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導讀:寧波簡稱甬,副省級市、計劃單列市,世界第四大港口城市,有制訂地方性法規權限的較大的市,中國大陸綜合發展水平前15強中心城市,長三角五大都市圈中心城市之一,長三角南翼經濟中心,連續五次蟬聯全國文明城市,中國著名的院士之鄉,2016年東亞文化之都。

作者伍劍,現供職於湖南湘潭鋼鐵集團。本文為作者寧波之行的遊記。

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寧波三江口夜景

作者 | 伍 劍

當飛越湖南上空的飛機進入正常航線軌道之後,我的心似乎才稍稍安定下來。窗外,已經看不見房屋、樹木和青山,伴隨前往寧波的飛機兩側,只有白雲朵朵。

我想,帶著文化目的寧波旅行,考慮應該是比較充分的。不過做出這個簡單的決定,卻顯得有些倉促和猶豫,在幾次聽到電話那頭傳來似乎帶有海潮般熱情的聲音後,我好像觸摸到了東海岸邊的潮汐起伏,感覺到了海水撫摸的沿海溫度。通過一連串的電話約定,我才決定讓情感和文化去主導時間,輕鬆愉快地登上了此行的飛機。

迎接我們的是海潮麼?我想應該是的。

飛機降落在寧波櫟社機場,迎接我們的,的確是有著海潮浸染多年的老友沈先生。與我先前的預料沒有相左,交流說話間,沈先生自然練達,快言快語,熱情如同初起的海潮,讓人心裡熱熱的。透過黑色寬邊眼鏡和臉上幾道皺紋,可以看到沿海都市打拼多年的他,幾經市場風雨,潮起潮落,顯然已經有了江浙人面對市場經濟的那份自信。他現在寧波主持一家叫大樹灣的畫廊,事業正在風生水起,投資文化藝術正式進入由淺入深的階段,畫廊經營逐步進入正軌,藝術眼光正在走向高端。選擇寧波,紮根寧波,創業於斯,生活於斯,需要一個人的準確判斷和理性抉擇,我想,這其中自然有他獨特的情感和理由。

寧波,之所以叫做寧波,是緣自於“海定則波寧”的原意。寧波又簡稱“甬”,應該是因為姚江、奉化江兩條江在寧波市三江口匯合成甬江,而甬江又是寧波的母親河,並於寧波鎮海口流入東海的緣故吧。寧波屬於對外開放的沿海門戶,又是全國曆史文化名城,迎送海內外來往船隻的港口,與東海海潮朝夕相處,應該是寬容和博大的,更應該是帶著濃濃海水鹹味的。

千年的鼓樓

遊覽寧波必然要去鼓樓的,早就對這裡十分心儀了!可巧的是,大樹灣畫廊就在鼓樓。一進鼓樓就被這古色古香的氛圍所感染,現代都市難以見到的連排建築風格充分體現出江南水鄉的特色。兩旁是仿寧波傳統建築風格的商店,小青瓦雙坡屋面,青磚砌就的風火馬頭牆,林立街市的畫廊店面,還有各種精細的外牆木裝飾,既具有寧波傳統商業街的風貌,又具有強烈的歷史文化質感。

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鼓樓是寧波文化活動聚散地

作為歷史上正式置州治、立城市的標誌,鼓樓已是寧波主要文化活動的聚散地,其吸引力是巨大的。早在唐朝長慶元年,即公元821年,明州刺史韓察將州治從小溪鎮遷到寧波“三江口”,建起官置,立起木柵,築成城牆,將南城門巍然建就成為現在的鼓樓。而今天,這裡過往車輛的川流不息,繁忙的街市喧囂陣陣,步行的顧客絡繹不絕,縱橫的樓宇左右相連,空氣中充滿了熱鬧的氣息。順著鼓樓街道走去,國畫、書法陳列頗多,名家手跡也能偶爾一見,彷彿鼓樓的街市已經拉近了藝術與市場的距離,連接了歷史文化與現代文化的時空。只覺得它們南轅北轍而平安共處,三教九流而和睦相鄰。是歷史,是文化,是日夜的海潮,是鼓樓的鐘聲,吸引了他們,將他們擰在了一起?

也許是因為愛好的關係,特別關注鼓樓的文化氛圍。其實鼓樓有許多書畫類商號,而大樹灣畫廊處在不太顯眼的街市一隅,倒也有它與眾多店面略微不同的面貌。畫廊中,一排品質頗高的油畫陳列得錯落有致,每幅作品表現風格已經突出。這些應該出自美院著名畫家之手,在人來人往中,無聲地聽取著不同過客的評價,或褒或貶,或優或劣,或高或低,任由路人,不去爭辯。我不敢肯定,在喧囂的環境當中藝術家是否完全耐得住寂寞,但是能夠肯定的是,藝術品進入到了這裡,其概念裡已經成為了商品。

鼓樓傳達的信息難道就只是商品嗎?我深感懷疑。記憶中,一生追求藝術沒有得到認可的孤獨藝術家例子已經很多,看到今天藝術界的浮躁與活躍,看到書畫商品的高額流通,看到鼓樓前的人聲鼎沸,他們心裡或許會悵然落寞,眼角或許會流露出一絲不屑,言語中也或許會表達出少許無奈。

然而,讓我一絲驚喜的卻在鼓樓深處。順著迴廊,隨著腳步,一排格局統一、裝修淡雅的名家工作室牽住了我的視線。鬧中取靜的這裡,居然有另一番風景!讓我頓生好奇,抬步前往,又讓我心生敬畏,駐足良久。工作室接連過去,好像有十多個,其中相當一部分是中國美院的一線名家。順著工作室的走廊逐一看去,這裡的作品格局不凡,氣息正統,筆墨頗有江浙情趣,線條頗具江南風骨,已經遠離行畫的低俗。與幾位書畫家坦誠交流之餘,不禁在想,研究在安靜處,交流在喧鬧區,創作在學院,平臺在鼓樓,這是文化藝術家適用的文化選擇,也是藝術家學術研究連接作品展示的路徑。正是鼓樓的這片文化風景,似乎才讓我感到了江浙人文的清新脫俗,南國風物的細膩淡雅和傳統文化的厚重積澱。姑且讓市場的風兒吹著,讓滔滔海潮洗著,讓過往的人們評著,當然,這也為年輕後學學習交流提供著。

歷史沉浮,去留無意。當年被稱為“海上絲綢之路”起點之一的寧波在歷史海潮起落之後,留下了深刻痕跡。看看鼓樓的古今變遷,擁有歷史價值的鼓樓,今天商賈雲集,也具有了市場價值。修建鼓樓的人應該沒有想到其功能的巨大變化,也應該沒有估計到時代的深刻變遷。

鼓樓是喧囂的,當然也是厚重的。不斷傳承的江浙文化藝術,傾聽海水與市場經濟相碰撞的潮音,鼓樓其實就是一個真實的縮影。

東錢湖的濤聲

在寧波市東南近郊,青山群抱,連綿不絕。一顆璀璨的明珠鑲嵌其中,她就是郭沫若先生譽為“西子風韻、太湖氣魄”的東錢湖。由於海潮掠過,受長期沿海岸流和潮汐的作用,沙洲之外逐漸形成淤積,留下東錢湖這個靠海不遠的海跡湖泊。元、明時期,時有文人隱居湖山之間,所以四周山麓多有名人遺蹟。

在此行之前,我並不知道寧波有這麼一個好地方。在沈先生的極力推薦之下,我將信將疑地隨車前往。難道這湖,會有厚重的文化、傳奇的歷史和起落的潮水麼?

到一弘闊水的地方,聽聽濤聲也好。

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東錢湖面積數倍於杭州西湖

到了東錢湖,我才發現沈先生的推薦並不是沒有充分理由。寬闊的湖水四周青山環抱,林木蒼鬱。湖岸蜿蜒曲折,溪流眾多,湖邊人文景觀,交相輝映。一時間湖光山色,逶迤綺麗,讓人隨湖聽水,心境豁然。因為東錢湖地處江浙,人們不知不覺拿她與杭州的西湖相比。殊不知西湖小而秀麗,東錢湖卻大而壯闊。西湖在城中,東錢湖卻在城外。西湖有千年沉澱,東錢湖卻有千年沉靜。

一湖,代替的是一懷胸襟。東錢湖面積數倍於杭州西湖,在這裡看湖聽濤,其感受肯定不會等同於芊芊女子秀美的西湖,其胸襟隨著湖水應該不會小到哪裡去。

且來看看湖的兩岸,南宋時已建有霞嶼禪寺和觀音洞、望湖亭等勝蹟,距今已有800多年曆史。湖心長堤,行舟遊舫,伴隨清風香桂,霞嶼鎖嵐,寺院鐘聲悠然,禪經渺渺,那種與禪界息息相通的空靈之境,其胸襟應該是豁達無物的。

且來說說世居東錢湖之畔的南宋鄞縣人史浩,一位至孝的南宋宰相,為人敦厚賢良,胸襟應該不會太窄。這位政治家、詞人,著有《峰真隱漫錄》、《峰真隱大麴》和《詞曲》,其孝道可感天地。相傳史浩的母親葉氏篤信佛教,久有去南海普陀山朝山進香的願望,因年老又失明且要跨洋過海十分不便。史浩便召集地方名匠在此鑿洞,建立觀音道場。洞成之後,迎其母親下船。在東錢湖中漂泊,謊稱在東海航行。三日後登霞嶼,又謊報到了普陀,終於了卻老母親一大心願。其孝心可鑑日月,已傳為東錢湖的千古美談。

再讓我們看看,東錢湖畔的鄞州區人,上個世紀的書法大家沙孟海,其書法氣象胸襟應該夠大的了。沙孟海書法氣象雄渾,剛健不阿,氣勢磅礴,堪稱曠世罕見,推為近當代“書壇泰斗”,是兼擅篆、隸、行、草、楷諸書的一代書法書學宗師。其書法遠宗漢魏,近取宋明,且能化古融今,形成自己的“雄強”書風。所作榜書大字,雄渾剛健,氣勢磅礴,堪稱曠世罕見。沙老學問淵博,識見高明,於語言文字、文史、考古、書法、篆刻等均深有研究。這樣一位頗具胸襟的寧波人,書名如風起東錢湖的陣陣濤聲,沉綿厚實,響徹海內。

順著東錢湖岸往北走去,就有沙孟海書學院坐落湖邊。書學院西邊小山上,名為“硯鏡臺”的沙孟海先生墓園倚山修建。園中六角石亭,亭中矗立石牌,牌上銘文為趙樸初先生手書。一代書法大家選擇歸依於此,聽著東錢湖的濤聲,與湖相守日起日落,是為湖之幸事,山之幸事。

有了這些,沉靜的東錢湖彷彿宏大了起來。似乎浩淼無涯,朝暉夕陰,將偌大一個湖山變得更加高遠。

天色漸暗,東錢湖邊遊人已經很少。我卻隱隱聽到湖面濤聲傳來,如同海潮掠過。這濤聲,似乎與海潮一樣,擁有夯人般的力量,節奏分明,清晰生動,卻又聲聲悠遠。這濤聲,有孝義,有禪境,有磅礴,有包容,傳遞的彷彿是一湖胸襟和文化的無限。

溪口的回望

奉化溪口,名字確實很美。大都知道這是蔣介石故里。這裡與寧波市相距不過幾十公里,去寧波當然要去看看溪口。

剛踏上去溪口的小車,思緒就已經隨著車輪不自覺地延伸。溪口對於蔣介石是極其重要的。當年蔣介石遠走臺灣,最後離開大陸之前,曾經在這裡投下悲憤、留戀與不捨的目光,一任悽風冷雨,久久未肯離去。即使遠在臺灣,也要通過衛星拍攝的畫面,心急慌亂地反覆尋找時刻擔心的溪口是否淹留,尋找自己日夜牽掛的蔣家祖屋是否破損,尋找念念不忘的祖墳是否安在。此時的他心理是不捨的,也是複雜的,更是糾結的。這不僅僅是因為這裡有他的幾間祖屋、幾堆祖墳和幾段記憶,應該還有這裡的山山水水,一草一木和自己曾經擁有而又即將江山易主的一切和一切。

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溪口的剡溪,流經千年安靜無言

經過一個多小時的行駛,小車在溪口鎮上停了下來。雖然天色較早,但溪口的遊客已經人頭攢動,絡繹不絕。作為全國首批特色景觀旅遊名鎮,溪口應該成為當地的熱門旅遊景點了,想想也很正常。

溪口,一個建置千餘年的奉化山鄉古鎮,四面環山,三里長街依一脈溪流橫貫東西。背後的山叫做雪竇山,在溪口鎮西北,為四明山支脈的最高峰,海拔800餘米,有千丈巖、三隱潭瀑布,妙高臺、商量崗等風景絕倫美妙之處。早在北宋就聞名全國。宋代王安石看到跌宕多姿的雪竇瀑布,不得不由衷讚歎:“拔地萬重嶂立,懸空千丈素流分。共看玉女機絲掛,映日還成五色文。”

流過蔣氏祖屋的這條溪叫做剡溪。溪水清澈,經年不息卻又安靜無言,沒有更多眷戀向奉化江緩流而去。

走近溪口,便有一門,是為“武嶺”。門額兩字前面為國民黨元老,書法大家于右任先生親筆,城門之背則是蔣介石自題。之所以于右任先生親筆在前而自己的題字在後,可能有蔣介石對前輩、對書法的尊重之意。當然,取名“武嶺”, 一說溪口武嶺周邊山川景貌堪與陶淵明筆下的桃花源相類,且兩者為諧音,里人素以武陵自詡,意即世外桃源之地。一說為蔣介石崇尚武德,取名“武嶺”,期待文治武功,一圖江山偉業。

然而,期待終歸只是期待。蔣介石未能文治武功,黯然地退卻溪口,孰功孰過,徒喚奈何,只能隨著海潮掠過,最後客死他鄉,抱憾一生。

的確,雪竇的山是帶不走的,溪口的水也是留不住的。武嶺門後,剡溪水邊,三里長街與蜿蜒剡溪相依相伴,沿街坐落的小洋房、文昌閣安靜落寞,數經風雨的蔣氏宗祠悵然無語,蔣介石親生母親王採玉孤墳前的寥落人稀,作為蔣介石出生地的玉泰鹽鋪幾度飄搖,蔣家幾度擴建的祖屋故居豐鎬房黯然等待。

眼前的這裡,已經物是人非。

然而穿越時間的阻隔,溪口卻是不同的一番景象。1927年蔣宋聯姻後,常攜宋美齡回鄉小住,在溪口圖山寫水,交遊拜訪,燈紅酒綠,煙雨繁華,儼然一片安定景象,讓溪口也平添了許多政治符號。

幽禁愛國將領張學良首選了這裡。1936年西安事變後,張學良送蔣介石回南京被扣留,躊躇滿志從此不得自由。次年被送到溪口文昌閣,幾天以後被押送上了雪竇山,從此有了張學良“第一幽禁地”。

侵華的日本軍隊當然也沒有放過這裡。1939年12月,由於威脅蔣介石妥協,日機悍然轟炸溪口,把文昌閣等建築夷為平地。蔣介石的原配夫人毛福梅不幸被炸死於蔣家老宅豐鎬房外,讓匆匆趕回的蔣經國悲憤欲絕,揮筆寫下“以血洗血”四個大字,留下痛失母親的千古大恨。

被迫下野後的蔣介石當年也回過這裡。但是到了溪口,蔣介石卻不甘退出。雖然親口向代總統李宗仁保證“五年內不幹政”,而實際處處掣肘,隱而未退。他在溪口設七架電臺,與國民黨軍政大員聯繫密切,南京政府內部的一切大事也惟蔣意是從,一兵一卒的調動完全聽命於蔣,而大量黃金、白銀、美鈔和美援則統統運往臺灣,致使政府陷入財政危機。如此等等,幕後統治,暗中操控,一度將溪口成為民國時期國民黨操控國家命運的指揮中心,連代總統李宗仁也無所適從,只得以“掌印官”黯然自嘲,搖頭嘆息。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溪口作為臨時指揮中心,停留只是短暫的。此時,距離溪口不遠處,隱約聽見山的那邊似乎風雲陣陣,解放的大軍已經勢不可擋,遠走的盤算再也不能拖延。溪口蔣家,悵然回望,最終只能選擇逃離。因為剡溪的水沒有片刻停留,雪竇的山彷彿無可依靠,滾滾的海潮已經襲來。走了就走了罷,且讓歷史在這終結,山川在這避退,將領在這萎謝。

返回寧波的車輪已經轉動,我不禁回頭再看看溪口的山和水,夕日蔣家的風月和光華已經不再,只留下這一串漸漸風乾的歷史。

隨行的小車已經徑直遠去,沿著剡溪,告別奉化。山的那邊,恐怕海潮已經來臨!

天一閣的傳承

選擇去天一閣,自然而然是此行寧波的主要目的。

天一閣,位於寧波市內高樓林立的深處。居然能藏在並不起眼的鬧市一隅,靜靜地面對世間沉浮,風雲過往,天一閣應是經歷了繁盛、風雨、浩劫和變遷的。如同一位老人,衣著素袍,兩鬢雪白,慈祥坦然,安靜地坐在海邊看著雲舒雲展,潮漲潮收。

恰恰正是有這麼一位老人,明朝嘉靖年間的範欽。他在辭官卸任之後,作出了一個堅定的文化選擇——自己動手修建藏書處,廣藏天下典籍,並立言立規保存藏書,生生不息,代代相傳。歷經風雨440餘年,他所創立的天一閣依然屹立在新的世紀,堪稱一部範氏家族藏書的傳奇。

一樓何奇?竟然深刻地詮釋著家族精神的傳承?

海潮掠過的痕跡——紀念寧波之行

天一閣詮釋著家族精神

走近天一閣的書香庭院,沙孟海先生所書“建閣閱四百載,藏書數第一家”的楹聯就出現在面前。這棟木樓中,應該有著它獨有的文化信念在傳承,在延續,在堅守,才成為了我國現存傳世最久的私家藏書樓。

此時園中亭臺美景已經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真實地觸摸一下散滿一地的園中落葉,因為上面記錄了一部歷史的悲壯與滄桑。

原來,傳承在於家訓。範欽80歲時,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就把遺產分成了兩部分:一部分是萬兩白銀,另外一部分則是天一閣裡所有的藏書。他讓大兒子範大沖和二兒媳婦(二兒子已亡)挑選。在思量與選擇之間,深知父親心意的範大沖當即答應願意繼承藏書樓,並撥出自己的部分糧田,已供保養藏書的費用,範欽才安詳地閉上雙眼。

從此以後,立有“以水制火,火不入閣;代不分書,書不出閣”的遺訓的范家,以“子子孫孫,永傳寶之”的信念不懈地延續著天一閣的傳承。隨著時間的推移,對範氏後代來說,維持這藏書樓似乎已經從一種家族地榮譽變成了一場綿延數百載的苦役。

傳承需要堅守。範氏對天一閣的管理是森嚴的,重要的是有良好的管理制度和藏書措理之術讓範氏孝子賢孫們來執行。嘉慶年間,寧波知府丘鐵卿的內侄女錢繡芸酷愛讀書,渴望有朝一日登上天一閣,竟要求知府做媒,將自己許給范家。但是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範氏家規是禁止外人和婦女登樓閱書的,錢小姐肯定不是例外,將一生幸福與天一閣相連的范家媳婦也只能望樓興嘆,在渴望和等待中鬱鬱而終。錢小姐的終生夙願,在天一閣的清規戒律面前顯得如此的渺小和不堪,不免讓天一閣的滄桑歷史中也滲入了幾分悲傷的色彩。

高閣巍巍,望而卻步。正是因為如此嚴格的登樓制度,範欽去世後的數十年時間裡,天一閣可謂是幾絕人跡,寂寞悄然。

惟其讀書,才能愛書,才會傳承。具有嚴格登樓規定的天一閣不是孤獨的,而是幸運的。這條“外人不準登閣”的規定在康熙十二年(1673年)的一天被當時的大學者黃宗羲欣然打破。黃宗羲久聞天一閣大名,於是便向範氏提出了想要登閣的願望。當時掌管天一閣的是範欽的曾孫,時任嘉興府學訓導範光燮,鑑於黃宗羲的人格魅力和廣博學識,天一閣第一次向外人敞開了它的大門。黃宗羲進閣之後,看到收藏的書籍,驚歎不已,夜以繼日地翻閱了幾乎所有的藏書,並撰寫了《天一閣藏書記》和《四明範氏天一閣書目》。在《天一閣藏書記》他如是開篇道:嘗嘆讀書難,藏書尤難,藏之久而不散,則難之難矣。到了清乾隆年間,清廷編《四庫全書》,下詔徵集書籍,乾隆欽點江浙藏書家獻書,天一閣就在其中,《四庫全書》收錄天一閣的就有96部,列入存目的有377部,乾隆對天一閣的進書大加讚賞,多次褒揚獎賜,並授意新建的南北主要藏書樓都彷照天一閣格局營建,這是創立天一閣的範欽始未料及的。

這時的天一閣已經超出了范家的概念。黃宗羲推開了天一閣厚重的木門,卻推開了一代朝廷、天下家國的文化傳播和歷史傳承。之後,天一閣的拜訪者更加駱繹不絕,但是到1949年的300多年間,在漫漫歲月中,扣啟了天一閣的大門的人有萬斯同、全祖望、袁枚等人,解放後的鄭振鐸、沙孟海、郭沫若等等。

潮漲潮收,風煙陣陣。面對歷史的劫難,天一閣卻是不幸的。太平天國戰亂之後,天一閣遭受火焚、竊賊、轉賣、流失的洗劫,日軍飛機轟炸,天一閣飽經戰亂吞噬,圖書轉輾遷徙。真實可憎的掠取,貪婪可惡的竊賊,不計其數的散失,讓天一閣原本七萬卷的藏書銳減到了一萬三千卷,讓一個老人苟延殘喘的機會都幾乎奪去。這些都是範欽千防萬防所未能預料的,也是所不堪傳承的。

空寂的天一閣風雨飄搖,彷彿能聽到範欽的聲聲嘆息。

然而可以欣慰的是,家族的傳承終究成為了民族文化的傳承。為了使天一閣的書籍免遭破壞,當時重修天一閣的委員會先後分兩次把所有的書籍運往偏遠地區的範大沖墓莊和範欽墓莊,由範氏後人保管。在時局日益緊張的情況下,國民政府教育部於1940年4月撥款,在眾多文化人士的幫助下將所有書籍分箱,用卡車運至浙南龍泉縣保存。新中國成立以後,天一閣多次進行了大規模修繕,將所藏書籍得以安身之所,並於1982年被國務院批定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至此,天一閣昔日風華得以重現。樓前閣外,清風徐徐,這裡已經綠樹成陰,花香鳥語,劫難、紛爭與戰亂已經不再,只是靜靜地向拜謁者詮釋著藏書的艱辛傳承。

似乎記得著名作家餘秋雨曾經寫過,今天的天一閣,其意義已不是以書籍內容和知識,而是作為一種古典文化事業的象徵存在著,讓人聯想到中國文化保存和流傳的艱辛歷程,聯想到一個古老民族對於文化的渴求是何等的悲愴和神聖。

天一遺型源長垂遠,南雷深意藏久尤難。這是顧廷龍先生所書寫的聯語。縱有海潮掠過,天一閣依然如故。是的,這就是天一閣的不竭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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