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佳佳這樣的上海小姑娘，從小就跟討生活三個字無關。
沒吃過什麼苦的獨生女，上幼兒園的時候舔著火炬冰激淋，逢週末爸媽帶著去西郊動物園，小學的時候親戚去香港，回來給表親家小孩一人一隻迪斯尼手錶。因為這塊表，她很是風光了一陣，上中學表姐去歐洲，帶回小瓶香水，她一邊嗅著這股奇異的香味，一邊聽表姐講巴黎的故事。
上海小姑娘很早就明白，人生分四等，第一等是出國，不管移民也好嫁人也罷，有外國身份，生混血小孩，從此可以擺脫所有七大姑八大姨的指點，開開心心過上等生活。第二等進外企，500強企業，金融精英，坐商務艙住五星酒店，開口閉口去美國開會，到歐洲考察，紐約做過交換生，倫敦讀一年研究生。為什麼這一等不如嫁人那一檔？
因為女強人，總歸是累的。
上海小姑娘受不了吃苦兩個字，聽起來就充滿著寒酸氣。
第三等，也是本市大多數小姑娘的歸宿，找個本地男友，不動聲色摸清楚對方家裡的底細。有些小姑娘膽小，需要爸媽出面，相親是好辦法，可以每一條問個仔仔細細。拎得清的，一般大學裡已經找好結婚對象，先帶回家給爸媽看一眼，讓他們做惡人排查清楚，然後才託付終身。上海不是紐約，只有那些外地來打拼的滬漂女，才苦海里沉浮著一個接一個換男友。
鄙視鏈的最末端上，是找了外地男人的上海女人，精明大媽們一眼看出來：腦子壞特了。背過身來又暗暗嚼舌根：格小姑娘肯定有啥問題。
沈佳佳是上了大學才知道，這世界上有這麼多需要吃苦的女孩。
那些從外地來，滿臉寫著艱苦樸素，連吃頓肯德基都覺得奢侈的外地女孩，還有十八歲前一直住在鄉下，把進市區說成去上海的郊區女孩，她頓時有點飄飄然，這些人真的什麼都不懂，沒見過任何世面，沒聽過任何牌子。
人與人之間，果然有著不可彌補的鴻溝。
她滿心洋溢著的優越感，結婚後才發現，世界變了。
她的同學找了南匯男人結婚，一開始沈佳佳笑著說南匯人，那他會說上海話伐？結果收到喜酒帖子，猶如澆了桶冰水，地點訂在五星酒店。
去了發現，跟鄉下男人結婚的新娘，居然辦的是當時最時髦的草坪婚禮，男方一看就是暴發戶，下午按照新娘意願在戶外開派對，晚上請滑稽明星，在一萬多一桌的酒席上唱滬劇講段子，面子裡子都有了。
沈佳佳這才明白自己精打細算的婚禮，不過是普通人家的普通標準。她不停找未婚夫小田發脾氣，像敲麥芽糖一樣多弄一塊是一塊。無奈婆婆比她更精，語重心長找她談話：佳佳啊，我們普通人家，差不多就可以了。去五星酒店沒意思的，婚禮最重要是經濟實惠好吃好喝。
沈佳佳明白，只能靠自己了。為了找個好點的婚慶公司，她前前後後跑了二十多家，滿意的太貴，便宜的不符合標準，終於找到一傢俬人工作室，她花了大半天功夫，說出自己的理想效果。
對方只能在心裡翻白眼，想用五千塊錢達到五萬塊的效果，當我做慈善事業的？
婚禮平平無奇，在一家號稱四星的老牌酒店裡，所有人看起來都很疲憊，竟然沒有人上來誇讚一句：新娘子今天真好看。十月婚禮季，上海人趕場一樣送完一家又一家紅包，到沈佳佳這裡，已經耗完最後一絲熱情。
頂多有姆媽拉著自己大齡不肯結婚的女兒，恨恨說一句：人家格副賣相，不也結婚結得蠻好，儂伐要噶拎不清。
虛榮是需要實力的。小女孩的驕傲，通常會被現實社會狠狠打破。
明明是她最先想去的巴黎，可是她的大學同學，一個蘇北女人，居然考了巴黎某大學的研究生，在班級群裡告訴他們，光房租一個月就要900歐元。
明明是她先知道的名牌，這些名牌被一些外地女人背在身上，深深刺痛了沈佳佳的心臟。
她當然不屑跟她們比。
有時候她會計算一下自己的房子，小田家裡有兩套，自己爸媽一套，說起來，她也是個身家至少兩千萬的人嘛，至於跟這些人計較嗎？
沈佳佳以前真的無所謂，所以別人忙著考證，她忙著為結婚奔波，別人忙著跳槽，她在一家糟心的企業呆了七八年，在外資企業，本地人的優點很明顯，作為會計，每次操正宗上海話和稅務局打交道，總是比較順利一些。唯一的缺點是工作好幾年，依然沒有混上任何title，公司提拔居然需要各種證件，她哪有空去學這個證考那個證？
沈佳佳是嬌滴滴的上海小姑娘，既然吃不了苦，只能這裡計較一點，那邊精明一點。
回首人生前二十九年，生活裡充滿著斤斤計較，精打細算。
現在，伊坐在東京一家豪華酒店，有點感慨萬千，自己過這種日子居然過了這麼久。
她差點就一輩子過著這種不知進取的小日子，幸好人生拐了個彎，辛苦撈點小魚小蝦的小漁船，鬼使神差拐了個彎，開進藍色大海。
很多精緻的上海人喜歡選一個季節來東京購物，她從前只帶著媽媽小孩，來日本轉過一圈，在藥妝店買點七七八八的東西，奧特萊斯給小孩買兩雙耐克毛毛蟲，已經算是體面豪華遊。
從今年開始，沈佳佳翻新了體面的意義。
體面是走在伊勢丹百貨，接受一連串ba的鞠躬，體面是步入酒店，有一列員工向自己微笑致意。體面是預定東京米其林餐廳，在朋友圈發兩張圖，收穫上百個贊。
沈佳佳一來東京，就像忘了前三十年的寒酸一樣，忘了前幾天，網上有人舉報她抄襲，每天一堆人來她的公眾號留言，抄了嗎？
她丈夫小田小心又謹慎，忐忑地追問她，怎麼辦？
沈佳佳放了句狠話，麵包車高架撞人不就十萬塊。看到丈夫嚇得有點發白的臉，她很開心地笑了：十三點啊，我為這種女人付十萬塊？
她後臺的粉絲正在猛漲，沈佳佳每打開一次頁面，看著上揚的粉絲數量圖，會像股民看到高高揚起的股價圖一樣，從心底發出微笑。粉絲越多，意味著廣告費可以再次上提。
頭條十萬近在眼前，她拿到上一個廣告的八萬時，迅速定下了東京的機票和酒店，原來不用看打折機票不用看酒店價格的生活，竟然如此爽脆。
她安慰老公，別神經緊張了，你看誰抄襲被抓進去過？
小田像開竅一樣，恍然大悟：是不是跟女明星一樣，罵的人越多紅的越快？
她笑得更開心了：對啊，真要謝謝那個鄉下女人，幫我點了這把火。
還要感謝那些前輩們，幫她做出了正確示範，如果有人出來罵抄襲，只要不正面接招就行了。
方法都是舊的，無數抄襲者按照同一個套路出牌，不要道歉，道歉會被人抓住把柄，那是抄了的證據，面對眾多粉絲，只需要提及悲慘的現實生活即可。沈佳佳開始在公眾號裡，反覆提到自己心情很難過，痛快不起來，啊，總之表現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先賺足同情分。
大眾最好欺騙了，很多人只要看到女人哭，潛意識覺得另一個囂張的女人是惡人。
然後她再消失幾天，讓無數人抓耳撓腮期待一段時間，當她再次出現時，已經無人記得曾經的風風雨雨。
你回來就好。
沈佳佳一想到寫作是件這麼簡單的事，就後悔自己為什麼當了那麼多年月入一萬的小會計，那麼多年，強忍著內心的衝動，聽著別人的炫耀。她跟《東京女子圖鑑》的女主人公一樣，“自始至終，我只想被人羨慕”。
時勢造人，她搭上一艘快艇。
這一次，在東京大買特買的沈佳佳，終於嚐到了被人羨慕的滋味。
她這樣在乎面子的上海小姑娘，從不在乎別人說什麼，只擔心自己買不起什麼。
出租車司機恭恭敬敬地問她，去哪裡？
沈佳佳報了一個餐廳的名字，隨後問司機：是最好的飯店嗎？
司機大力點著頭，用蹩腳的日式英語說，非常好非常好的飯店。
她心滿意足，十分幸福。
作者 毛利
十年時尚情感專欄作家。長篇小說《我在三十歲的第一年》正在熱銷，京東、噹噹、亞馬遜有售。
公眾號：和毛利午餐，分享女性觀點，揭秘育兒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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