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敖自傳》編輯手記:那個只佩服自己的李敖走了

《李敖自傳》編輯手記:那個只佩服自己的李敖走了

因為編輯《李敖自傳》(人民文學出版社2018年1月出版),我開始比較系統地閱讀李敖,也對李敖有了更進一步的瞭解。李敖的文字,於我而言,像一扇窗豁然洞開。這本自傳篇幅短小精悍,思路清晰,典章故事,信手拈來,幾乎是處處有機智,頁頁有機鋒。有些成語,我需要去查字典;有些典故,我需要去請教學古典文學的同事,需要搜索。我已經很久沒有過這樣的編輯“障礙”了。而且,我再一次感受到了讀一本書,不是越讀越薄,而是越讀越厚;不是越讀自己無知的範圍越縮小,而是越讀越擴大。80歲的李敖,把自己的經歷、才華、學識、勇氣和智慧超濃縮在了一本自傳裡,不斷打破我的知識壁壘、審美壁壘,不斷衝擊我對生命與人的認識。

李敖的確是寫文章的大才,做學問的高手。他的文章,常能妙語連珠,所以,大多非常好讀。但是,作為作家,李敖還是給後世的讀者製造了很多閱讀障礙。且不說他創造了個人書寫之最,政論、散雜文、學術研究、小說(這樣的排序也代表了我對他作品的判斷)不一而足,讓人眼花繚亂、力有不逮;就是他幾乎所有的文章都伴隨著臺灣、兩岸現實的發展,攜帶著中國歷史和文化的淵源這一點,就讓後世的讀者望塵莫及。比如,他常能旁徵博引,博古通今——年輕時寫文章談臺灣的妓女問題,先從《詩經》的考證講起;罵蔣介石也是從古至今為他尋找同類;包括寫《北京法源寺》《第73烈士》這類小說,他也是做足了史料的功夫,甚至不惜掉書袋,讓人物所有的對話都帶著長長的歷史的尾巴。

更重要的,他不僅寫,還自己解讀、自己闡釋,幾乎有關自己的一切,他都“自有高論”,任何人對李敖的評論,都不及他自己的精彩。李敖之所以獨特,很大程度上因為他自給自足,自成系統,自體循環——“個人”李敖,絕不只是姿態而已,為人與為文,他渾然一體,自成一格。他用83年的時間把自己活成了一部自己寫、自己評、自得其樂、甘苦自知的大書。

從這個角度說,讀李敖不易,讀懂李敖更不易;讀李敖而不被他牽著鼻子走,則更是難上加難。也難怪他在自傳裡反覆感嘆敵人凋零,感嘆“蠢人”太多,感嘆“我吹牛,因為你沉默”。如今看來,沉默的理由有很多,有的是不想,有的是不屑,有的則是不能——處境所限,才華所限,視野所限,勇氣所限。李敖自己,或者兩岸,無論哪個歷史階段,總是有理由讓人對他望而卻步。李敖曾在給女友劉會雲的信中連聲感嘆:世人豈知我哉!豈知我哉!然而,他自己又豈留餘地哉!時局又豈留餘地哉!文化傳統的斷裂又豈留餘地哉!

或許,《李敖自傳》可以看作李敖全部圖書的註釋和索引,也可以看作全面理解李敖這個人的“讀心指南”。他用近600個片段、40萬字的篇幅和41幅照片,全面繪製了自己從肉體到精神的肖像,也側面繪製了兩岸,尤其是臺灣近現代歷史的肖像。而且,是一幅充滿了李敖語錄式的大話、狂話和笑話,兼具了滑稽劇和政治波普意味的肖像——如果說人生如戲,那李敖就是最典型的黑色幽默劇,無論多少玩世的戲謔都無法掩蓋其悲劇的底色。

在充分袒露自己方面,在對愛的追索方面,他和盧梭似乎志同道合,只不過,盧梭選擇帶著感傷去流浪,而李敖最不願意在感傷和遊蕩上浪費時間,他只在書齋苦心焦思,做說理和抗辯的戰士。為了跟國民黨爭取言論的空間,他拼上了自己的一生。他的一生才真正應了那句話:在薄情的世上,深情地活著。

讀李敖的時候,我反覆在想,拋開他故意給自己製造的盔甲和泡沫,拋開他“白話文天下第一”的戲謔,寫作的李敖,到底給世人提供了什麼?我們從他的文字中,從他的書中,到底能得到什麼?到底該怎麼看待李敖,怎麼定位他這個人?

文人懷才,志於學,立於世,最常見的就是“窮”“達”之辯。“獨善其身”和“兼濟天下”,仕與隱,彷彿是擺在古今中國文人面前的兩條路,也是文人在一個社會、一種體制下能夠選擇的兩種生活方式,無論哪一種,都包含著自律、隱忍和妥協。但李敖不一樣。

在書中,他詳細回憶自己交往過的師長,嚴僑、胡適、錢穆、梁實秋、李濟等等,倘若他甘做門徒,出路可想而知;他也詳細回憶國民黨當政者對他釋放的“招安”之意,比如陳誠、陶希聖,甚至蔣經國等,倘若他怕了慫了,感激涕零了,前途也可想而知;同時,他詳細回憶了自己的同學、朋友,其中不乏國民黨的官二代,倘若他肯低頭,肯跟從,生活也可衣食無憂。同時,因為他的遭遇和影響力,家人和朋友都可以幫助他去美國,倘若選擇遠離臺灣,他的生活也大可改善。然而,李敖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坎坷難走的路,而且,走得坦坦蕩蕩、嘻嘻哈哈、滿懷希望。

在當代,文人瞭解了太多古訓、經歷了太多教訓、享受了太多“器重”之後,還有誰能記起我們“缺乏不受精神虐待的自由”?有誰還懷抱“窮亦兼濟天下”的理想嗎?更多的恐怕是士林百態,甚至士林之恥吧。所以他對文人、對知識分子也罵得最酣暢極端。每每想到書中這樣的細節,再看他去世之後,一些所謂“讀書人”的反應,對他的佩服和追念更是深切綿長。

年齒日長,讀書日久,且不說從未有過的顏如玉、黃金屋的幻想,所謂“開卷有益”“學海無涯”的勸勉都會慢慢失效,於是讀書就會變得挑剔起來,也開始經常想,讀一本書真正的意義和價值所在。慢慢地,“人”就成了惟一的好奇目標。而且,這種好奇不再是在眾多庸人、凡人的世界中嚮往傳奇,而是開始體會,同樣是肉體凡胎、世俗煙火的人生,他們如何能搖著筆桿,脫穎而出?他們怎麼做到的“不朽”?

李敖在復旦演講時,曾引用陸游的詩句:“樽前作劇君莫笑,我死諸君思我狂。”他百年之後,這句話被反覆引用——果然,悼念李敖的最有名的句子,還得出自李敖的演講。難怪他會說“要想佩服誰,我就去照照鏡子”。或許,在李敖式戲言和狂言的背後,我們會越來越發現,他始終在現實的深處和時代的前頭;當我們欽服於他的先鋒性和前瞻性的時候,一定也同時汗顏於他的永恆性和預言性。

生命總是因為活出了難度而精彩。李敖的生命讓權貴、名利、世俗都黯然失色,讓中庸、苟且、妥協都無所遁形。世界因為有了他,也讓很多其他的生命黯然失色,都寡淡無味。

因為做了《李敖自傳》的責編,在他去世的消息傳到大陸的第一時間,很多媒體找到我,讓我談我接觸到的李敖和我眼中的李敖,談我們合作的細節。我也不揣淺陋地答應《三聯生活週刊》的稿約,第一時間寫了一篇《今天,我們能給李敖一個蓋棺論定嗎?》,談他“筆尖向左”的深層原因,談他不斷罵人,不斷興訟背後的義氣和深情,談他的“底層情結”和別具史觀。

其實,除了他在病床上送給我一本《第73烈士》,並贈言:“如初一見,一見如初”之外,我們沒有交往,一切合作都是通過版權代理。這也是我引以為憾的,而且,隨著我更多地閱讀李敖,這種遺憾與日俱增。我錯過了和這樣一個豐富睿智、獨一無二的生命直接交往的機會。據說,病床上的李敖見到我們的樣書,非常高興,出版之順利和效率之高,超出他的預期。畢竟,這是目前大陸惟一一本經他親自授權又順利出版的書。

無論如何,作為編輯,作為讀者,非敵非友,我體會的是李敖獨步時代、獨步文壇、獨步知識分子群體、獨坐書齋、特立獨行的風範和風骨,也開始試著體會他從“以牢為家”的被動承受,到後來“以家為牢”“以書房為牢”“以臺灣為牢”的主動選擇,其間所彰顯的懷抱家國天下的匹夫之責、健行天命的君子之風和追尋天道的獨孤之勇、俠義之氣,當然,也理解了他之所以有爭議,背後的原因,體會他非同尋常的經歷背後所帶來的情感、心理和人格上的畸變。

窮途末路、命懸一線、世態炎涼和繁華落盡,於我們都是故事,對李敖卻是親歷。所以,陳文茜才會說:“苟且偷生的人很難理解赴湯蹈火的人”,所以,李敖才會引用哲學家馬丁·布勃的話:“即使我肯花時間說給你聽,你也得經過永恆去了解它。”

於今天的我們而言,李敖最為動人的,是無論處在多麼無望的絕境,都樂觀幽默,都滿懷希望。作為文人,他既坐而言,也起而行,所以,他的生命才能突破強權的羈絆和世俗的束縛,昂揚向上又充滿歡樂。是對希望的永不放棄,讓他成了戰士,讓他成了李敖,也讓他成了你一旦走近,就永遠無法忘記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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