後,二爺爺家的磚樓便建成了。到了二爺爺往小樓上搬家的那天,全村人都來“燒炕”祝賀,唯獨那南鄰家的“摳門”老財主沒有來。可事情過後沒有多長時間,那老財主竟然手提著禮物,親自蹬門感謝起二爺爺來。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卻說在民國初期,整個社會動盪不安,鄉村間土匪興行,他們紛紛結夥湊擋,幹起來打家劫舍,綁人架票的勾當。就在二爺爺住進樓後的一個風清月高的初冬夜晚,村裡冬閒起來的人們早早地進入了夢鄉,整個圩子裡到處是一片冷清和寂靜。半夜時分,二爺爺從睡夢中醒來起炕解手,突然隱隱約約地聽到樓下院南的小巷子裡傳來了一陣陣輕微的響動聲,他心生好奇,走到南窗邊透過窗縫朝外望去,只見幾個黑影正在南鄰家的後牆上開挖牆洞,心裡頓時明白過來:這是土匪在挖洞入戶,進行搶劫,怎麼辦呢?二爺爺心機一動,計上心頭,他急忙敞開窗戶,拿起自己的夜壺使勁朝土匪的頭頂上砸去,就聽一聲清脆的爆響,把那正在忙活挖牆洞的土匪們嚇得是魂飛魄散,抱頭鼠竄而去。

夜壺的爆響聲也驚動了四鄰八舍,人們紛紛出門看時,這才明白過來事情的原由,把那南鄰一家感動得不知道說啥是好,第二天天一亮,那“摳門”老財主便拿上禮物,走進了二爺爺的家門。

從此以後,二爺爺“夜摔尿壺嚇跑土匪”的事便在四鄉八村裡傳開了,人們不僅佩服二爺爺的機智勇敢,更感嘆他那不計前嫌,出手相助的胸襟和大度。由此而來,圩子裡內,小樓之下,鄉親們受到二爺爺地感召,鄰里之間變得更加團結和睦起來。與鄰為善,互相幫助成了圩子裡內一條不成文的時尚民約。二爺爺的青磚小樓,也在故鄉的春風秋月中繼續演繹著它那精彩的故事,小樓往事,在歲月的滄桑中成為了一抹令人難以相忘的鄉愁。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村東頭的那座“假墳”

“假墳”的故事,就發生在家鄉被解放的那一年的春天。

在我的家鄉里,一直以來就流傳著這樣一個習俗:無論誰家的親人,出門在外,因故身亡的,往往又不能將屍身運回家中,人們就會把死者生前用過的衣物葬在墓中,築起一座墳頭,村裡人叫作“假墳”。假墳築成後,親人們就會把一串用錢粱紙絞成的“招魂幡”,用高粱秸夾住,高高地插在墳頭頂上,一邊燒燃著紙錢,一邊大聲地呼叫著死者的名字,意為把死者的魂魄遙招回歸故里,以免在他鄉做個孤魂野鬼

話說家鄉解放前,圩子裡有一位年輕的後生,名叫柱子。這孩子從小就命苦,五歲的那年,父母雙親因鄉間裡的一場瘟疫而染病身亡,撒手人寰。年幼的柱子被一位好心的遠房叔叔所收留,叔侄二人相依為命,艱難度日。俗話說的好:窮人家的孩子早當家,從小就聰明好強的柱子,十歲的那年,因佔據縣城的日本鬼子,經常來村裡徵用民工,去替他們挖壕溝,修據點,柱子便被村裡的一戶有錢人家所僱傭,替人家出工打差。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懷裡揣著僱主家給的二個烙煎餅,肩上扛著跟他一般高的木柄鍁,踏著微弱的星光,跟著村裡其它一塊出工的大人們,急趕著往那十里外的縣城裡走。因為年齡小,幹起活兒來趕不上大人們快,經常受到工地上監工的鬼子汗奸們地鞭打腳揣,可堅強的柱子還是咬緊牙關,硬是幹了下來。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時光冉冉,轉眼間,柱子已經十六歲了,他已經出落成了一個身體倍棒的毛頭小夥子。那時節,日本鬼子投降後,鄉村裡由於連遭旱災,窮人家的生活依然過得十分艱難。迫於生計,柱子便到村東頭的一戶張地主家做起了長工。

說起這張地主,為人也算是善良厚道,靠著他平常日子裡的勤儉持家,家中的日子也算的上是圩子裡數得著的富裕戶:坡裡有良田三十多畝,家中還養著二匹大騾子。那年月,窮人家是養不起大牲口。只可惜,他膝下沒有男兒,只有一個年齡與柱子相仿大的老生子閨女,小名叫妮兒。隨著年齡地增長,已過五旬的張地主操持起家中的營生來,越來越感到有點力不從心了,柱子地到來,到給這老張家裡增添了一絲活力。

柱子為人實誠,幹起活來從不偷奸耍滑,又加上他心靈手巧,莊稼地裡的活兒一學就會,沒過多久,便成了張地主的一個最順心的好幫手。每天夜裡雞一叫,柱子就起身出門,先到牲口棚裡給騾子添上草料,這才手提燈籠挑著水桶,到門外大街那頭的水井上,挑水回家,直到把院子裡的二個大水缸挑地滿滿的,看看天已溜明,又順手摸起掃帚,把院子裡裡外外地打掃個乾乾淨淨,這才吃過早飯,急忙往村外的莊稼地裡趕去。

要是到了農田裡的糧食收穫季節,那把柱子忙的更是一點閒空都沒有。“農家少閒月,五月人倍忙;夜來南風起,小麥覆壟黃。”每到過麥時節,天不亮,張地主便會早起,到鄰村的“人市”裡去僱拔麥子的傭工,家裡的柱子也趕緊地忙完所有的營生,早飯也顧不得吃上一口,就趕到麥地裡,領著僱來的工人們腳不停歇地拔起了麥子。每當此時,妮兒就會將早飯送到麥地頭,望著那忙的滿頭是汗的柱子,妮兒的心裡總會泛起一縷愛戀之情。天長日久,這地主家的閨女竟然愛上了給自家幹長工的柱子,終於在一個風清月朗的晚上,妮兒鼓起勇氣,羞紅著臉向柱子表白了自己的心意,把個柱子高興地差點就要蹦起來,伸開雙臂緊緊地將妮兒擁抱在了自己的懷中。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主子跟妮兒相戀的事兒很快就傳到了張地主的耳中。這張地主本來就十分地喜愛上了柱子,不但沒有阻攔,反而出面請來了媒人和鄉鄰,明媒正娶地給他們辦了婚事。

這年的秋後,國民黨的縣政府裡派下人來,到村子裡攤丁徵兵。由於那時社會動盪,國共相爭,鄉民們沒有一個願意去當國民黨兵的,村裡管事的只好把有符合當兵年齡的人家召集起來,實行“抓閹拾號”,強行攤派。可巧張地主家也拾到了一張,沒辦法,柱子只好離家去當國民黨兵了。

臨行前,妮兒眼含著熱淚,緊緊地拉住柱子的手,千叮嚀,萬囑咐,叫他在隊伍裡一定要保護好自己;柱子一邊應承著,一邊拿出自己夏天裡幹活用的那條白布披肩,塞到妮兒的手中,給她留作一個紀念。

柱子到了國民黨隊伍裡不久,就被調拔到濰縣去守衛縣城去了。

就在1948年的春天,清明節過後不久,中國人民解放軍就打響了解放濰縣城的戰鬥。

據說當年解放軍攻打濰縣城的時候,一共打了七天七夜,老天也下了七天七夜的大雨。等到雨過天晴之後,村子裡與柱子一塊去當兵的一位青年,隊伍被解放軍打散後趁亂跑回了村裡的家中。這人回來後,卻給妮兒帶來了一個噩耗:說是他親眼看到柱子在戰鬥中被打死。

聞聽此信,宛如五雷轟頂,妮兒當場就暈了過去。

醒過來的妮兒便是一頓嘶心裂肺的哀嚎,後在鄉親們地勸說和幫助下,按照鄉間的習俗,在村子東頭自家的一塊土地上,挖好墳坑,將柱子臨行前留給她的那塊白布披肩,恭恭敬敬地葬在了裡面。她雙膝跪在那座假墳前,雙眼噙著淚水,一邊朝著濰縣城的方向搖動著招魂幡,一邊呼喊著柱子的名字,連喊三聲,這才把招魂幡插進了墳頭頂上。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

忽然這天,村裡貧協會的老主任走進了她的家門,喜滋滋地告訴她了一個好消息:說是部隊上來信了,柱子沒有死;在上次解放軍打濰縣的時候負了重傷,被解放軍俘虜後,搶救了過來,現在參加瞭解放軍,正隨部隊南下,解放全中國去了。聽完這突如其來的好消息,妮兒禁不住喜及而泣,急忙向前握住老主任的雙手,滿懷激動地說著:“感謝共產黨!感謝解放軍!”她那一連迭不聲的感謝,感動的老主任也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第二天,妮兒便早早地來到了村東頭的那座“假墳”前,揮動鐵鍁,刨開墳土,取出那條沾滿泥土的白布披肩,將它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如同擁抱著自己那日夜思念的丈夫一樣,禁不住又一次熱淚盈眶起來。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寫春聯的獨臂老人

故鄉的圩子街裡,一年四季,最為忙碌的時節便是過年前的那段時光了。

進入臘月,過了“臘八”節日,鄉村裡的過年氣氛就漸漸濃厚起來。閒了一冬的人們,除了趕集上店置辦年貨,最要緊便是找人寫對聯了。自打我懂事起,就記得每年替全村人書寫春聯的任務,全都落在了住在南門裡的那位獨臂老人的身上。

說起這位獨臂老人,他可是我們村裡唯一的一個“外來戶”了。聽村裡的老人們講,獨臂老人的老家在沂蒙山區,因他從小就是個孤兒,十五歲的那年就參加了八路軍的隊伍。一九四八年春天,他跟隨部隊進駐到我村,準備參加濰縣戰役,後來在一次戰鬥中,不幸負了重傷,切去了左臂,便留在了我們村子裡治療養傷,在此期間,與村子裡的一個年輕寡婦相識並且相愛了,於是便從部隊復員,與那寡婦結婚後留在了我村。只可惜老人的命運不好,結婚後沒過上幾年夫妻恩愛的好日子,那女人因病去世,也沒給老人留下個一男半女,從此以後,老人子然一身,一直過著獨居生活。

老人打小沒上過一天學校,只是在部隊裡學過一些文化,居然寫的一手好字。那年月,村子裡能識文斷字的人找不出幾個來,更何況是能寫好字的,於是村子裡無論誰家遇上喜白公事,老人就成為必請之人了。對於這些份外閒事,老人倒也十分地爽快,不管誰家有事,都是有請必到。特別是過年時節,一過臘月二十日,老人就成了圩子裡最忙碌的人。在他那兩間土坯房裡,東家走,西鄰來,人們紛紛把自家割好的對子紙送到老人的家中。老人倒也有心,把送過來的對子紙都寫上各家各戶的名字,按先後有順序地排放好,然後備好筆墨硯臺,揮動著唯一的那隻右手,不辭辛勞地書寫開來。

老人的熱心付出,贏得了村裡人們的真心感激,每當人們前來取對聯時,人們都會不約而同地給他捎點禮物來,表示一下謝意。他們有的捎來一瓶酒,有的捎來一盒煙,有的則是些點心。老人對此總是推辭不要,可人們總是在相互推讓中放下禮物,拿上對聯,出門而去。直到年除夕的上午,村子裡最後幾位來拿對聯的人卻不急著走,他們有的幫著老人貼好對聯,有的找出白菜豬肉替老人剁好餡子,和好麵糰,所有的人一齊下手,沒用多長的時間,老人年夜間吃的餃子便就包好了。對於這些事兒,老人卻不去推讓,倒是趁他們在忙活著的空間,自己麻利地去準備好幾樣小菜,燙熱一壺老燒酒,伴著大街上不時傳來的陣陣鞭炮聲,他們圍坐在一起,邊喝邊聊,聊到高興處,便會發出一聲聲舒心地大笑,直到時過響午,人們這才酒足飯飽,帶著一臉的酒暈和喜悅,拿上自家的對聯,起身告辭。

圩子裡的那年那月那些事

一年又是一年,家鄉圩子裡的春節,一直都在獨臂老人瀟灑寫成的,那一幅幅大紅對聯地輝映中歡慶度過。直到有一年,獨臂老人眼花手抖了,再也不能替鄉親們寫對聯了,可圩子裡的鄉親們卻並沒有忘記他,每到年除夕之日,人們依舊會按時來到老人的家中,替他貼好對聯,幫他包好餃子;依舊會把備好的酒菜擺滿老人的那張飯桌;中午時分,老人的那兩間土坯房裡,依舊會傳出爽朗的笑聲,伴著那一陣陣悠揚的鞭炮聲,在圩子裡的大街上流淌。

如今老人早已去世多年了,可每到過年的時候,家鄉的人們總會講述一番老人用獨手為鄉親們書寫春聯的故事。

  • 肖穎蕾
  • 成人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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