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麼也想不到，當地人會把一段斷流的河床叫做“乾巴水井”，就像怎麼也想不到人們會把乾巴水井之上、萬峰湖畔這座陡峭突兀的山叫“小臺灣”一樣。
去往小臺灣的路曲折迂迴像螺旋，在美麗的魯布革小鎮上仰頭可視頂峰，車行卻要小半天，還要經過幾個我叫不出名字的布依族村寨。一過萬峰湖上的橋，手機裡來了個有趣的短信：歡迎您來到貴州黔西南州興義市。這表明了小臺灣的貴州省身份，由羅平去往那裡是一場不小心就跨省的旅行。
“臺灣”一詞在中國有些特殊味道。多年來，我以為這裡過去可能有土匪武裝盤踞，由於座落在兩省交界，易守難攻，再加上為了向逃往臺灣的國民黨效忠，就以小臺灣命名。後來從一個曾參與過魯布革電站建設的老工人那裡瞭解了小臺灣的由來，才發現自己大錯特錯。
事情要追溯到魯布革電站建設的時候。
黃泥河是羅平縣與興義市的界河，也是滇黔兩省的界河。億萬年的峽谷深鎖與孤獨寂寞讓它狂躁不安，短短几十公里的流程就速降了370多米。人的智慧是無窮的，把水力幻化為電力是利國利民的好事，不僅能給千家萬戶送去光明，還能為國家創造財富並推動經濟發展。但建電站需要鉅額資金，還有技術，這是制約著黃泥河水利資源開發利用的兩大難題。
好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國改革開放的初潮如滾雷般轟響湧動，通過自籌資金再加上向世界銀行貸款，同時向國際招標引進水電設備與技術。這座國家級重點工程、裝機容量60萬千瓦的魯布革電站在1982年11月拉開了建設帷幕。
“電站由雲南省電力局主辦，昆明水電勘測設計院設計，主體工程由水電部十四工程局承建。電廠引水系統工程實行國際招標，由日本大成公司中標參加施工。聘請水電部特別諮詢團、澳大利亞、挪威的專家進行諮詢。引進了挪威的水輪機、日本的變壓器和高壓電纜、瑞士的高壓組合電器、瑞典的線路保護設備及意大利的微波通訊設備。”這是1995年修訂的《羅平縣誌》對當時情況的簡要記錄。
建這座電站，除了中國水電工人外，還有些跟隨水電設備前來、帶著當時先進的水電技術和先進管理經驗的外方參與者。出於諸多原因考慮，外方建設者的住所是相對獨立的——沿河兩岸相對寬闊的地方建起了密密麻麻的房屋供中方建設者居住。而在高高的峽谷之上某座險峻的山峰上修建了外方工作者的住所，並設立關卡，實行嚴格的通行管制。人的聯象力豐富無比，儘管今天已經無法知曉是誰第一個把這座山峰稱為“小臺灣”，但這一名稱很快為人們接受認同，並流傳開來。
我不是那種看“外國月亮一定比中國月亮圓”的人，但平心而論，這群進駐小臺灣的外方建設者推進了魯布革電站的建設進程，同時給中方建設者們上了生動的一課——儘管他們的主要目的不是來上課，而是為了實實在在的經濟利益。魯布革電站的建設打開了中國改革開放的一扇窗口，形成了一股強勁的大地衝擊波，給魯布革這個深山峽谷帶來了陣痛，也帶來了清新的的空氣和涅槃後新生的快感。1987年8月6日，《人民日報》頭版頭條發表題為《魯布革衝擊》的長篇通訊，引起中國大地的強烈震動。
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也沒有幹不完的工程。當最後一組水輪機組於1991年併網發電後，所有的水電建設者必須得離開，包括那些居住於小臺灣的外方建設者。
在那個敏感的年代裡，大多數人對小臺灣的內部情形是很難了解到的，它充滿了神秘感。但越神秘的東西就越吸引人，當人去樓空，進入小臺灣不再需要通行證時，這裡成了普通民眾輕易就可前往的地方。一些精明的商家利用了它獨特的地理位置優勢，在那裡從事餐飲、住宿、觀光、休閒等商業活動。
我第一次去往小臺灣純屬無意之舉。一個閒來無事的週末，和三五好友相約了驅車去舊屋基鄉的“猴谷”風景區遊逛。沿羅乃公路前行，抵達小臺灣峰頂後有條岔路，一條向下，一條平行。我們先選擇向下的路。這是典型的原始山路，坑窪不平，艱難無比。下到谷底，才知道所謂的猴谷，不過就是魯布革電站截留後的黃泥河留下來的一段故道。兩邊崖上生活著野生獼猴，所以得名“猴谷”。
不過野生獼猴沒看到，倒是看到河床上被億萬年水流沖刷後留下的石頭群落，大小不一，造型各異。低窪的地方存儲著清澈透明的潭水，這些水是上游滲透下來的，汩汩留著，似乎在不甘心地講述著黃泥河曾經的雄性之美。來過的朋友說，這裡叫“乾巴水井”，是“猴谷”風景區裡最美麗的地方。
返回到山上的岔路口處，我們接著往另一條道走，去小臺灣，去看看那些外國專家與工人們曾經居住過的地方。
二十七年後的今天，小臺灣已然成了個熱鬧的地方，商業味很濃，開著幾家餐館和旅館，還有一些娛樂設施。我是個不喜歡熱鬧的人，就選擇漫無目的地四處閒逛。
小臺灣的植被很好，藍天白雲下滿目蒼翠，哦，對了，綠色裡還夾雜著幾棵蓬勃生長的黃野莓，正是果實成熟季，冒著被刺戳的疼痛去摘了來吃，果味十足，酸甜可口。灌木叢中有些殘存的房屋基礎，是二十多年前那些在此工作的外國人的居所，人去屋空被荒置。石基之上的磚瓦門窗等有用建材已經被附近的村民們拆去用在自家的房屋上了。綠樹叢中，還有些特點鮮明的西式建築兀立著，有幾幢荒蕪不堪，蛛網密織，野草橫庭。還有幾幢正在翻新或裝修，不知做何用途。石子鋪成的林間小路鋪滿了厚厚的陳葉，延伸入幽靜之處，曲曲折折，高高下下，一彎一景，各有情趣。
臨近懸崖的地方是個觀景臺。站在這裡，山腳下的萬峰湖一覽無遺，五月初的湖水消瘦成一條狹長的河，宛如一條溫柔的玉帶纏繞著群山。湖畔臥著因為魯布革電站的修建而新興起來的魯布革小鎮，有種喧囂之後的沉靜之美。正對面山頂上有銀光閃耀，那是擁有“亞洲第一高”稱譽的輸電斜塔，堅實的塔身支撐在藍天下，把那種叫電的東西從深山狹谷中輸送到城市，為千家萬戶送去光明與溫暖。一隻孤傲的蒼鷹在斜塔下面飛翔著，宛若王者巡視著它的峽谷領地。陽光晴好的早晨，雲霧會從峽谷裡湧上來，或急或徐，或縹緲如輕沙，或厚重若綿絮，形成獨特的雲霧奇觀，每年都會吸引很多攝影愛好者光臨這裡。
其實，很多人可能不知道，就在小臺灣峰下的山肚裡，隱藏著當年修建的廠房，是整個水電站的核心所在，是十數萬水電建設者們攜手奮戰近十年的成果。洶湧的黃泥河水在這裡涅槃新生，然後重新踏上歸海的征途。只是小臺灣，卻任由著時光在峽谷中恣意流淌，什麼也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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