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作之路:那一片綠綠的爬山虎

寫作之路:那一片綠綠的爬山虎

那一片綠綠的爬山虎

——懷念葉聖陶先生

肖復興

寫作之路:那一片綠綠的爬山虎

一次偶然的機遇,能夠改變一個人終生的命運。

小時候,捏著可憐巴巴的一角七分錢,踮著腳尖從家門口對面的郵局裡買來一本《少年文藝》時,我開始迷上文學。我漸漸沉浸在我國現代文學之中。魯迅、冰心、葉聖陶、許地山……一位位相繼闖入我的心中。他們的作品令我愛不釋手。冥冥幻想裡,我像今天的青少年朋友一樣,想入非非地想像著他們的模樣、為人及性格。但是,我沒有想到有一天我會結識他們當中的一位,並且能夠聆聽他的教誨。二十餘年彈指飛去,當他白髮如銀時,我竟如他一樣走上文學創作的道路。在我的人生旅途中,他起的作用舉足輕重。

他就是葉聖陶先生。

寫作之路:那一片綠綠的爬山虎

一九六三年,我正上初三,寫了一篇作文,題目是《一張畫像》,是寫教我平面幾何的一位老師。這位老師教課很有趣,為人也很有趣,致使這篇作文寫得也自以為很有趣。經我的語文老師推薦,這篇作文竟在北京市少年兒童徵文比賽中獲獎。自然,我挺高興。一天,語文老師拿來厚厚一個大本子對我說:“你的作文要印成書了,你知道是誰替你修改的嗎?”我睜大眼睛,有些莫名其妙。“是葉聖陶先生!”老師將那大本子遞給我,又說:“你看看葉先生修改得相當仔細,你可以從中學到不少東西!”

我打開本子一看,裡面有這次徵文比賽獲獎的二十篇作文。我翻到我的那篇作文,一下子楞住了: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紅色的修改符號和改動後增添的小字,密密麻麻,幾頁紙上到處是紅色的圈、鉤或直線、曲線。那篇作文簡直像是動過大手術鮮血淋漓繼而又綁上繃帶的人一樣。

回到家,我仔細看了幾遍葉老先生對我作文的修改。題目《一張畫像》改成《一幅畫像》,我立即感到用字的準確性。類似這樣的地方修改得很多,倒裝句改得很多,長句子斷成短句的地方也不少。有一處,我記得十分清楚:“怎麼你把包幾何課本的書皮去掉了呢?”葉老先生改成:“怎麼你把幾何課本的包書紙去掉了呢?”刪掉原句中“包” 這個動詞,使得句子乾淨也規範多了。而“書皮”改成了“包書紙”更確切,因為書皮可以認為是書的封面。我真的從中受益匪淺,隔岸觀火和身臨其境畢竟不一樣。這不僅使我看到自己作文的種種毛病,也使我認識到文學創作的艱鉅。不下大力氣,不一絲不苟,是難成大氣候的。我雖然未見葉老先生的面,卻從他的批改中感受到他的認真、平和以及溫暖,如春風拂面。

葉老先生在我的作文後面寫了一則簡短的評語:“這篇作文寫的全是具體事實,從具體事實中透露出對王老師的敬愛。肖復興同學如果沒有在這幾件有關畫畫的事兒上深受感動,就不能寫得這樣親切自然。”這則短短的評語,樹立起我寫作的信心。那時,我才15歲,一個毛頭小孩,居然能得到一位蜚聲國內外文壇的大文學家的指點和鼓勵,內心的激動可想而知,漲湧起的信心和幻想,像飛出的一隻鳥兒抖著翅膀。那是隻有那種年齡的孩子才會擁有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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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年暑假,語文老師找到我,說:“葉聖陶先生要請你到他家做客!”

我感到很意外。因為我一直覺得像葉聖陶先生那樣的大作家,一定是深居簡出,凡人不見的。見這樣的作家如同國家元首一樣難哩。現在葉聖陶先生居然要見見我這樣一個初中學生,這自然成了我人生中的一件大事。

那天,天氣很好。下午,我來到東四北大街一條並不寬敞卻很安靜的衚衕。葉老先生的孫女葉小沫在先門口迎接了我。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小巧而典雅。剛進裡院,一牆綠蔥蔥的爬山虎撲入眼簾,使得夏日的燥熱一下子減少了許多,陽光似乎都變成綠色的,像溫柔的小精靈一樣在上面跳躍著,閃爍著迷離的光點。

葉小沫引我到客廳,葉老先生已在門口等候了。見了我,他像會見大人一樣同我握了握手,一下子讓我覺得距離縮短不少。落座之後,他用濃重的蘇州口音問了問我的年齡,笑著講了句:“你和小沫同齡呀!”那樣隨便、和藹,作家頭頂上神秘的光環消失了,我的拘束感也隨之消失了。越是大作家越平易近人,原來,他就如一位平常的老爺爺一樣,讓人感到親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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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來有趣,那一下午,葉老先生沒談我那篇獲獎的作文,也沒談寫作。他沒有向我傳授什麼文學創作的秘訣、要素和指南之類。相反,他幾次問我各科學習成績怎麼樣。我說我連續幾年獲得優良獎章,文科理科學習成績都還不錯。他說道:“這樣好!愛好文學的人不要只讀文科的書,一定要多讀各科的書。”他又讓我背背中國歷史朝代,我沒有背全,有的朝代順序還背顛倒了。他又說:“我們中國人一定要搞清楚自己的歷史,搞文學的人不搞清楚我們的歷史更不行。”我知道這是對我的批評,也是對我的期望。

我們的交談很融洽,彷彿我不是小孩,而是大人,一個他的老朋友。他親切之中所蘊含的認真,質樸之中所包容的期待,把我小小的心融化了,以致不知黃昏什麼時候到來,落日的餘暉悄悄染紅了窗欞。我一眼又望見院裡那一牆的爬山虎,黃昏中綠得沉鬱,如同一片濃濃的湖水,映在客廳的玻璃窗上,不停地搖曳著,顯得虎虎有生氣。那時候,我剛剛讀過葉老先生寫的一篇散文《爬山虎》,便問:“那篇《爬山虎》是不是就寫的它們呀?”他笑著點點頭:“是的,那是前幾年寫的呢!”說著,他眯起眼睛,若有所思地望望窗外那爬山虎。

我應該慶幸,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作家,竟是這樣一位大作家,一位人品與作品都堪稱楷模的大作家。他對於一個孩子平等真誠又寬厚期待的談話,讓我十五歲的那個夏天富有了生命和活力。我彷彿覺得那個夏天變長了,總有回味的嚼頭。我好像知道了或者模模糊糊地懂得了:作家就是這樣做的,作家的作品就是這麼寫的。

在我的眼中,那一片爬山虎永遠都那麼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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