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日报:宁寿宫--水月镜花一场梦

海南日报:宁寿宫--水月镜花一场梦

宁寿宫位于皇极殿后,建于清康熙二十八年(1689年)。初为宁寿宫后殿,乾隆三十七年(1772年)至四十一年(1776年)将前殿建为皇极殿,原匾额移至后殿,遂改称后殿为“宁寿宫”。

为退位之后能够安享晚年,乾隆帝特别修建宁寿宫。乾隆皇帝的隐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开始,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兴建了。那里曾经是明代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的旧址,康熙时代建为宁寿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宫,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再建的。5年后,他通过于敏中下旨,称宁寿宫“功届落成”,行赏所有官员匠役。紫禁城里,这是唯一的一座太上皇宫。

宁寿宫——皇帝的秘密花园,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也没住过。

天下太平

乾隆皇帝在我想象中的模样,首先是郑少秋中年时的样子。也是差不多20年前,电视剧《戏说乾隆》,郑少秋演的乾隆,让我如痴如醉。查一下资料,知道这部戏是1992年拍的,其实早在1976年,郑少秋就在《书剑恩仇录》中演过乾隆,想必更加风流倜傥。

乾隆皇帝曾经六下江南,没有什么样的景致他不曾见过。江南水乡,杭嘉二府,揉合着诗歌和音乐的韵律,如梦似幻。在嘉兴烟雨楼,他被眼前的景色打动了,写下一首诗:春云欲沣旋濛濛、百倾南湖一棹通。回望还迷堤柳绿,到来才辨谢梅红。不殊图画倪黄境,真是楼台烟雨中。欲倩李牟携铁笛,月明度曲水晶宫。

嘉兴烟雨楼,我不曾去过。很多年后,我去承德,在避暑山庄的青莲岛居然发现一所楼阁,也叫烟雨楼。后来才知道,是乾隆太爱嘉兴烟雨楼,把它原样照搬到北方的草原上。

那时的乾隆,刚满40岁,登基16载,风华正茂。那一年是乾隆十六年,公元1751年,他终于出了紫禁城,把北方秋季干枯的旷野抛在身后,奔向潮湿香浓的江南。天下和顺,物阜民丰。在打击朋党,首征金川之后,乾隆终于腾出手来,可以亲眼看看他的天下了。他的出行,表明了他对自己掌控朝廷的强大自信。他一路向南,脚下的土地,一点点由黄褐变青绿,南方的气息也混合在阳光和风里,一缕缕地进入他的肺腑。他的目光也渐渐适应了南方的光线,温和散漫,像一盏清茶,恍兮惚兮,柔和迷离,不似北方,连阳光都是锐利和坚硬的。视野里的景物,让他的步伐由沉重变得轻快,最终变成一匹追风的快马,在唐诗宋词、元曲明画中描绘过的江南穿过,嗅一嗅,那风里雨里、泥里土里的,正是他王朝的味道。

在嘉兴,烟雨楼上,他手握折扇,临风站着,自己的江山,原是这般的美丽和浩荡。他知道,他陶醉的地方,正是宋明两朝最隐痛的部位,多少帝王将相、才子佳人在这里慷慨赴死。是他的祖先,把这份巨大的遗产传到了他的手上。作为一个北方游牧民族的后裔,他深爱着江南,把江南的许多事物都带回了北方,当然,也包括烟雨楼,也奠定倦勤斋后来的装饰。

公元1795年,是乾隆六十年。这一年,乾隆老了。他已经85岁,如山的奏折,他已不堪重负;目光混浊,他已无力再见帝国的远方。他最后一次下江南,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江南的烟雨、阡陌、罗敷,终于模糊混沌,遥不可及了。他曾经恢复木兰秋公式,来复苏满族人的血性,又凭借着这一腔血性,征讨金川,平定西藏,挫败沙俄,统一回疆,出征缅甸安南、平定台湾林文爽起义,他联合西藏贵族,打败了廓尔喀人自喜马拉雅山南麓向西藏腹地发起的凶猛攻势,他的“十全武功”,终于功德圆满,“谈笑间,强虏灰飞烟灭”。他做完了自己所能做的所有事情,该告老还乡了。他的“乡”,不在遥远的东北,却在庄严宫殿的背后。

于是,乾隆皇帝的隐退之所,自乾隆三十六年(公元1771年)开始,就在紫禁城的东北角兴建了。那里曾经是明代仁寿宫、哕鸾宫、喈凤宫等宫殿的旧址,康熙时代建为宁寿宫,作为皇太后的居所。乾隆皇帝的太上皇宫,就是在它的基础上再建的。5年后,他通过于敏中下旨,称宁寿宫“功届落成”,行赏所有官员匠役。紫禁城里,这是唯一的一座太上皇宫。

为了表达对祖父康熙大帝的尊重,他表示过自己的执政时间不会超过祖父的61年,终于,乾隆的年号,在乾隆六十年定格了,公元1796年,是嘉庆元年,乾隆亲自参加了在太和殿为儿子举行的登基大典,通过皇位的“禅让”,为自己60年帝王生涯完美收官。他不仅缔造了盛世,还选定了一位可靠的接班人,把江山亲手交到他的手上。他相信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自己的完美表现,一定会为大清王朝千秋万代奠定最重要的基石。

宫殿的飞檐在冬日湛蓝的天宇下舒展着,大臣们整齐地站在太和殿外,屏息敛气,等待清代历史第一次禅位盛典的开始。钦天监官嘹亮的报时声在空寂的宫殿广场上响过,在嗣皇帝嘉庆和诸大臣的前呼后拥中,太上皇帝乾隆的舆车出现了,犹如一条溢金流彩的大船,在清冷的空气中飘过,又在洁白的台基前悠悠地落定。乾隆步履缓慢地走上台阶,在中和殿御殿升座。庆平之章奏响了,在经历了一系列复杂的礼仪程序之后,两位大学士引导着嘉庆,在乾隆面前跪下。左侧的大学士跪下,将象征国家最高权力的皇帝玉玺进到乾隆手中,乾隆又亲手把玉玺交给儿子嘉庆。这个历史性的时刻,乾隆的内心一定充满成就感。他望着自己35岁的儿子,仿佛望见了半个世纪前的自己。

雾失楼台

但嘉庆不是乾隆的翻版,嘉庆的时代也不可能像乾隆的时代一模一样。每个皇帝都有自己的运命,正如每个人一样。嘉庆皇帝励精图治,一心想做一个像父辈那样的好皇帝。嘉庆登基三年后,乾隆驾崩,嘉庆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铲除乾隆帝的宠臣和珅,就像当年康熙大帝铲除鳌拜那样干脆利落。

出身寒微的和珅,只因在乾隆四十年(公元1775年)以銮仪卫侍卫的身份,扈从乾隆临幸山东。枯寂的旅途,给了他们交谈的机会,这位面白文静、风度翩翩的侍卫,给乾隆皇帝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从此得到乾隆的赏识,平步青云,27岁时就官至军机大臣,在论资排辈的帝国官场,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

江山虽然还是爱新觉罗的江山,但乾隆老了,许多事情,就交给了和珅。皇帝是紫禁城里的主人,而紫禁城外,却几乎成了和珅的天下,他的命令,几乎像圣旨一样有着无边的威力,甚至皇帝的旨意,也要通过和珅来传达。嘉庆清晰地记得,白莲教起事后,有一次乾隆传召他与和珅入见,他们一同穿越了漫长的夹道和重重的宫门,出现在乾隆的面前。此时的乾隆,微阖着双眼,口中喃喃有词,那声音就像蚊子或者苍蝇翅膀的振动,含混朦胧又绵绵不绝。嘉庆全神贯注地听着,努力从父亲的呢喃中搜寻出只言片语,但他没有成功。乾隆年事已高,口齿含糊不清,他一个字也没能听见。可怕的是和珅听见了,乾隆每问一句,他都应答自如,而且代表乾隆向嘉庆传旨。那一刻,和珅让嘉庆感到深深的恐惧,出一身的冷汗——和珅代乾隆传旨,岂不成了皇帝的代言人,连自己也得听从他的指令?连前来觐见乾隆皇帝的英国使节马戛尔尼都看破了端倪,说:“举全国朝政,畀诸相国和中堂一人。”相国,指的就是和珅。

在乾隆的庇护下,和珅真的可以为所欲为了。两淮盐政徵瑞,为保住自己肥缺,多次以贪污赃款行贿和珅,和珅妻子过世,徵瑞送白银20万两,和珅嫌少,徵瑞又加至40万两。还有那个景安,屁本事没有,只因是和珅的族孙,就官至河南巡抚,白莲教起事,他竟然杀死许多难民,用他们的头颅充当叛军首级,以此邀功,竟然被赐双眼花翎,封三等伯。和珅,这个从前屡试不中的文生员,早已成了朝廷上人人巴结的要员,说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说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帝国的大业,成了他个人的生意。

天嘏在《清代外史》中说,和珅的个人资产总额相当于“甲午和庚子两次赔款总额”。

还说,和珅的府中藏着一匹玉马,高二尺,长三尺余,通体洁白温润。乾隆皇帝酷爱和阗玉,当年平叛回部,就命将军从和阗采来,藏在紫禁城中,没想到被和珅据为己有,与爱妾洗浴时坐在上面,皇上的御用品,居然成了他淫乐的玩具。和珅被抄家后,又移入圆明园,和珅的玩法被咸丰皇帝继承,与年轻的那拉氏洗浴时坐在上面淫乐。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后,这匹玉马被英国人抢走,现藏伦敦博物院。

和珅不仅个人致富,也带动一大批腐败官员共同富裕,争先恐后地搜刮民脂民膏,使帝国官场贪污腐败的大潮一发不可收,呈现出普遍化、规模化、集团化的特点,帝国的政治,从此秽乱不堪,连躲进小楼成一统的大学者章学诚都看不下去了,愤然写道:自乾隆四十五年(公元1775年)以来,迄于嘉庆三年而往,和珅用事几三十年,上下相蒙,惟事婪赃渎货,始如蚕食,渐至鲸吞……官场如此,日甚一日。

想必嘉庆早就想对和珅下手了,只因父亲健在,他还需韬光养晦,只好以一脸的波澜不惊来应对朝廷里的暗潮汹涌。但乾隆一死,斩除和珅的心立刻变得迫不及待。嘉庆先是命和珅昼夜为先帝守灵,没有他的指示,不得擅离。这一招真狠,名正言顺地剥夺了和珅的行动自由,5天后,一道圣旨,就把和珅打入了黑牢。

和珅是在监狱里被赐死的。三尺白绫,为他的人生划上最后的句号。他一生的荣华都是偷来的,投缳自尽的最后时刻,和珅留下一首绝命诗:五十年来梦幻真,今朝撒手谢红尘。他时水汎含龙日,认取香烟是后身。

嘉庆王朝,就这样在和珅的死讯中走进了新时代。帝国臣民,无不感受到从紫禁城吹出来一缕缕的政治新风。嘉庆皇帝的一手,是厉行节俭,反对奢靡,停止了皇帝巡游江南的传统,并下诏消减皇帝出宫祭祀和谒陵的仪仗,禁止大臣们向他进贡古玩字画,刹住行贿受贿的歪风。当时新疆大臣刚好向皇帝进献一块重达两吨的稀世玉王,这块玉本来是进献给乾隆的,在乾隆看来,这块玉王的出现,无疑又是帝国昌盛、天下太平的又一象征,但乾隆没来得及见到它就驾崩了。嘉庆紧接着降下一道圣旨,让所有官员目瞪口呆——他强令“不论玉石行至何处,即行抛弃”。如此珍贵的宝玉,他竟然决定弃之荒野,在他看来,玉王再珍贵,也不能当饭吃,与百姓生活的改善毫无关系,只能加重百姓的负担。形式主义害死人,这样的“祥瑞”,他宁愿不要。

嘉庆皇帝的另一杀手锏,是狠狠打击贪污腐败,“1799年(嘉庆四年)初尚在其位的11个身居要职的官吏中,6个被迅速撤换:他们是驻南京的总督、陕甘总督、闽浙总督、湖广总督和云贵总督,以及漕运总督。次年又撤换了河道总督二人。”

与好大喜功的乾隆皇帝相比,嘉庆无疑更俭朴、更务实、更恤民、更开明,总而言之,更应受到人民群众的衷心拥护。然而事与愿违,嘉庆的新政,换来的却是一浪高过一浪的反抗浪潮。乾隆皇帝奠定的盛世根基,早被那些贪官污吏蛀空了。年深日久的腐败,无法遏止的愤怒也终于化作丛生的狼烟,从湖北的深山密林中蔓延开来。

没有一件事能比白莲教起义更适合对盛世背后的暴政作注解,因为没有人情愿以死来对盛世做出反抗。白莲教其实在宋代就已形成,元末红巾军起义,就是以此教为依托的。乾隆时代的中后期,白莲教就如一股龙卷风,在长江、黄河之间的穷乡僻壤扶摇滚动,清朝政治的专制腐败,正是培育它的最佳温床。乾隆三十三年(公元1768年),就发生了白莲教王伦起义,被乾隆镇压下去了,但它从来不曾在这片土地上消失。它再度汇成一股强大的反清势力,刚好是乾隆、嘉庆实现权力交接的嘉庆元年。

《清史纪事本末》记载:“仁宗嘉庆元年,春正月,湖北荆州白莲教作乱,命巡抚惠龄剿之。白莲教者,奸民假吃斋治病为名,伪造经咒画像,以惑众敛财。”又说:“宜昌之长乐、长杨等县,匪大起,皆以官逼民反为词,蔓延五省。”

并非镇压不狠,但镇压已成了一柄双刃剑,因为镇压为各级官员提供了新的创收手段,他们搜索白莲教信徒,竟公开扬言:“不论习教不习教,但论给钱不给钱。”四川达州知府戴如煌私设衙役5000多人,到处抓人,给钱就放。说到底,还是官僚体制这张网,该报废了。

普遍的搜捕行动,使各级监狱人满为患。衙役们的口味很重,他们把“嫌疑犯”们用大铁钉牢牢钉死在墙上,再用铁锤逐一猛击他们的腿部,在铁锤运行的线路上,血肉横飞,足骨立断。说“官逼民反”,并非危言耸听。

嘉庆在接到湖北事变的消息时,他的脸一定变得煞白。他意识到自己接手的并非传说中的“盛世”,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烂摊子。倦勤斋“通景画”上弥漫的太平景象,不过是乾隆皇帝的视觉幻象,更像是一场意识形态骗局,制造出迷人的幻象,麻醉了乾隆,在盛世幻象的背后,实际上一无所有。揭下那幅画,天下早已是千疮百孔。

那一天,嘉庆与和珅一起走入深宫,面见乾隆,乾隆口中的喃喃自语,实际上是在念咒语。面对燃遍五省的白莲教烽火,乾隆皇帝居然只能求助咒语,实在是不靠谱。曾经纵横漠北、吟诗江南的乾隆,已经丧失了应对现实的起码能力。

乾隆盛世,朝廷银库每年积蓄本来可以增加数千万两,其中乾隆四十二年,竟多达8182万两,但积蓄的增加,敌不过吏治的腐败、以及由这些腐败所激发的民变所造成的损耗。乾隆中后期,居然出现了严重的钱粮亏空。与此同时,物价飞涨,民生维艰,根据洪亮吉的记载,约乾隆元年前后,一升米的价格大约为六七钱,一丈布的价格大约为三四十钱,到乾隆后期,一升米的价格涨到了三四十钱,一丈布的价格涨到了一二百钱。50年中,大约上涨了三四倍。

对于这一切,曾经为灾民掉眼泪、亲口吞下灾民充饥的野菜的乾隆,视而不见了。乾隆的“晚年错误”,很大程度上是由他的幻听、幻视造成的。他用绢质的画面,掩盖了那道粗糙的墙,但墙仍隐隐地存在着。

现实总还是要面对的,这个任务交给了嘉庆。父债子还,那一刻嘉庆才意识到,帝国积重难返,他的新政,来得太晚了,在一片干柴烈火中,犹如杯水车薪。他突然感到了力不从心。

有人说:“正是这次(白莲教)起义,彻底撕掉了‘盛世’的最后一层面纱,宣告了乾隆盛世的无可争议的结束。大清王朝在这场战争中元气丧尽,从此一蹶不振,再也没有了往日的荣光。”

鬼打墙

乾隆决定隐退的那一刻,他一定认为自己为子孙们留下了一份固化的遗产。所以,他才像江湖侠客,在完成了自己的使命之后,悄然退场。他退得安心,退得潇洒。

至少从康熙时代起,大清王朝的每一位帝王,都是以前代的皇帝为楷模的。乾清宫的“正大光明”匾,照耀着一代一代的大清帝王茁壮成长。清朝的帝王与历朝历代一样,都有一个可复制的“模板”,只要如法炮制,就可以成为一个合格的君王。但无论帝王的勤政,还是他们对接班人近乎苛刻的挑选、培训,都没能留住“盛世”、守住他们的太平岁月,最终,还是逃不过一场败亡。

道光难道不是一个好皇帝吗?公元1820年,嘉庆在避暑山庄病殁,道光继位。很少有人想到,道光也是清代帝王“模板”生产出来的标准化产品,像他的父辈一样艰苦朴素,厉行节俭,继位之初就下旨减少皇帝的娱乐活动,将皇家文工团——升平署一再缩编,甚至想干脆把它裁撤掉,以节约政府开支。他使用的只是普通的毛笔、砚台,每餐不过四样菜肴,衣服穿破了就打上补丁再穿,宫室营造仅限于维修水平。只有在平定张格尔叛乱之后,他喜不自禁,决定“奢侈”一次,大宴有功将领,但也只是加了几道小菜,将领们一扫而光,然后面面相觑,无所适从。

但正是这个道光,下令签署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不平等条约——《南京条约》,揭开中国殖民地半殖民地的不堪历史。曾经耀眼的繁华,倦勤斋藏不住,紫禁城关不住,它终将流逝,似水无痕。

归根结底,清初的奠基者们,只留下了物质的遗产,而没有留下制度的遗产。最终,任何有形的遗产最终都是竹篮打水。家天下的政治结构,使执政者只能从家族成员中寻找,即使有科举制度源源不断地提供政治精英作为政权的补充,但在君君臣臣的政治结构中,精英所起的作用也是有限的,相反,倒是和珅这样的权臣,在这种一元化的政治结构中,更能如鱼得水。

康雍乾三世也有制度“创新”——康熙帝在紫禁城里设立了南书房,把这个本来与翰林院词臣们吟风弄月的团体变成了一个由皇帝严密控制的核心机构,草拟诏书,发号施令,权大无边,只为削弱议政王大臣会议和内阁的权力;雍正设立军机处,起先也只是一个抄抄写写的“秘书”机构,为了自己使用方便,一再扩大它的权力,变成一个听命于己的最高决策机构,干脆把内阁六部当成了摆设……

他们摒弃了秦代到宋代广泛使用过的宰相(丞相)制,架空了明朝所倚重的内阁,整个天下,都必须接受皇帝的直接领导。从这个意义上,康雍乾三位所谓的“明君”比秦始皇更加专制。权力的高度集中,又必然增加王朝运作的风险系数,所谓“人亡政息”,必将成为王朝政治铁打的规律。无须指望那些在深宫中成长的宠儿会成为英明君主,而一旦皇帝病弱无力,或者贪恋酒色,或者干脆是娃娃登极,朝廷的大权必然旁落。高度集权的制度最终成全了玉兰儿慈禧,大清日后的悲剧,此时即已奠定。

他们一手创造着经济的繁荣,另一手却不约而同地把中国古代专制制度推向前所未有的极致。纵然天下富饶,国库中积聚的银两也只能煽动贪官们的占有欲。在康雍乾的盛世里,进行着两种截然相反的运动,犹如一个人,一条腿向前跑,另一条腿却在向后跑,最后的结果,即使肉体上不分裂,精神上也要崩溃。

关河冷落,断鸿声远,曾经的盛世,从此再无翻版的机会。

乾隆四十一年,公元1776年,乾隆皇帝正密切地关注着宁寿宫兴建,美国第二次大陆会议在费城批准了由杰弗逊起草的《独立宣言》,这一天(7月4日),从此成为美国独立纪念日。

一百多年后,公元1905年,咸丰皇帝的遗孀慈禧太后与大臣端方探讨立宪、建立以宪法为核心的民主政治的可能性,端方直言不讳地说:“立宪后,皇位可以世袭罔替。”他的意思是,只有放弃相当的权力,才能得到永久的权力。端方在后来的奏折中说:“20世纪之时代,断不容专制之国更有一寸立足之地。”只是这“觉悟”来得太晚。慈禧和她的帝国都已入暮年,没有时间了。光绪与慈禧死后,骨血纯正的幼帝溥仪,又怎能悟出其中的道理?外面的世界风云变幻,虎踞龙盘,早已不在这幼主的掌控之内。

水月镜花

晨光越过宫墙落下来,宁寿宫花园整肃宁静,温暖明媚。

乾隆的物质遗产,却是实实在在地留在了故宫博物院,让我们有幸领略中国18世纪的物质文明绚丽光华。倦勤斋装饰工艺之精湛复杂,给修复工作设置了极高的难度。它的每一个细节,连今天的工艺美术大师都叹为观止。终于,经过艰苦的整修,宁寿宫重新开放,纸张、绢缎、夹纱、玉石、木料被重新唤醒。沧海桑田之后,倦勤斋的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它原初的样子。光线微微颤动,从空格里透进来,依旧是那么干净,仿佛目光,从起伏繁复的花纹上一一掠过,又仿佛一只手,轻轻地拭去时间的尘埃,也抚去它曾经的快乐与哀伤。

这一刻,才真正是“现世安稳,岁月无惊”。

皇帝的秘密花园——其实,我想说,它真正的秘密是:自建成以后,乾隆一天也没住过。

谁都不会想到,他时时前往施工现场、亲自督造的理想国,竟然成了一座废园。因为它太小了,而乾隆的心始终是大的。那个习惯了三大殿的威武浩荡的乾隆大帝,怎可能习惯这春光摇漾、藤蔓丝缠的微小花园,像个怨妇一样闲庭信步、临水自照?

“禅让”那一刻,乾隆把自己预想得如尧舜一般伟大,但这预想毫无准确性。他没有真正地放弃过权力,权力如毒瘾,拿得起,放不下。他仍然住在养心殿,而并没有按照清朝的礼制,在禅位后搬走。朝廷的一切大权,依旧独揽在他手中。他给自己揽权的行为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训政。嘉庆三年,他进行了表扬和自我表扬,说:“三载以来,孜孜训政,弗敢稍自暇逸。”

无论他怎样渲染天下的太平与祥和,都改变不了天下的私人享有性质,哪怕离开权力一步,他都会产生深深的焦虑。无论这宫殿里有多少的风花雪月、蕉窗泉阁、琴棋书画、曲水流觞,纵然宫殿里到处植满了陶弘景之松、苏东坡之竹、周濂溪之荷、陆放翁之菊,再供几块米芾所拜之石,养几尾庄周所知之鱼,配上林逋的老梅闲鹤,宫殿仍旧是宫殿,权力,仍然是宫殿的第一主题。风轻云淡,那永远是宫殿的表象;刀光剑影,那才是宫殿的本质。他在这宫殿里生活了几十遍的春秋,无处不布满他的影子、气息,他已经和那些庄严的殿堂融为一体,他就是宫殿,宫殿就是他。他离不开权力,就像一个武林高手,离不开他的江湖。直到他闭眼的那一天,才被抬出养心殿。

假如梦也是物质,在时间中变成文物,那么宁寿宫花园,就是收藏这些残骸的仓库。

对乾隆来说,宁寿宫就是一场梦,是水月镜花,就像倦勤斋“通景画”上那扇画出的月亮门,虽是那样的圆满,却不能走进去一步。 (特约撰稿 祝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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