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紅筆記之:臉面是天大的事兒

读红笔记之:脸面是天大的事儿

读红笔记之:脸面是天大的事儿

作者 蓮花香片

越看《紅樓夢》,越能體會“世情小說”中的“世情”兩字含義。中國社會的世態人情,方方面面,勾勾連連,其中的複雜與微妙,非得長時間修煉,不斷琢磨,不斷犯錯,方能領悟一二。這其中有一個要素非同小可,在中國人的人際交往中簡直可以算做是天大的事兒,那便是“臉面”。

《紅樓夢》在第四十五回裡穿插了一件小事,榮府大管家賴大的兒子新任了州官,打算在自家花園裡擺三天的酒席,賴家老太太賴嬤嬤特地到鳳姐這裡,邀請榮府的奶奶姑娘們去赴宴。這一處四、五段文字,基本上都是由賴嬤嬤和鳳姐、李紈等人對話組成,寫得極細緻,也極有趣,從頭到尾“臉面”貫穿其中。

賴嬤嬤由一個小丫頭扶進來,一進來,鳳姐兒等人忙站起來又是讓座,又是道喜。前面在一回賈母牽頭為鳳姐 “攢金慶壽”裡特別對賈府各個階層的體面等級有說明:“賈府風俗,年高伏侍過父母的家人,比年輕的主子還有體面。”賴嬤嬤就屬於這“比年輕主子還體面的老家人”,鳳姐等人在賴嬤嬤面前讓座、道喜,尊敬有加,透出大家族早已溶入日常的禮數。

幾代為奴,終於在孫子輩上熬出了頭,對賴家來說自然是天大喜事,換句話來說就是賴家孫子給賴家長臉了,如此榮耀的事情,自然是要擺酒慶賀,特別要來請主子們——“若不是主子們的恩典,我們這喜從何來?”賴嬤嬤是家中最有地位的“老封君”,在家中地位類似賈母,老太太說話、行事得體有分寸,由她親自出馬來賈府發出口頭邀請函,先去請賈母,再來請鳳姐等奶奶姑娘們。賈母是怎樣的反饋?從賴嬤嬤口中便得知——賴嬤嬤笑道:“我方才去請老太太,老太太也說去,可算我這臉還好。”賈府裡地位最高的人都如此賞光,其他人哪有不跟隨的,賴嬤嬤的臉面並不是她口中自謙的“還好”,簡直是“不要太好”。

有意思的是,賴嬤嬤來請鳳姐李紈這些奶奶姑娘們,一開始並不說正事,而是由自家孫子的成長史拉拉雜雜地說到賈府幾代人的子孫教育問題,這一番“痛說革命家史”的做派可算做是老資格人士的日常愛好。

賴嬤嬤還沒擺完家史,自家兒媳、周瑞家的、張材家的等幾個管事媳婦來向鳳姐回事情。作為管事媳婦,向鳳姐請示彙報是每天的日常工作,按理來邀請鳳姐等人這事兒完全可以由賴大家的自己來辦,可偏偏沒有,卻是賴嬤嬤這個家中最德高望眾的老太太親自來請;而且賴嬤嬤人來了半天卻並未說到正題——原因何在?表面上是賴嬤嬤嘴上說的“可是我糊塗了”,實則裡面大有乾坤。

見賴大家的來了,鳳姐還打趣:“媳婦來接婆婆來了。”賴大家的笑道:“不是接他老人家,倒是打聽奶奶姑娘們賞臉不賞臉?”話由賴大家的說出來,但奶奶姑娘們所賞的臉一定是 “賴嬤嬤的臉”——“只看我們奶奶的老臉罷了。”輩分高,資格老才能保障足夠的臉面,這也是為什麼賴嬤嬤要親自出馬去請賈府的主子們。

而依靠賴嬤嬤這張老臉的事情,並非這一樁。賴嬤嬤臨走前又靠著這張老臉三言兩語化解了別人家的一樁鬧心事。這人便是周瑞家的,周瑞兒子在前天鳳姐生日時醉酒犯了事,鳳姐要攆了他出去。原來賴嬤嬤貌似不經意地問一句,其實是早已安排好的,是受人之託來替人說情。來看賴嬤嬤如何替周瑞家的說情:

賴嬤嬤笑道:“我當什麼事情,原來為這個。奶奶聽我說:他有不是,打他罵他,使他改過,攆了去斷乎使不得。他又不比得是咱們家的家生子兒,他現在是太太的陪房。奶奶只顧攆了他,太太臉上不好看。依我說,奶奶教導他幾板子,以戒下次,仍舊留著才是。不看他娘,也看太太。”

賴嬤嬤的一通話,果然讓鳳姐改了主意,安排賴大家的打周瑞兒子四十棍,罰他不許喝酒,不再攆他出去。周瑞家的歡喜不盡——打罰都不要緊,何況是不是真打真罰也另說,關鍵是兒子的飯碗保住了,這才是最重要的,於是給鳳姐磕頭,又給賴嬤嬤磕頭,一場危機就此化解。

賴嬤嬤成功說服鳳姐,靠的依然是準確打出的一張“臉面”牌,這一回是太太,即王夫人的臉面。王夫人的臉面,再加上她賴嬤嬤的臉面,鳳姐這樣的“水晶心肝玻璃人”,怎會不明白,怎能不買賬?不得不說,賴嬤嬤對世故人情的揣摩拿捏十分了得,賴家得以發達,與家中這位“老封君”大概也不無關係。

读红笔记之:脸面是天大的事儿

這一個圍繞“臉面”的小插曲,以大家互相“給臉”最終得了個皆大歡喜的結局。而後來發生的一件事,則讓我們看到大家互相“不給臉”所帶來的尷尬和難堪。

第七十一回,賈母過八十大壽,賈家兩府上上下下忙活得不行,寧府尤氏忙著白日待客,晚間陪賈母,還幫著鳳姐料理收禮回禮等事務,晚上便不回東府,暫到大觀園李紈處歇宿。

這晚尤氏回園子的時候,發現園子正門和各處角門燈火通明,不僅門沒關,值班的婆子也不在崗。尤氏命身邊的丫頭去找管家的女人,丫頭到了二門外管事女人的議事之處,兩個婆子只顧忙活手頭活計,再者一向也不把東府尤氏放在眼裡,不但不去傳人,反而說了一通各家門管各家事的話,把尤氏的丫頭懟得不輕,丫頭氣不過,一五一十地回來說給尤氏聽。

尤氏此時正在怡紅院,身旁除襲人外,還有寶琴、湘雲,以及地藏庵來的兩個姑子。尤氏平時是個隨和好脾氣的人,無奈這次的兩個婆子說話太難聽,且是丫頭當著外人回給尤氏,東府管家奶奶的體面豈能不顧,於是尤氏便說讓人把鳳姐叫來,雖然經襲人等人勸住,但事兒卻傳了出去,素來與這幾人不和的周瑞家的便忙忙告到鳳姐處,話是這樣說的:“這兩個婆子就是管家奶奶,時常我們和他說話,都似狠蟲一般。奶奶若不戒飭,大奶奶臉上過不去。” 鳳姐便吩咐將那兩個婆子捆了送到東府尤氏,任憑尤氏處理。

原本以尤氏息事寧人的性格,這事兒早就消停了,然而在賈府,任何一件小事都像是長了翅膀一般傳得飛快,如果其中再牽扯上好幾處的私人恩怨,一會工夫便會鬧得沸沸揚揚不可收拾。被捆的兩個婆子之一和邢夫人的陪房費婆子是親家,費婆子便來求邢夫人,邢夫人素來對鳳姐有積怨,只因“鳳姐的體面勝過自己”,再加上近日來又發生了幾宗丟面子的事情:討鴛鴦討了個沒趣,讓賈母對她更加冷淡;南安太妃來,見眾姊妹,賈母讓探春出來,卻沒讓迎春出來(儘管邢夫人平日也並不看重迎春這個非親生的女兒),心裡早是憋了一股子怨氣。費婆子過來為親家求情,正好以此事做伐子,邢夫人要向鳳姐發動一次正面攻擊,而攻擊的著眼點便是:對方的體面。

邢夫人直至晚間散時,當著許多人陪笑著和鳳姐求情說:“我聽見昨兒晚上二奶奶生氣,打發周管家的娘子捆了兩個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論理我不該討情,我想老太太好日子,發狠的還舍錢舍米,周貧濟老,咱們家先倒折磨起老人家來了。不看我的臉,權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們罷。”說畢,上車去了。

邢夫人這一手著實狠:當眾給鳳姐沒臉,連解釋的機會都不給,撂下一通話,其實就是一個意思:你看著辦,若不放人,不是不給我面子,而是不給老太太面子。

可憐鳳姐這麼要強的一個人,被婆婆如此當眾羞辱,何況她本以為捆了婆子交尤氏處理是為了顧全尤氏的面子,誰知尤氏並不在意,反倒怪她多事。兩頭不落好,鳳姐著實受了一通窩心氣沒處發洩,只好回房哭泣。

這一場圍繞著“給臉”、“打臉”的風波,以邢夫人佔得上風、鳳姐顏面掃地而告終,給了鳳姐日漸羸弱的身體一記重創,鳳姐自此元氣大傷。

表面上是一起因下人失於職守引發的婆媳矛盾,背後則是賈府大家族裡各階層各派系之間的明爭暗鬥。正如後面黛玉所說:“但凡家庭之事,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到了這一回,雖然這個大家庭從外面看來,還是母慈子孝,兄友弟恭的一團平和,平和之下卻是暗潮湧動,各種矛盾衝突慢慢激化明朗,家族的頹勢已是大勢所趨。

回過頭來再看上面的事件,會發現一個耐人尋味之處:賈府在解決矛盾衝突的過程中,並不出於法紀規矩或事件責任本身,比如前面周瑞家兒子在鳳姐生日當天的行為不端,鳳姐本來是要將他趕出去,經賴嬤嬤說情(要顧及太太的臉面)便改成了杖責;後面兩個被捆了聽後發落的婆子,沒有人追究她們的失於職守,所有人的關注點都高度一致,那便是“臉面”最重要——王夫人的臉面、尤氏的臉面、老太太的臉面、邢夫人的臉面、鳳姐的臉面……

當人情和臉面的重要性高過了法理和職責的時候,賈府這座大廈就真的到了一個很危險的境地——這就好比現代企業的有序運轉靠的是清晰明白且執行有效的規章制度,一旦到了靠人情臉面說了算的地步,離倒閉就不遠了。

果不其然,抄檢大觀園很快便開始了,到那時我們會發現:原來這個大家族一直以來苦心維繫的臉面不過是一塊千瘡百孔的遮羞布,一個小小的繡春囊便將它撕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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