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骨文中有「強」字嗎?


如果你是指「強大」的「強」字,甲骨文是沒有的。

我看到其他答主的回答說「強、彊」的甲骨文是「弜」,真不是!

【甲骨文的「弜」】和【《說文》中的「弜」】不是一個字。

或者說是同形字:字形相同,但意義和讀音完全不一樣。這一點我將在後面證明。

我先回答題主【「強」字在商周的字形」】這個問題。

由於「強」沒有商代甲骨文字形。所以,就不談商代,只從周代開始談起。

先把把「強、彊」二字理清楚,其實非常之繞,演變關係非常之複雜。

應該說漢字「強、彊」在古文中都表達過「強大」的這個意義,而且都不是本義,都是假借義。

「強、彊」旁紐雙聲疊韻,讀音上通假條件十分充足的,所以,在先秦經傳古書中是可以通假的:

「彊」——(引《漢語大字典》,第二版,頁1070)

「強」——(引《漢語大字典》,第二版,頁1067)

甚至「強」還表示「疆土」

「彊」的本義和演變過程

「彊」從「弓」從「畺」,《說文》解釋為「弓有力也」。

《說文》這一點解釋錯了,把假借義當成本義。

「彊」本義就是「疆域、疆土、地域」意思,表示「強弓、強大」是假借義。

到底是怎麼樣的演變關係呢?

實際上:

「畺」 是「彊」的初文,「彊」被假借表達「強弓、強大」以後,就加「土」旁造「疆」字,表示本義「地域、疆域」。

演變關係如下圖:

「彊」在金文中是非常常見的字。

金文中萬壽、萬年「無彊(疆)」這樣的吉語多不勝數,「萬壽無彊」也寫作「萬年無畺」,如:

《田季加匜》:「萬年無畺,子子孫孫永寶用亯。」

我們來看西周中期的《五祀衛鼎》(集成2832):

「厥東彊眔散田,厥南彊眔散田」,都是表示「疆界」;

金文中就沒有表示過《說文》說的「弓有力也」,說文把『弓』當成表意偏旁,其實,「弓」是「彊」的聲符,「弓、彊」的古音是通的。

「強」的本義和演變過程

《說文》:「強,蚚也。從蟲,弘聲。𧖑籒文強從䖵從彊。」
(引《漢語大字典》,第二版,頁1067)

「強」的本字是「𧖑」,是一個形聲字:「蟲」表意,「彊」表聲,本義是蟲子,就是米、麵粉放陳了以後長出了那個小黑殼子蟲。

「𧖑」字太繁瑣了,在戰國時代又造了一個形聲字:從「弘」從「蟲」的形聲字「強」字,「弘」「強」古音是通的。

而「弘」是「宖」的初文,「宖」和「宏」互為異體字。

港臺地區的字形「強」和中國的字形「強」是等價的異體字的。

「強」右半部分的字形「厶」,寫成「口」十分正常,或者「口」寫成「厶」,也是書法中常見的變形:

好,「強」和「彊」的演變過程完全搞清楚了。

再來說,為什麼甲骨文中「弜」和「強」和「彊」毫無關係。

先上臺灣學者季旭昇的結論:他認為甲骨文「弜」同「弗」,學者沒有異議。且與《說文》的「弜」是不同的字:

《說文新證》,福建人民出版社,頁920

為什麼季旭昇說學者幾乎沒有不同意見?

因為釋讀【甲骨文:弜】這個字並不是一個簡單的問題,是古文字學家幾十年的不懈探索,一點點的分析考釋,我們才知道甲骨文的「弜」字的意義,跟【《說文》中的「弜」】完全不一樣。

甲骨文中的「弜」字是個常見字,如下列幾種字形:


前輩學者為這個字寫了很多論文,考釋的過程是非常繁瑣,這也是學習甲骨文語法,必須要講的一個字,所以我的印象特別深刻。


我下面將要引用的結論,來自以下論文,我不會一一註明,有興趣的人可以字去看:



  • 張宗騫,《卜辭弜、弗通用考》,《燕京學報》,第28期,1940年
  • 楊樹達,《甲骨文中之先置賓辭》,《古文字學研究》,湖南大學油印講義本,1945年
  • 夏錄,《釋弜——張宗騫〈卜辭弜、弗通用考)的商榷》,《武漢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1981年3月。
  • 裘錫圭,《說弜》,《古文字研究》第1輯,中華書局,1979年。
  • 裘錫圭,《釋勿(弜)、發》,香港中文大學《中國語文研究》,1981年第2期。
學者諸家釋讀的扼要綜覽見:
  • 李圃主編,《古文字詁林》(上海古籍出版社),9 冊,第 1088頁


我只簡略綜述一下上面一些論文的意思:

「弜」為「弼」之初文,「弜」在甲骨文中假借當副詞用,表示否定,讀若「不、「弗」。

因為上古音輕、重唇音不分,這三個字重唇音雙聲疊韻。


古代漢語中的否定詞全部都是唇音,甲骨文中的否定詞也同樣如此,如:甲骨文中「無、亡、不、弗、毋」等等。

但是,「弜」與「不、弗」的用法很相近,但是有點不一樣。

這是甲骨文文法,經常要講的的一個案列:「弜」在甲骨文其實等同「勿」或者「毋」。

說簡單一點,「不、弗」翻譯成「不會」,而「弜」相當於「勿要、不要」,也就是 「希望對方不要做什麼」的祈使句。

比如:「生人勿進」肯定不能說成「生人不進」,就是這點細微的區別。

那麼,我們怎麼知道的?

因為甲骨文中有一種卜辭形式叫做「對佔」,通過「對佔」異文發現的,加上分析卜辭的詞性知道的:

  • 在卜辭中,「弜」大多數是貞人占卜以後,告訴商王不要去幹什麼,所以「弜」後面是動詞。



  • 我就以甲骨文中經常記載「田獵」卜辭為例子解釋一下。「田獵」卜辭也就是占卜商王該不該去田獵,哪一天去田獵,能不能捕獲到獵物。



  • 「田」在甲骨文中就是一個動詞,表示「打獵」。

    貞人占卜經常會「對佔」,也就是正反兩種結果:王今天應該去田獵嗎?王今天不應該去田獵嗎?

比如:《甲骨文合集28680》就是商王田獵的對佔——「王弜田」和「王田」,這片對佔的甲骨卜辭的意思就是商王去田獵會不會遇到下大雨。

甲骨文的「冓」就是「遘」的初文,就是「遇」意思。《說文》:遘,遇也。

還有如:弜追、弜伐、弜入等,大部分都是在動詞前面,表示不要進行、從事某些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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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這個問題我以為很簡單,想不到看了三天的文獻,多處交叉對比,腦子都繞暈了。

現在,基本上能用證據證明這些字的來龍去脈,最後總結一下:

1、甲骨文的「弜」是「弼」的初文,讀若「不」,假借義表示否定副詞,與「不、弗」意義相近,也少量表示過人名等專有名詞。

訴諸權威,直接上甲骨文專家學者沈之瑜的結論:

引自:沈之瑜. (2011). 甲骨學基礎講義. 上海古籍出版社.,頁100

甲骨文的「弜」在卜辭中,從沒有表示過形容詞「強壯、強大」,而且和「強」讀音也不一樣。

2、商代以後,甲骨文「弜」被「勿、毋」代替,「弜」的後起本字就是「弼」。西周金文中未見「弜」字。

「弜」的古今字音演變脈絡圖:

3、《說文》的篆文「弜」:「彊也。從二弓」,讀音:其兩切,但「彊、強」表示「強壯、強大」也是假借,「彊、強」旁紐雙聲,可通假。

  • 「畺」是「彊」的初文,「彊」是「疆」的本字,

  • 「𧖑」和「強」互為異體字,本義表示「米蟲」,戰國時代「強」行而「𧖑」廢

《說文》的「弜」部下就是一個字:「弼」,那麼很有可能許慎搞錯了,將「弜」誤訓為「彊」也,段玉裁的註解也跟著錯。

「弜」除了在甲骨文中單獨成字,西周金文、先秦秦漢的古文中,從來就沒有使用這個字,如果是漢代人新造字,為什麼從為使用過?

所以,我認為很有可能漢代人,或者說《說文》作者許慎望文生義:

將廢棄了字「弜」,以「雙弓」之意,理解為「彊(強)弓」,所以,訓「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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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最後一定要注意,說甲骨文有某字,一定要看甲骨文卜辭中的用法,不能僅僅看了一個單字,就倉促下結論。

因為「形同」但「意、音」皆不同的漢字很多。

比如今天表示尷尬的的「囧」字,但在甲骨文中是「窗戶」的意思,讀音為「明」:

《說文》:「囧」,窻牖麗廔闓明。象形。凡囧之屬皆從囧。讀若獷。賈侍中說:讀與明同。

「囧」、「囪」與「窗」是同源字,

所以,就不能說今天「囧」字在甲骨文就有,這是完全不一樣的。


小漢字見大歷史


足夠偏冷小眾的題目。

試著回答。

“強”和“彊”,均包含在已釋出的1490個甲骨文字中。

“強”,甲骨文中如下書寫:


這個寫法,和甲骨文中的“弘”字寫法完全一樣。可見“強”是“弘”的通假字或同源分化字。

“彊”,甲骨文中如下書寫:


這又和甲骨文中“弜(jiàng)”字的寫法一致。“彊”也是“弜”的通假字或同源分化字。

那麼,既然沒有“強”和“彊”的出現,是否甲骨文里根本沒有這兩個字,而只有“弘”和“弜”呢?不是。

第一,從甲骨上的上下文看,這兩個字只能是“強”和“彊”的含義,絕非其他。

第二,目前發現的甲骨文畢竟有限,沒有發現不代表沒有。而且,“強”和“彊”的“專用”寫法,出現的年代,距甲骨文的年代並不久遠。

例如在籀文、石鼓文中即出現了“強”的不同寫法。見下圖:


來看看“強”和“彊”的字義。

先看“強”。

“強”,《說文解字》注為:“蚚(qí)也。”清代段玉裁總結前人的解釋說,蚚是一種善用腳捋須的蟲子。他又說,這是一種轉註互訓,以“蚚”這種蟲子,表示“強”就是彊弱之“彊”。

的確,在《說文》裡,許慎把“蚚”字緊挨著“強”註解,沒提任何蟲子的事,說的很直接:“蚚,強也”。這真的是互訓了。


後人把“蚚”,解釋為米里的一種小蟲,學名叫米象。《康熙字典》採用此說。據此,有今人把“強”的含義,解釋為單一的、卑微的生命體,弘揚起來,就是強。

這就有些穿鑿了,且有“不求甚解”之嫌。

米中的這種小蟲子,在《說文》中有專用字——“䗐(shī)”。許慎註解為“強羊也”。“強羊”是當時江東人的方言,“羊”,本作“蛘”。許慎沒有說到“䗐”與“蚚”的任何聯繫。後人看到許老先生說“強羊”,便把“強”和米蟲搭上了關係,這未免牽強。也怪許慎多事,描述個方言,幹嘛非得用“強”字?你也輕鬆玩兒一把假借,不成想害後人犯附會的大錯。


(米象)

“蚚”,從蟲,斤聲。“斤”在古代是“斫木斧”。大牙像“斫木斧”,搏鬥勝利後捋須而鳴,只有蟋蟀更為符合。將這種善戰獲勝之“蟲”,組合進“強”字,也才更為合理。況且,甲骨文及《說文》中,並無專表蟋蟀的任何其他字。


(哪個更應該是“強”字下面的“蟲”呢?)

著名語言學大師姜亮夫認為,轉註是造字之法,“轉註字是合二三個形而得一個新字,其二三字形中,以一形為主,既用其意,尤重其音”。

“強”和“弘”用的原是一個字,後來,為示區別,在“弘”下面加了一個大牙取勝的“蟲”子,就產生了“強”。這是合情合理的解釋。

“強”為何最初假借“弘”的字型呢?“弘”,《說文》訓為“弓聲也”——把弓拉滿,果斷鬆手——就會“hong”然一聲。許慎說,“弘”的右半邊原為“厷”字,宏大之義。所以“弘”即是像聲字,亦表宏大。

這就可以說得通了,“強大”——“宏大”,既相近又相通。於是,最初的“強”就把“弘”借來用用——這就是漢字之初的假借現象。

再來看“彊”。

《說文》註解為:“彊,弓有力也”。段玉裁解釋說:“引申為凡有力之稱。又假(借)為勥(qiáng)迫之勥”。請注意,這裡又出現一個“強”的異體字——“勥”。現代漢語裡,對“強”字的解釋,就是段氏所說的這兩種基本含義。

最初,在甲骨文裡,“彊”為何會假借“弜”呢?《說文》對此字的解釋是:“弜,彊也。重也。”意即此字就是“彊”的含義。所謂“重也”,段玉裁說是“疊之意也”,意即“Double ”——“重弓者,彊之意也”。“弜”的本意是加強之弓,假借為“彊”。

“彊”,從弓,畺聲。“畺”是“疆”的本字。原來,甲骨文中,“彊”以“弜”來表示。後來有“閒來無事”之人,又造了“彊”字。因為以“畺”標聲,好讀好認了。


“強”和“彊”的來源變化基本就是這樣了。

兩個字都與“弓”有關——尚武有力。

“強”假借了“弘”,後來為示區別,弄了個大牙、捋須的蟲子放在字下。

“彊”最早是“弜”,後來造了個“彊”字,成為專屬字。

“強”是否“彊”的簡體呢?不是。兩個字同源,但經歷了兩種成字的路徑。

這很正常。甲骨文年代,字不夠用,且正處於用字的“買方”需求很大,字的“賣方”存貨不足,“供不應求”局面之下。那個時候,調劑文字“市場”的機構估計還不成熟,用字的人之間交流也不方便。於是,有點兒造字能力的人,就自行其是地“自作主張”自產了。

還好的是,他們都還不是“胡編亂造”、“粗製濫造”。所以,假冒偽劣產品不多,這對咱們這些後人,真是大大之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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