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廟與僧

汪曾祺:庙与僧

汪曾祺:廟與僧

我的行李已經由人先放在我要住的房間裡去了,我就一直走到方丈找“當家的”和尚。當家的早已經迎了出來。

這個和尚整個可以用一個“黃”字括盡了。第一,他胖得很,說胖還不大對,應當說肉多得很。腮幫子墜墜的,腦後長平了又打了折,連上下眼瞼都“厚奪奪的”,這麼樣,他不有個向外翻出的雙料嘴唇,那就是不合理了。不過他的肉可不像一般胖子一樣細軟,似乎都割下來擱了幾天再合到一塊兒去的。這周身陳肉上一個一個毛孔都清清楚楚。於是,我想,你總不能再不想起你自己上菜場買小菜的那段生活了。這個胖和尚直在我面前發黃。他從頭到腳都是黃的。和尚頭刮過不久,直裰敞開,而腳下一雙僧鞋是趿著的。僧鞋踏在腳跟的一塊已經發一種深沉的油光。是夏天,他不穿襪子。說真的,最喚起我的黃的印象的是他那雙肥腳,我一輩子沒見過那麼黃的腳。他就從腫腫的腳踵一直黃上去。黃,而發暗,不反光。沒有辦法,我相信,就把這個和尚切開了,裡邊的肉也都這種暗黃色。——我所說“黃”已經括盡了他,是主張胖也可以含在黃裡的。不過人家是“當家的”,我們不應隨便叫他個甚麼,得稱呼一聲“當家”,儘管他胖而且黃,是吧?

當家和尚領我進了方丈,把他兩個豬眼睛擺在我面前。這真是一個“方丈”,不能更大。一張大床佔去一半。床是鄉下新娘子房裡會可以見到的雕花大床,廟裡這樣床計有四張。床上粗夏布印花帳子,印的是梅蘭竹菊藍顏色的花。米缸,酒壺,鹹菜罈子,一副“經擔子”。後來一次當家的招呼一個老太婆“你怎麼老不到廟裡來坐坐,”老太婆說“你那個房子,哈叭狗都轉不過身來!”她實在沒有念過書,不知道有“廳事前不容旋馬”這句話,她不是抄襲。當家的案上攤得一本草紙訂的帳簿。一支筆正從左上角斜斜的滾過右下角。和尚請我抽一枝煙,他自己則呼呼嚕嚕吹起水菸袋。這個方丈裡充滿各種氣味。這些氣味我並不陌生。而當我想著如何送當家的一張香菸廣告的美人圖的時候,我實在不能不抬起頭來看看,因為我又辨出一種氣味來了;果然,一大塊鹹肉掛在樑上!天大概要變了,鹹肉上全浸浸的發潮。地下是一塊油漬,就在我椅子旁邊。而一顆琥珀色油珠正凝在末端,要滴不滴的。我等著等著,半天半天,想等到聽見答的一聲就起身出來。——我希望你對這塊鹹肉不要大驚小怪,像我當初一樣。廟裡還養得三口小豬,準備過年時賣去兩隻,留一隻自己殺了吃呢。

方丈在正殿的旁邊。殿上一般供著三世佛,有魚鼓磬鈸。這殿上,在我住在廟裡那麼些日子之中,只有一次顯得極其莊嚴,他們給一家拜梁王懺的那一次。廟裡和尚一齊出動,還請來幾個客僧,都披掛得整整齊齊,唱了好幾天。屋上拖下長長的旙,爐裡燒起降香,蒲團上遮了帔墊,和尚像個和尚,廟像個廟,其餘的時候只是那三尊佛冷清清坐著。早晨黃昏,有個小和尚做功課。一個人矮矮的跪在長凳上,點了香,看了油,敲磬三聲,含含糊糊的念起來,不知甚麼道理,聽來頗覺哀楚。

小和尚十一二歲。雖穿了和尚衣服,可是赤著腳。坐在屋裡總聽見他赤腳的打在天井石板上拍拍的響。那是他跟一條狗鬧著玩,或是他追黃狗,或讓黃狗追他。這孩子不大見他上樹捉知了,下河摸蝦。比普通莊稼孩子文氣得多,無野像。雖然當家和尚說他淘氣得很,常常打他。一捱打,他就伏在門口布袋和尚腳下悠悠的哭,一哭半天。黃狗就撲在門檻旁邊看著他。只有過年那幾天我見他興奮過一陣子。外面許多孩子跑到廟裡來滾錢,他也參加了,而且似乎贏了幾個。他告訴我以前還有一個小和尚,是他師兄。一天在門外河裡洗澡,教水鬼拉下去了。半夜三更,現在,有時聽見外面水車響動,那是他師兄踩著玩。門口那架車,他們以前老踩,河邊田是廟裡的。

這小和尚,你知道你很懂得寂寞麼?你一定想開門出去看看的。

汪曾祺:庙与僧

廟裡大和尚一共三個。當家的,二師父,——鄉下多叫他為二當家的,他的上下我不記得了,以小和尚口氣,稱之為二師父,還有一個,被稱為能師父。所以有這麼一個比較特別的稱呼,是因為他不是在本廟出家的。

這能師父頭上是否有疤,想不起了。我覺得他似乎尚未受戒,也許已經受過戒,我如此覺得是希望他可以隨時還俗罷了。聽小和尚說,他不是這裡的人,雖然因為在這廟裡住了很久,說話已經與別的和尚一樣,聽不出外鄉口音。這傢伙衣服總是挺挺括括,腰是腰,縫是縫,那怕是一件舊的,也稱身合樣。聽說他還有個本領,是能夠“飛鐃”。這在盂蘭會焰口中可以見到。是用兩片大鐃耍出許多花樣,或讓它在手指頂上的溜溜轉;或譁喇喇擲向半天,用手或鐃接住,反身背手,丟擋插腰,百無一失。這玩意城裡大戶人家不興,大廟裡和尚也不會。做盂蘭會的多是湖西和尚。這能飛鐃的和尚又必皆會吹笛拉胡琴,唱百種時調小曲。這在盂蘭會人神共樂時用得著的。這和尚透著一股機靈鬼巧。若說他能不沾染甚麼事情,教人不信。他如何會住到這麼一個鄉下小廟裡來,就當有些緣故,決不是普通行腳掛單。能師父身材屬於“三料個子”,不高不矮,薄薄的嘴唇,手上一個金戒指,袈裟多是綢的。真的,他要是留起來,一頭好頭髮!當家的對於這麼一個外客是否歡迎,不得而知。不過那些時候倒也相安無事。當家的對於能師父的愛憎只在牌桌上看得出來。

鄉下法事少,長日清閒。當家的把幾天來舊賬畫一畫,算算離收租尚遠,到殿上揚聲叫能師父。能師父正用修腳刀修他左邊腳掌的一片老皮子,心裡正想,到時候了,怎麼還……,一聽那個像悶在木桶裡的叫喚,即放下小刀,拂去腳皮,枕頭下抽出一卷票子,挑了兩張破爛的,回答一聲“來了。”大殿上現成有吃飯桌子,不用搭。好,打牌了。其實村上兩個閒漢照例來得正巧,廟裡有一副二十年老麻將,骨子面子雖有些地方脫了節,用糯米飯粘過,粘過又脫;一張二萬是後補的,是張花;不過大家摸起來都順手。也有時鬥紙牌,可是簇新的江源記,三星都是加金的。我有時也到他們後頭去看看,當家教我學學,說是“不難的。多用點腦筋就會了。”而正在這時他漏碰了一張絕七萬。他們對於每一張牌都有一個特別稱呼,這自然又多是“葷的”,與女人有關係。當家的跟我一樣,不大瞭然。我看見能師父打了一張五索,說“女學生,花錢買不到的!”可憐當家的就只顧抽菸,把一副二五八平胡給錯過了。大概除因特殊事故,上午十點到下午五六點,十六圈,閒漢散了。能師父回房,數數今天贏的,又連枕下的一齊掏出來,十塊五塊各放一處,疊好了鎖到箱子裡去。當家的則頗為不好的牌運弄得有點累了,不說話,獨自坐在零亂的牌桌上,悵悵的鼓起眼睛,一副清一色,清一色,三條一張也沒有現呀,……直到一個花腳大蚊子在他耳朵上狠狠的啄了一口,才找了半天,找到那雙鞋子,捧了個水菸袋回方丈。

二師父若是回來,則牌桌上三個光頭,二師父圓圓的,眉眼口鼻都無稜角,而且一臉是笑。二師父比能師父高大,沒有當家的肉多,面色紅潤,額門發光。他穿得整整齊齊,一個紐子都不缺,當胸一掛大念珠,鞋底都是白的。他身上東西多半是杭州貨。二師父回來,一家,應當說一廟,不,還是說一家吧,一家都歡喜。小和尚第一個奔出去又奔進來,手上一個包袱,包袱裡有他的芝麻餅。能師父,當家的,都上二師父屋裡去了,連那個老香火道人都興沖沖去打洗臉水,二師父那條雪白的毛巾招他愛。二師父難得回來住幾天。二師父另外“有”個廟,弄得很“得法”,春上才募了一個殿子,又給菩薩開了光。有一次彷彿聽說要給能師父也“弄”一個,結果不詳。我與二師父見面多,因為我也有時不在廟裡。

有一天,我正在廟後看小牛吃奶,小和尚來叫我。

“哎,去看,二師父回來了。”

二師父實在不比這個小牛好看,我說我不去。聽說這回回來要住一陣,總要見到的。

“哎,二師父把師母接來了!”

這可實在有點出乎我意想之外。

這個,這個甚麼呢?這倒真難稱呼,……好吧,這個女人,這個女人高高的身材,穿一身黑香雲拷紗衫褲,襟頭掛一枝白蘭花,腦門絞得齊齊的,長長的眼睛,有點吊,嘴裡兩個金牙,正坐在雕花木床前半低著頭喝茶。二師父則用他的雪白的毛巾洗臉,一瓶雙妹老牌花露水。——這女人我想是個寡婦。他一直住在廟裡,到我走了她還沒走。

汪曾祺:庙与僧

汪曾祺

你奇怪,我怎麼弄到那麼一個廟裡住了好幾個月?你大概還想知道我終天做些甚麼事情,這我一時都無從回答你。事情一晃就八九年了,我有時也想想。當家的大概總死掉了,我似乎看見他黃黃的坐在一口缸裡。現在當家的應當是小和尚。能師父想是沒有還俗,多半是離開到別處去了,我彷彿很能知道他打疊打疊東西,背上,跨下一隻船時的心。至於二師父,他應該有兩個兒子了。我還想知道那個小小院子如何了。院在殿後,迤東有兩間屋,我住。有兩個小門,可以關死,與外面隔絕,門上兩行墨書:一人一世界,三邈三菩提。我閒常出來走走,則從另外一個圓門回來,經過三個小石塔,那是和尚的墳。院中夏天綠楊中知了極多,現在該落滿一院桐葉了吧。桐葉落在我的屋瓦上嘩啦啦響。再我很懷念那個老香火道人,他鬚眉皆白,一腿筋疙瘩,終年在門前打草鞋,我沒有聽他說過一句話。若要坐船,招呼他,立刻給拿槳。船扁而小,通身漆成紅色,坐到那裡去,一望而知是廟裡的。呵,才起水的魚,多鮮的菱角。……

本篇原載1946年10月14日上海《大公報》

初收《汪曾祺全集》第一卷,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1998年8月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