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一個人只要活著,他的靈魂與肉身就不可能截然分開,在他的塵世經歷中處處可以辨認出他的靈魂行走的姿態。唯有到了肉身死亡之時,靈魂擺脫肉身才是自然的,在此之前無論用什麼方式強行分開都是不自然的,都是內心緊張和不自信的表現。不錯,在一切對塵軀之愛的否定背後都隱藏著一個動機,就是及早割斷和塵世的聯繫,為死亡預做準備。可是,如果遁入空門,禁絕一切生命的慾念,藉此而達於對死亡無動於衷,這算什麼徹悟呢?真正的徹悟是在戀生的同時不畏死,始終懷著對親人的摯愛,而在最後時刻仍能從容面對生死的訣別。

幾乎每一個人在童年和少年時期都會有那樣一個時候,他的自我意識逐漸覺醒,突然有一天,他確鑿無疑地明白了自己遲早也會和所有人一樣地死去。這是一種極其痛苦的內心體驗,如同發生了一場地震一樣,人生的快樂和信心因之而動搖甚至崩潰了。想到自己在這世界上的存在只是暫時的,總有一天會化為烏有,一個人就可能對生命的意義發生根本的懷疑。

我常常觀察到,很小的孩子就會表露出對死亡的困惑、恐懼和關注。不管大人們怎樣小心避諱,都不可能向孩子長久瞞住這件事,孩子總能從日益增多的信息中,從日常語言中,乃至從大人們的避諱態度中,終於明白這件事的可怕性質。他也許不說出來,但心靈的地震仍在地表之下悄悄發生。面對這類問題,大人們的通常做法一是置之不理,二是堵回去,叫孩子不要瞎想,三是給一個簡單的答案,那答案必定是一個謊言。在我看來,這三種做法都是最壞的。正確的做法是鼓勵孩子,不妨與他討論,提出一些可能的答案,但一定不要做結論。讓孩子從小對人生最重大也最令人困惑的問題保持勇於面對的和開放的心態,這肯定有百利而無一弊,有助於在他的靈魂中生長起一種根本的誠實。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死有什麼可思考的?什麼時候該死就死,不就是一死?——可是,這種滿不在乎的態度會不會也是一種矯情呢?

我最生疏的詞:老。我最熟悉的詞:死。儘管我時常沉思死的問題,但我從不覺得需要想一想防老養老的事情。

中國的聖人說:“未知生,焉知死?”西方的哲人大約會倒過來說:“未知死,焉知生?”中西人生哲學的分野就在於此。

時間給不同的人帶來不同的禮物,而對所有人都相同的是,它然後又帶走了一切禮物,不管這禮物是好是壞。

善衣冠楚楚,昂首挺胸地招搖過市。回到家裡,寬衣解帶,美展現玫瑰色的裸體。進入墳墓,皮肉銷蝕,唯有永存的骷髏宣示著真的要義。

死是最令人同情的,因為物傷其類:自己也會死。

死又是最不令人同情的,因為殊途同歸:自己也得死。

我們對於自己活著這件事實在太習慣了,而凡是習慣了的東西,我們就很難想象有朝一日會失去。可是,事實上,死亡始終和我們比鄰而居,它來光顧我們就像鄰居來串一下門那麼容易。所以,許多哲人都主張,我們應當及早對死亡這件事也習慣起來,以免到時候猝不及防。在此意義上,他們把哲學看作一種思考死亡並且使自己對之習以為常的練習。

死本質上是孤單的,不可能結伴而行。我們活在世上,與他人共在,死卻把我們和世界、他人絕對分開了。在一個瀕死者眼裡,世界不再屬於他,他人的生和死都與他無關。他站在自己的由生入死的出口上,那裡只有他獨自一人,別的瀕死者也都在各自的出口上,並不和他同在。死總是自己的事,世上有多少自我,就有多少獨一無二的死,不存在一個一切人共有的死。死後的所謂虛無之境也無非是這一個獨特的自我的絕對毀滅,並無一個人人共赴的歸宿。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死亡不是同歸大海,而是各回各的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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