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西南聯大的金怪人

汪曾祺:西南聯大的金怪人

汪曾祺說,我不怕死,只怕不快活

聯大的人都有點怪。“正常”在聯大不是一個褒詞。一個人很正常,就會被其餘的怪人認為“很怪”。即以二十五號宿舍而論,如果把這些先生的事情寫下來,將會是一部很長的小說。如今且說一個人。

此人姓金,名昌煥,是經濟系的。他獨佔北邊的一個凹字形的單元。他不歡迎別人來住,別人也不想和他搭夥。他不知從哪裡弄來一些木板,把雙層床的一邊都釘了木板,就成了一間屋中之屋,成了他的一統天下。

凹字形的當中,摞著幾個裝肥皂的木箱——昆明這種木箱很多,到處有得賣,這就是他的書桌。他是相當正常的。一二年級時,按時聽講,從不缺課。聯大的學生大都很狂,譏彈時事,品藻人物,語帶酸鹹,辭鋒很銳。金先生全不這樣。他不發狂論。事實上他很少跟人說話。其特異處有以下幾點:一是他所有的東西都掛著,二是從不買紙,三是每天吃一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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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吃塊肉

他在他的床上拉了幾根鐵絲,什麼都掛在這些鐵絲上,領帶、襪子、針線包、墨水瓶……他每天就睡在這些丁丁當當的東西的下面。學生離不開紙。怎麼窮的學生,也得買一點紙。聯大的學生時興用一種灰綠色布制的夾子,裡面夾著一疊白片豔紙,用來記筆記,做習題。金先生從不花這個錢。為什麼要花錢買呢?紙有的是!聯大大門兩側牆上貼了許多壁報、學術演講的通告、尋找失物、出讓衣鞋的啟事,形形色色、琳琅滿目。這些啟事、告白總不是頂天立地滿滿寫著字,總有一些空白的地方。金先生每天晚上就帶子一把剪刀,把這些空白的地方剪下來。他還把這些紙片,按大小紙質、顏色,分門別類,裁剪整齊,留作不同用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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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女大學生宿舍

他大概是相當笨的,因此,每晚都開夜車。開夜車傷神,需要補一補。他按期買了豬肉,切成大小相等的方塊,借了文嫂的鼎罐(他借用了鼎罐,都是洗都不洗就還給人家了),在學校茶水爐上燉熟了,密封在一個有蓋的瓷壇裡。每夜用完了功,就打開壇蓋,用一隻一頭削尖了的筷子,瞅準了,扎出一塊,閉目而食之。然後,躺在丁丁當當的什物之下,酣然睡去。

這樣過了三年。到了四年級,他在聚興誠銀行裡兼了職,當會計。其時他已經學了簿記、普通會計、成本會計、銀行會計、統計……這些學問當一個銀行職員,已是足用的了。至於經濟思想史、經濟地理……這些空空洞洞的課程,他覺得沒有什麼用處,只要能混上學分就行,不必苦苦攻讀,可以缺課。他上午還在學校聽課,下午上班。晚上仍是開夜車,蒐羅紙片,吃肉。自從當了會計,他添了兩樣毛病。一是每天提了一把黑布陽傘進出,無論冬夏,天天如此。二是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穿好了襯衫,打好領帶;又加一件襯衫,再打一條領帶。這是幹什麼呢?若說是顯示他有不止一件襯衫、一條領帶吧,裡面的襯衫和領帶別人又看不見;再說這鼓鼓囊囊的,舒服嗎?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因此,同屋的那位中文系夜遊神送給他一個外號,這外號很長:“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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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時期的西裝派頭

金先生很快就要畢業了。畢業以前,他想到要做兩件事。一件是加入國民黨,這已經著手辦了;一件是追求一個女同學,這可難。他在學校裡進進出出,一向像馬二先生逛西湖:他不看女人,女人也不看他。

誰知天緣湊巧,金昌煥先生竟有了一段風流韻事。一天,他正提著陽傘到聚興誠去上班,前面走著兩個女同學,她們交頭接耳地談著話。一個告訴另一個:這人穿兩件襯衫,打兩條領帶,而且介紹他有一個很長的外號:“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聽話的那個不禁回頭看了金昌煥一眼,嫣然一笑。金昌煥誤會了:誰知一段姻緣卻落在這裡。當晚,他給這女同學寫了一封情書。開頭寫道:“××女士芳鑑,逕啟者……”接著說了很多仰慕的話,最後直截了當地提出:“倘蒙慧眼垂青,允訂白首之約,不勝榮幸之至。隨函附贈金戒指一枚,務祈笑納為荷。”在“金戒指”三字的旁邊還加了一個括弧,括弧裡註明:“重一錢五”。這封情書把金先生累得夠嗆,到他套起鋼筆,吃下一塊肉時,文嫂的雞都已經即即足足地發出聲音了。這封情書是當面遞交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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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腔調的旗袍美女

這位女同學很對得起金昌煥。她把這封信公佈在校長辦公室外面的佈告欄裡,把這枚金戒指也用一枚大頭針釘在佈告欄的墨綠色的絨布上。於是金昌煥一下子出了大名了。

金昌煥倒不在乎。他當著很多人,把信和戒指都取下來,收回了。

你們愛談論,談論去吧!愛當笑話說,說去吧!於金昌煥何有哉!金昌煥已經在重慶找好了事,過兩天就要離開西南聯大,上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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