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电影没有剧本、它没有主角,
没有什么高潮啊,甚至没有灯光。
一台机器、一个脚架,
我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方法去拍电影”
面对面 | 张杨
一部“三无”电影
张杨的新作《冈仁波齐》
一部两个小时都在磕长头的电影。
没剧本,没配乐,没明星,
也没任何前期的宣传,
凭借口口相传的好口碑,上映十八天,
票房破了7700万,
对于动辄上亿制作的大片来说,
7700万票房连个“小目标”都算不上,
但对于中国的文艺片来说,这样的成绩实属罕见。
张杨与许戈辉
许戈辉:
那个时候的评估是多少?
张杨:
估计也就五、六百万。
所以大家对这样的片子,
并没有抱太大的期望。
许戈辉:
而且有好多人都是,
听到这种口口相传之后才走进电影院的。
所以这部片子是属于后发力,是吧?
张杨:
是的。
许戈辉:
前面说老实话,前期宣传真的没有看到,
像我们这种挺关注这个宣传的人都没太听说过。
张杨:
是,因为首先这种片子,
它没有什么钱去做这个宣发。
就比起这个大片来说,那它身上投入相对就少。
和其他电影的后期宣传不同,
影片中的所有演员,
在拍完电影后都直接回家放牛了。
剩下参与《冈仁波齐》映后宣传的主创,
只有两个人,导演张杨和出品人路伟。
“搞这个宣传是太累了,太累了,比拍电影累多了。”
许戈辉:
这部片子拍完之后,你更像一个藏人了是不是?
张杨:
从西藏回来的时候,基本上有好多人没认出我来。
但是反过来我也觉得其实这跟我年轻的时候差不多,
我这三十岁以前其实差不多也就是这个形象,
许戈辉:
有其他的记者也写过,说张杨大热天戴个帽子。
张杨:
帽子其实我觉得,有好多人就习惯戴个棒球帽嘛,
其实他就不愿意摘,棒球帽就成了他的这个身体的一部分了。
我现在就觉得这个帽子一戴,
它也就变成你的这个身体的一部分了,
就特自然了。
就是你不戴反而倒觉得,哎哟,哪缺了点什么似的,
你就觉得戴着帽子它很舒服。
张杨在胡同里的工作室
十年前就想拍《冈仁波齐》
2014年 张杨带着三十几人的剧组进藏,
拍摄《冈仁波齐》。
“我们其实想拍部朝圣电影”
电影讲述了十一位藏民徒步2500公里,
磕长头去朝圣的故事,
一群毫无表演经验的藏民,
最简单的拍摄设备,
从海拔两千米拍到海拔六千米,
拍摄用时一年。
这种“旷日持久”的拍摄,
在现代的电影行业中几乎找不到第二个人敢于去尝试。
“《冈仁波齐》其实十几年前就开始想了”
许戈辉:
十年前做不成的最主要的因素是什么?
张杨:
有很多客观因素吧,
比如说那时候还是胶片时代,
像《冈仁波齐》这种拍摄方法非常难实现。
因为胶片机器很沉很大,
灯光要求也很高。
那你的团队的人就得特别多。
人一多你的经费就上去了。
数字化以后,
机器相对来说小了,
同时灯光的需求量少了,
所以我们整个电影基本上没有灯光,
除了自然光,帐篷里挂几个灯泡就可以拍摄了。
实际上,我们也就可以把队伍的人数压缩到最少,
然后把时间拉到最长。
我们说是没有剧本的,
一边走一边创作,
很即兴的。
许戈辉:
即兴的这种方法,
你要不这么说的话,我还真没想到。
一般人们的理解是技术的进步,
带来的都是电影整个的炫酷,
就是怎么样更多的加入电脑后期、特效特技,
应该呈现的反倒不是像现在这么质朴、
这么原始和纯真的一个景象,
没想到技术的进步帮助了这一点。
张杨:
是,因为确实在高原上条件的局限性还是很大的。
基本上你要扛着机器说走一段路,
那都得喘得一塌糊涂。
所以它也不可能有什么大型的设备,
或者说这个移动轨啊,
这些都是很困难的。
我们要把人员减到最少的概念,
其实就是一台机器一个脚架,
可能就是最简单的这种方法。
但是反过来最简单的方法呢,
它又提供给导演一种可能性,
就是说我们能不能用最简单的这种方法去拍电影。
张杨与电影中的藏民
大部分观众都是在观照自我
《冈仁波齐》看起来是纪录片,实际上是故事片。
虽然没有剧本,但是在开拍前张杨已经在脑海中预设了一些元素。
他想要一个会在朝圣路上生产的孕妇,
一家三口、一个屠夫,以及一位会死在朝圣路上的老人。
除了这些,在这2500公里的路上还会发生什么,
张杨一无所知,
他能做的只是等待和观察。
许戈辉:
没剧本到底是给你带来麻烦了,还是带来很多惊喜?
张杨:
我是觉得很好,因为剧本呢,
说实话,要想很多情节,要想很多前因后果,
只要你坐在那儿开始写,你脑子里肯定就有这么一些固定的模式,
固化的一些东西,就要去按着这个方式走。
所以没有剧本概念,
实际上是它没有让你的脑子完全进入这么一个束缚里,
所以呢,我们只是在这个过程里边不断地去观察捕捉,
然后我们再去重演。
那么这个过程里边呢,
最精彩的部分主要是这些细节。
基本上你都是从真实生活里去捕捉细节,
换句话也就是说,基本上不是你编得出来的。
许戈辉:
那我再跟你求证一两个情节,
那个车祸是真的还是编的?
张杨:
那个是编出来的,
但是它的概念也是从真实生活里来的。
就是比如我们在路上也碰到了十几个人的一个朝圣队伍,
实际上那个队伍里面,
他们就出了一次很严重的车祸。
许戈辉:
最关键的是我没看出来它到底是真的还是编的,
而且看到那个地方特别感动,
就看他们那么轻易的就把那辆车放走了。
但是你知道,我女儿12岁,
她也看了这个片子,我说你看,
我觉得这些藏人多淳朴,
他们知道那些人有呼吸困难啊,
他们没有要一点赔偿就让他走了。
她说可是那个司机是不是说假话呢?
我突然就有一点悲哀,
觉得你看现在这么小年纪的孩子,
她已经开始怀疑社会,
她已经知道这个生活里面存在这种欺诈。
哎呦我就觉得,那一瞬间我挺感慨的。
张杨:
当然我们拍摄的时候,
其实有一个从窗户里拍过去的镜头,
就是你能看到车里边的那两个人,
有一个那么一个呼吸非常困难的一个人。
然后让他们走了,
但是后来我整个剪片子的时候,没有用这个镜头。
实际上我希望它还是更客观,更远一点的。
许戈辉:
那个生孩子的过程是真实的是吗?
张杨:
真实的。
这个在朝圣的路上实际上是一个常态,
因为实际上他们一般上路,
至少是一年,有时候是两年的时间。
这个时间是非常长的,
所以出生死亡在路上也是常态。
许戈辉:
这部电影事实上是在不同的地方,
都引起了非常强烈的反响。
包括不同文化背景的地域,
那你觉得这部片子到底是什么能够打破这种疆界,
让不同肤色、不同民族的人来得到一种共鸣?
张杨:
我们说是相对克制的和冷静的这么一种展现手法,
这是非常多观众喜欢这个电影的那一部分。
就是他觉得,没有给他过多地去渲染这个东西,
没有过多地去把这样的一个过程神圣化,
反过来,他看到的是日常和重复。
许戈辉:
你开始有过担心吗?
就是说喜欢的人可能特别喜欢,不喜欢的人也许看不下去。
张杨:
看不下去也就算了,
我也不能强求。
这个电影里边实际上也没有主角,
也没有戏剧性的冲突啊什么大起大落的东西,
甚至没有什么高潮,
但是反过来,你去看今天的观众,
他其实可以认真地,
非常安静地就把这个电影看完了。
这是超出我想象的,
我觉得观众的接受能力是非常强的。
其实大部分观众他在观照自我,
观众看到他们的生活,
但是回过头来思考自己的事。
文艺导演当中的商业先锋
《名人面对面》上一次采访张杨是在五年前,
当时他先后拍摄了《无人驾驶》和《飞越老人院》这两部电影,
一部失了口碑,一部输了票房。
早期张杨的作品《爱情麻辣烫》、
《洗澡》都是票房大卖,
《昨天》虽然小众,但是口碑非常好,
这些成绩曾经让张杨一度被评价为第六代导演当中,
难得的在艺术和商业之间取得平衡的导演。
但是接连几次的失败,
张杨似乎在商业和艺术之间失去了方向。
《爱情麻辣烫》剧照
许戈辉:
你觉得拍完这部片子给你带来的改变是什么?
张杨:
我们说实际上一边儿在拍电影,其实一边儿在生活。
那这个生活本身呢,是我特别喜欢和向往的一种方式。
同时也就是说在这一路上,确实有很多时间,
可以和自己做一些自我的交流吧。
那人呢,可能就变得更简单和安静了,
不光是我啊,我看我们的摄影师、执行制片人,
其实这些人都是,
整个这一年下来,
实际上让人安静了非常多。
许戈辉:
我看说投资人过去看到你在生病,
看到其他人也特艰苦,
说心疼得直掉泪。
但是他不知道的是其实你的心里是挺幸福的,是吧?
张杨:
对对对,其实他们就老觉得,哎呀,这是多艰苦。
我一点都没觉得艰苦,
我觉得实际上那是我想要的一种生活。
这种幸福感可能在我们日常都市生活里还挺难体会到的。
我在那十几天不洗澡,我觉得很正常。
本身高原上很冷,其实你不需要每天洗澡,
然后客观也没有这样的条件,
它很自然的就跟这个就融在里边了,
然后住就住在帐篷里,你也会觉得这其实就特别享受,
因为我们都在景色特别好的地方扎上帐篷,
每天看着星星,看着这个旁边的河,
我说这不是就是很多人梦想的生活吗。
张杨在高原上吸氧
论票房:《冈仁波齐》已经出乎意料之外
做好《冈仁波齐》之后,
没钱发行,电影在库房里躺了两年,
直到遇上出品人路伟 ,
《冈仁波齐》才得以正式走上了院线。
与《冈仁波齐》同时拍摄的另一部电影《皮绳上的魂》即将上映,
借着《冈仁波齐》的热度,
《皮绳上的魂》能不能再次赢得好口碑和好票房,
还不得而知。
票房和观众的口味虽然捉摸不定,
但是张杨对自己真正想拍的东西,
反而前所未有的笃定。
电影《皮绳上的魂》
许戈辉:
那你对这个《皮绳上的魂》的票房有自己的一个期待吗?
张杨:
还是没有任何期待,
其实我觉得基本上这个《冈仁波齐》完全已经出乎你的意料了。
从我的角度来说,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我觉得一部《冈仁波齐》其实基本上可以把这两个电影的投资挣回来了,
可能对投资人来说,也有一个很好的交代吧。
从我的角度来说,
后面《皮绳上的魂》其实是锦上添花了吧。
许戈辉:
在众多的尝试之后,那到底什么是你喜欢的?
张杨:
比如说像《冈仁波齐》这种,
可能就是我特别喜欢的一种。
其实就是电影它传达的那个真实性的东西,
是我一直认为电影最该有的一种面貌吧。
比如说我再下边做片子,
可能会更强化强调真实性这部分。
许戈辉:
如果要是现在再被问到类似商业电影、艺术电影,
对你来说还存在这样的纠结吗?
张杨:
其实倒不存在了,我自己觉得反而是一门心思扎到一个叫艺术电影的这么一个概念里边了吧。
就是没有去特别考虑这个商业或者说票房的这个事了。
那当然这个事我也说了,
从你自己这儿必须得把投资尽量压低,
现在你可以随便驾驭几千万一个亿投资的一个概念了,
但是反过来,
我们可能把一个电影压缩在一千万以内去拍,
对吧,就这么个意思。
就是我要获得这个创作的自由,
我就要牺牲掉很多这样的东西,
那这是我现在愿意去做的。
采访结束 ,张杨在节目组签名册上写下
“我们都在朝圣的路上”
《名人面对面》
閱讀更多 鳳凰衛視 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