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我重新写字五年后,某日路遇我老师,他看过我字后,忽然坐下来和我聊天,临了说,不妨学学陈独秀的字。老师是名书家,他既这样说,想必有道理。

次日见一书画家,此公年轻时一夜顿悟书法之道,人未老,可字已有斑驳萧散的气息。问他对陈独秀的字可曾有过研究?他说没有。那天见到另一个业内人士,说起书画名家倒也滔滔不绝,独问到陈独秀的字,也摇头以对,说他不曾有过研究。

我印象中,仲甫先生于古文字学是很有研究的,在狱中还研究它,按常理来推测,一个人,若对古文字、音韵学、甲骨文之类有研究,那自然会对书法有研究,何况他是老秀才一个,当过北大文科学长,写过惊世骇俗的大文章,这样的人,字不可能差。

我们村有位老秀才,名叫吕公望,他和仲甫先生可能认识,也可能不认识。但他的一位老朋友何遂,却是陈仲甫的好朋友。这是我研究我们村这位民国先生时,顺藤摸瓜发现的。我们这位老前辈的字也极好,那天拿给我老师看,他一看便叫好。说这人书法功底很深。

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吕公望书法作品

吕公望生于1879年,恰和仲甫先生是同年。陈先生1896年中秀才,我们村这位前辈,比他晚两年中秀才。仲甫18岁中秀才后,次年便和富家女高大众结了婚。这年陈先生读了康(有为)、梁(启超)文章后脑洞大开。1898年他去了杭州读求是书院。有意思的是,我1981年入读浙江中医学院,经我老师林乾良先生(著名学者)考证,我们的大学食堂便是当年求是书院的地址。也就是说,这位陈先生和我,曾经在同一片土地上读过书。无非时间相差了八十多年。

不过,陈仲甫在此上学时间极短,很快因为反清活动受警察追捕,他从杭州出逃,先逃到南京,后去东北他叔父也是他嗣父陈昔凡处。陈昔凡是举人出身,当过二十来年的官,官虽不大,但油水大,他在东北挣了不少钱,很多地方都有他的产业,包括杭州。他本人好古董,雅好书画,开过古董店,于书画金石眼面很高。张作霖没发迹前曾拜他为义父。但陈仲甫这人脑袋长得就和别人不一样,他对金钱兴趣不大,但对思想、文学、革命、国民教育之类倒有兴趣,所结交的人物也都是这方面的人士,所以他文字中很少提及这位父亲。

陈仲甫在东北大概呆了一两年。1901年10月他去了日本,”我生长二十多岁,才知道有个国家,才知道国家乃是全国人的大家”,于是他要出洋去考察一番,看看别人的国家是个什么样子。

陈先生开窍得早了些,而我们这位前辈,此时还在村里当着塾师,一年能挣个三瓜两枣的钱,他父母就很高兴了。当了三年塾师后,读了梁启超的书,他在乡下也呆不住了,要跑出去念书。父母不让他出去,你都能挣钱还有家小了,还出门读什么书?乡下父母明显没见过世面,他母亲是我们马家姑娘,算起来吕前辈是我们马家的外孙,虽然血缘上和我差得很远。他抗争了几年,1905年3月,卖掉那顶秀才帽子又凑了点钱终于来到杭州。这时候仲甫先生正在安徽办报纸写文章呢。

吕前辈在杭州不久经人介绍认识了秋瑾和徐锡麟,他的革命生涯正式开始。1907年他和蒋介石先生同时考入保定军校时,仲甫先生已去了日本,和苏曼珠、邓仲纯同住一间小房,仲甫教苏曼殊学写诗文,苏曼殊则教他英文和梵文。俩人互为师生,彼此激励。此时,他们的朋友圈中有章太炎、张继、刘师培等人,经常混在一起切磋学问交流信息,当然也诗酒唱和。但他拒绝参加同盟会,只参加章太炎发起的“亚洲和亲会”。

1909年,我们村的吕前辈从保定军校毕业,应好朋友何遂邀请,跑到广西去闹革命了,而仲甫先生这年年底却来到杭州当起老师。此前不久,他相亲相爱的大哥骤然去逝,让他悲痛不已,”见兄不见母,今兄亦亡焉……老母喜兄至,泪落如流泉。同根复相爱,怎不双来还。“这位3岁失父的天才少年,和妻子并不和睦,此时又失了亲哥,内心之痛可想而知。但他到杭州时,心情已经好多了,其时他热爱的女人高君曼正在他身边。高君曼虽然是他小姨子,但却是他的粉丝和红颜知己,在西湖边上,他们俩高调同居,连老天爷也妒忌他。

陈仲甫在杭州陆军小学任历史、地理教员,他通过同事刘季平介绍,认识了沈尹默。沈尹默近视一千七百度,是个名副其实的书呆子。这人从小就痴情于写字,他也做诗,也做学问。

据沈君默事后回忆说,“我和刘三、陈独秀夫妇时相过从,徜徉于湖山之间,相得甚欢。”此时经常厮混在一起的还有马一浮、谢无量等人。这一阶段,陈仲甫过得最快活,身边有美人,往来皆诗友。他从小便喜欢写篆写碑,此时每天写几张《说文》上的篆字,又从马一浮处借到文字学著作《铁云藏龟》,他开始研究甲骨文。

沈尹默后来能成为一代书法大家,实和仲甫先生当时对他的当头一棒有关系。

陈仲甫先在刘季平家看到沈写的自作五言古诗,觉得诗做得不错,但字并不好。陈仲甫要了地址,第二天便找上门去,“我叫陈仲甫,昨天在刘三家看到你写的诗,诗做得很好,字则其俗在骨。”沈尹默虽然不太高兴陈仲甫的见面方式,可还是喜欢他的单刀直入。他解释说他喜欢用长锋羊毫,不能提腕,所以字写得有些俗气;又说他从小临摹碑帖,学的是馆阁体。陈仲甫便建议他写写碑。这话沈尹默听进去了,从此之后,他转而开始写碑,终成一代书家。

年轻时的这段交往,在彼此的书信和文章中均有记载。晚年陈仲甫给他最喜欢的一位后生台静农写信,谈及沈尹默的书法,那时候沈在书坛已名气很大,但陈仲甫却说:

“ 尹默字素来功力甚深,非眼面朋友所可及,然其字外无字,视三十年前无大异也。存世二王字,献之数种近真,羲之字多米南宫临本,神韵犹在欧褚所临兰亭之下,那刻意学之,字品终在唐贤以下也,尊见以为何?”

字外无字。老朋友的这个评价,沈尹默不知是否知道?

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陈独秀书法作品

合肥四姐妹中从小习字的张充和女士曾经跟沈尹默学字,那是1940年左右在重庆,她说沈叫她别学他的字,他不要任何人学他的字。而是学他“娘家”的字(即他学过的那些各宗各派的字)。她看到沈写字,就在一个小桌子上站着写。看得她很过瘾。她一生中去沈家也只去过十来次。这就是她经常提及的老师。而我跟书法老师见面次数很多,但很少谈及书法之道。只是第一次同意收我为学生时,老师给我上了十分钟的课。他说点划一定要写得位。这话让我琢磨很长久。一字为师,一句亦为师。

台静农初见陈仲甫是1938年。他和父亲当时都在江津,陈仲甫的一位朋友邓医生在江津开着医院,台静农也认识,这便有了交往。1903年出生的台静农比陈仲甫要小24岁,可陈仲甫见了小朋友却很高兴,不顾别人在场,只管和他说话,还拉了他去看老朋友柏文蔚。小青年台静农这时候已出版过小说集了,因为鲁迅先生的热烈推荐而在中国文坛有了一点声名。他见到的柏文蔚先生,正在小旅馆里伏案挥毫为人写对联呢。当年的英雄,此时已是一副道士模样。

说起柏文蔚,算是陈仲甫最老的朋友之一,柏1912年出任安徽都督时陈仲甫是秘书长,柏都督经常不管事,丢给秘书长去管。这一年,我们村的吕前辈刚刚做了师长,还创办了中国历史上的第一所体校——浙江体育学校(后改名浙江体育专科学校),他的第六期学生中有两位日后很著名——陈诚、汤恩伯。而汤恩伯娶妻便是我们村的马家姑娘。算是我爷爷的堂妹夫。他和吕校长沾亲带故。日后吕校长的大公子做了汤司令的部下,侄子吕师铭则是汤恩伯留日前的好朋友。后来汤恩伯又提携了老朋友一把。

1916年5月,吕前辈做了浙江省的督军兼省长,成为我们县近代史上的最大名人;而仲甫先生此时正在起劲地办着《青年》杂志。这年9月1日,《青年》易名《新青年》出版。12月1日,陈仲甫走访北京大学,巧遇老友沈尹默。当时北京大学文科学长正好缺人,沈便把老朋友推荐给了蔡元培。而医专校长汤尔和,亦向蔡元培推荐了陈仲甫。刚从国外回来履新北大校长的蔡元培,先翻了翻《新青年》,感觉这位主编大人很有思想,便决意聘他。那些天,有人见他天天过去看陈仲甫,有时来得很早,主编大人还没有起来,蔡先生特意招呼茶房,不要叫醒他,只要拿条凳子给他让他坐着等候便行。蔡先生让陈仲甫来北大当文科学长,陈仲甫的反应很干脆,一口回绝,说他正在办杂志,走不掉。蔡元培说,那就把杂志带到学校里来办好了。

吕前辈省长只做半年便去了北京,做了合肥人段祺瑞将军府里的将军。于是他在北京天津之间各处走动,也参加书画圈的活动。1932年陈仲甫入了监狱,吕前辈则到处办企业,却屡办屡败,运气也实在衰了一点。不过,和陈仲甫比,他自由多了。进了监狱的陈仲甫做起了学问,以致他的老朋友胡适之还羡慕他——监狱清净地,正好做学问呢。能在监狱里做学问写书的大名人,我记得有方苞,还有章太炎,此外便是陈独秀。

吕省长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叫何遂,前面说过了,他们是读保定军校时认识的革命党人,此公能书能画,也是个文物控,对甲骨文很有研究,文章诗词俱好。那个年代的革命党人都是才子居多,诗、书、画、文章样样都会来的。有的还会唱戏写剧本呢,比如我们的吕前辈。何遂1913年便认识陈仲甫。他当时受黄兴委托去安徽了解军事准备情况,这样便认识了在都督府当秘书长的陈仲甫。后来在北京,两人亦偶能撞上,却并不谈政治,俩人都对考古、文字学、音韵学感兴趣,而且都喜欢写古体诗。1934年何遂举家迁到南京后,常到老虎桥监狱去看陈仲甫,还带二儿子何世平去过。后来这位儿子还卧底永康吕公馆里,做了中共地下党。他有一个弟弟叫何康,后来做过中国农业部长。

1936年,何遂和陈仲甫合作写过一本日本片假名源起的小册子,在各自的号中各取一字作为笔名。这本书何遂找人印了出来,得一千元稿费,他全部把它送给狱中的老友。他知道仲甫为人耿介,不轻易收人钱财,但稿费他是喜欢收的。何遂还送过五只古瓷碗给陈仲甫。那是他的一点心意。后来解放后,上海博物馆收到一宗7千多件文物捐献,捐献者便是此公。那也是中国新政府收到的最大一宗文物捐献。何遂的拳拳爱国之心于此可见。

1937年,何遂的甲骨文考古著作《叙圃甲骨释略》石印出版。全书30页,皆陈仲甫以行草细细誊抄。要知道,甲骨文是很难辩认很难书写的文字,只有像陈仲甫这样的专家才能正确无误地誊写好。

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陈独秀书法作品

1934年初,吕前辈回到故里浙江永康。这年春天,何遂从北平回南京后专程来到永康,探望老友。那个时候远不是现在,数小时就能到,就是从杭州到永康,也得两天,更何况从南京过来。此次何遂在永康呆了十几天才走。两位老朋友究竟谈了些什么,后人已无从得知。五十年代初期,何遂曾大病一场,吕公望特意去上海看望他。

抗战爆发后,坐了五年牢写了好几本书的仲甫先生终于走出监狱,他辗转去了江津;而我们村的这位老前辈,则应时任浙江省政府主席黄绍竑之邀,出任“浙江省赈济委员会主任”,创办浙江难民工厂。他为战时浙江,做出了非常大的贡献。我们村里很多前辈,都在他的难民工厂里做过事。可惜,等到我要采访他们时,老人家们都已一一凋零。

上世纪四十年代初期,陈仲甫身体已经很不好,高血压害得他时常头晕,两耳每天叫个不停,他曾有十个月写不了东西。1941年端午日,送何之瑜、台静农、魏建功等人东归,聚饮大醉作诗纪念:“除却文章无嗜好,世无朋友更凄凉;诗人枉向汨罗去,不及刘伶老醉乡。”

此时何遂五子女中,有四个都成了中共地下党员。而我们的老省长,则在艰难困苦中办着难民工厂。他们都还写字,也还写诗,只是每人的况味都有些不同。

陈仲甫的字,世上最欣赏的人当属台静农君,据说此公手里珍藏有二百多张陈仲甫的字,他后来都带到台湾,晚年时常拿出来把玩。如有好朋友来,必定拿出来分享,后来他写“酒旗风暖少年狂——忆陈独秀先生”也最深情,其中一段是这样写的:

“次晨,我准备纸笔,请他写字,因他早年喜欢书法,并用功于篆字。他以行草写了一幅四尺立轴,他说多年没有玩此道,而体势雄健浑成,使我惊异,不特见其功力,更见此老襟怀,真不可测。又写了一幅对联,联文云:坐起忽惊诗在眼,醉归每见月沉楼。”

此联我写过几遍,诗人雅集时送给他们。当然,我写得最多的,还是陈仲甫先生年轻时在杭州和刘三沈二诗酒风流时所写的诗:

垂柳飞花村路香,酒旗风暖少年狂;

桥头日系青骢马,惆怅当年萧九娘。

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马丽春绘画作品

马丽春:酒旗风暖少年狂

本文作者 马丽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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