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忆故人李万荣

忆故人李万荣

王方晨

散文:忆故人李万荣

李万荣,新泰人。

这样讲,武断了,因无资料可考,我不但不能确定其生于新泰,且不知其终年几何。唯忆起者,为其曾著一小戏,名曰《送猪记》,及其敦厚之相貌,然而,这就足以使我至今不忘。

我本金乡一农民子弟,当初做梦也不会想到会与新泰发生关联。见识有限,常常望文生义,所以根本不会认为这样的地名会有深厚的历史,一般情况下看到后也便略过。

那年,偏偏我远离故土,去了滨海名城青岛,重做学生。彼时我还有一个身份,是金乡县实验小学的老师。工作之余,我写下第一篇小说,发表在济南的《当代小说》杂志。忽一日,一封信便寄到了小学校里来。

时代已久,很多事情需相应的解释才能使人看得明白,我也就不妨多说几句。干部参加工作后,根据工作需要,组织上常会提供一些去高等学府进修学习的机会,但这种机会并非人人可得,必须争取到名额,再通过成人高考这一关。名额很抢手,我只是一个刚刚参加工作的青年老师,无权无势,对此根本不动心思。

可是,这样一个名额突然就从高等学府,直接落在了我头上。同事、领导俱为我欣喜,我反而犹豫不决,因为这不是通过组织上的正规途径,学费无从落实。在好心人的鼓动下,我才在报名期限的最后一天,赶往报名地点济宁市教育局,考试后不久便收到了青岛大学作家班的录取通知。听从同事指点,去找县领导解决困难。在领导干涉下,我们学校答应资助五百元,而我又无多少存款,其余学费则为父母所出。父母辛苦把我养大,供我参加了工作,却还要花父母省吃俭用积攒下的血汗钱,这让我内心很不安。

作家班开学之日,千里迢迢赶到青岛大学报到,也就遇上了一个新泰人。

好个新泰人!约有四十岁,个儿不高,圆面孔,肤色黑黄,浑身散发着乡土气息,但一张口,简直有一股神力,摇身一变,就是一尊引人发笑的笑弥勒。原来我这位作家班同学,曾在部队做过快书演员,名唤阚世美。我心中愁苦,拜托阚大哥,为我宽解不少。

作家班学员来自全国各地。我得承认,每个人都比我活得洒脱,每个人都好像时刻处在热烈的恋爱之中,而我不过是一个老实巴交的贫苦孩子。青岛的山海,城市风光,是我此前从未领略过的,但实际上,我并没有表现出更多的惊奇,我想可能就是因为太过老实,人就像个木头疙瘩,除非扔在火里烧,不然就总会没什么反应。我很快就看出来,作家班的这种生活并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的不过是一个相对“较好”的工作,但我却不能断定两年的进修学习会从根本上改变我的处境。更重要的是,我认为,自己绝不能再花家里的钱。

江苏盐城籍青年作家季白,与阚世美同学形象上是两种类型,高鼻梁,深眼窝,宽脑门,活脱脱一个德国人。

这个假德国人一口盐城话,把“吃”说成“七”,大家听起来很费劲。我这么个笨嘴拙腮的人,还从没见过有人像他那样嘴甜,那样有礼貌,走到街上,见到年老的人,张口闭口“老奶奶”、“老爷爷”。从他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很多的短处,便暗暗向他学习。

大约是在入学一个月左右,季白告诉我,他准备去上北京师范大学与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研究生班。大家都知道,这个研究生班名气很大,几乎囊括了当时全国最重要的中青年作家,莫言、余华、迟子建等都在其中。季白问我去不去,他可以帮我。但一听学费更贵,好像是八千,就知没戏。

季白离开青岛,我专门为他写下一首散文诗,叫《以友谊的片段献给一只泣血而歌的极乐鸟》。这诗太晦涩,可以有多种解释。

季白的离开,也促我下了退学的决心。我在青岛一天也呆不下去了,我要马上把学费要回来还给父母!老师们的殷切挽留并不能动摇我的决心,我从学校拿回了父母的钱。一个月时间的学习,被学校扣掉了六百。

临行,阚世美建议我回去后暂时不要到单位上班,先缓一缓,看能有什么两全之策。因我无处可去,他就让我去新泰,他托人安排住处,我可在那里写点东西。

我把钱如数还给了父母,虽然前程不明,心里却觉得踏实了许多。去了一趟单位,也没跟人说实情,然后就背上作家班班主任送我的红色采访包,乘车去新泰,开始了我那个冬天的漂泊。在青岛生活了仅仅一个月,我已感到自己胆子有点大了。

就这样,我第一次踏足新泰。

至于新泰与别的县城的区别,我没看出来。实际上当时我只走过或路过两三个县城,金乡、曲阜、兖州。它们好像都有一副灰暗的面容,但即便如此,那些分布在县城的楼房或平房里的家庭,也为我所热切地想望着。这个世界,尚没有我的立足之地。

在新泰县城,我受到了阚世美学兄之亲朋好友的热情招待。有段时间,我住在了翟镇电影院的招待所一个非常高大的房间里。不幸的是,那年冬天特别寒冷,房间越大就越冷。当时的县城很少具备供暖条件,招待所也不例外。看我冻得发抖,根本无法写作,影院经理就又给我联系了一座煤矿附近的村委会,因为那里可以生火炉取暖,吃饭也可去不远处的煤矿食堂。

每天深夜听着荒野上寒风呼啸,矿车从矿井里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我油然而生一种旷古苍凉的感觉。根据这几天的经历,我写下了小说《国王驾到》和《窥视》。

“1988年冬,我心血来潮,从山东半岛一个美丽的海滨城市,徒步来到一块贫瘠的土地。”这是《国王驾到》的头一句话,一段冒险的故事就此拉开序幕。这正是历史变革的前夜,怪象纷呈。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的预感是十分准确的。

我已说不清是怎样住进了李万荣先生的家里,以及我所回忆的这些事情的先后顺序,但毫无疑问的是,李先生在这个冬天收留了我。当时他的老伴去了东北探亲,家里还有他的一个在电缆厂上班的儿子,被他唤作老黑,年龄与我不相上下。晚上睡觉,我与李先生同床,也就是农村常见的那种方式,一人睡床的一头,俗称“打撑腿”,可以相互暖脚,睡起来很暖和。

李先生家是一座安静的独门小院,这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将来我的家庭能有一个这样的小院,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李先生是新泰文化局的创作员,不用每天去单位上班,这种工作也为我所向往。所以,住在李先生的家里,我也就按照他家的样子幻想我将来的生活。我从来就是一个脚踏实地的人,我知道那种生活离我还很遥远。不由自主地走神发呆,背地里唉声叹气,也许都被李先生注意到了。

一次,我往热水壶里灌水,水溢了一地也还没发觉。还有一次,电视上播放摇滚巨星迈克·杰克逊的名曲《真棒》。一身玄衣的杰克逊,声嘶力竭地在电视屏幕上与同样是一身玄衣的伴舞者疯狂舞动身体。我看着看着,再也忍受不住了,就起身走出李先生的家门,来到暮色苍茫的路口。这里应该是新泰县城的郊外了,因为我记得眼前是一片光秃秃的原野,还有远处朦胧的一抹山影。

郊外是哑默的,杰克逊打颤的歌声却还在我耳中回荡,舞者也还在我眼前神经质一样地搐动。那样的歌声和舞姿,几乎让我崩溃。是的,我看到了绝望和恐惧。其实,我想,这正是我对自己前途的极度忧虑的表现。

很长时间,我一想到那首《真棒》,就还是害怕。于是,我又写下了一篇小说,也取名《真棒》。迷茫,恐慌,焦虑,无奈,那个冬天,这些情绪时刻伴随着我。我不能记得李先生更多的事情,就是因为这个。我发呆,心不在焉,健忘。

记得的都很简短。李先生所著剧本《送猪记》,演出后拍成了戏曲影片,影响很大,李先生也因之受到周恩来总理的接见。我没看过《送猪记》,不知其内容,也没问是什么内容,但我知道这是李先生那个时代很大的荣耀。我还记得李先生订阅了不少文学杂志,其中有《收获》。还记得李先生说,单位曾组织他们去青海湖采风,晚上在湖边小饭店吃饭,要吃鱼,一个沉默的小姑娘马上飞快地跑到黑夜里去,悄悄拿回了一条鱼。他说,青海湖的夜晚静极了,一丁点儿的声音都听不到,好像是在世外。记得他说,全国各地的县城,都差不多。这也正是我的观感。所以我并不十分爱旅游,我不觉得这里那里有多少根本的区别。只要是在中国,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也总是相似的。多年后我去过西安,去过昆明、海口、三亚、哈尔滨,一下飞机,就马上感到又回了家。

相对印象较深的是,有一次在吃饭时,李先生说,将来你出了大名,可不要忘了我们,路过新泰时顺便来看看。他儿子老黑就慢悠悠地插嘴,那可不一定。

老黑一表人才,就是长得有点黑。那时候,我对他能在电缆厂上班,是很羡慕的。工人阶级的地位,不像后来。

临近元旦,李先生的老伴从东北回来了。李先生为我的将来考虑,对我说,这样也不是长办法,你还得去上学。

那一年山东省总共办了三个作家班,除了青岛大学作家班,还有山东大学、济南师专的作家班。李先生给他的好友、当时的山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任孚先先生写了封举荐信,让我随后去济南拜望。因为健忘,我不能确定阚世美大哥是否也给任先生写过信。反正过了元旦我一见到任先生,任先生就说,山东大学的作家班人多,不如去济南师专的作家班,学费少,因为是济南市委宣传部为培养本地作家与济南师专出资合办的。接着,我就从青岛大学拿回档案,去教育厅成人教育办公室办理了转学手续。

在济南师专的学习,没了学费的压力。任先生看了我带去的一些习作,给了很高评价。我出现在他眼里的,是一个在山东比较鲜见的具有现代意识的青年写作者,而我那时的确写下了不少先锋小说作品。

从任先生那里,我也领悟到了许多写作的智慧,比如,他曾夸赞南方先锋文学代表人物一个个头脑聪明,不过是依据一些历史资料,就能写出真切生动的新历史小说。我心想,我也行。后来我写《丑八怪》等,就是有关的尝试。

一年后的星期天,任先生主动问我,毕业后想去哪里?我没地方可去,任先生就说,去东营吧。东营的组织部长正跟他一起在省委党校学习,分在一个组。我喜出望外,却表示不了解东营。任先生就说,五一了,你去东营看看。其实即便不看,我也决定听从任先生安排。于是,我顺利地调去东营从事专业文学创作,一个大子儿的学费也没交,毕业证也不稀罕要了,在东营一口气就生活了一十九载,直到六年前才调来济南。

与李万荣先生在新泰别后,音讯渺茫,再没机会见上一面。想想老黑说得真准!只有一次,《山东文学》的资深编辑燕冲先生告诉我,他去新泰参加文学活动,遇上李先生,李先生向他谈起我与他“打撑腿”的旧事,还夸了我的写作。我不禁又起思念之情。但是,愈觉李先生恩重,愈觉自己无可夸耀。不是走投无路,哪个愿意背井离乡?我之奔赴东营,是已作了老死他乡的准备。生在困苦之中,实在没有颜面去见故交旧友,况且我不多的回乡,也好像并不经由新泰。

我是记得在东营曾收到过阚世美大哥的一封信。信上说,盼望我在文学上奋勇杀出一条血路来。其实我已经畏惧于文学的艰难,对于能否惨烈地杀出“血路”也从不敢去做妄想。等我与文学再无一丝关联,想必所有的故交旧友也该完全将我弃置脑后了吧,那时我也就与过去完全断绝了联系,无声无息,湮灭于众了。那些年,我分明感到那样的苍凉的时刻正在渐渐逼近。即将迎接我的那个世界,没有金乡,没有济南,青岛,新泰,没有李万荣,阚世美,季白,李老黑,没有过去的一切,更没有温度。

新世纪我回金乡,宴席上友人谈到曾对我关爱有加的县法院老院长去世,我失声号啕,泪流满面,不能自已。又隔十六年,泰安谭践、乔国云二位文兄告诉我李万荣先生数年前病故,我则表情木然。

人生,或许只有一次号啕罢。今后,不论面对怎样的悲恸,我或许永远只有木然以对。

谭践兄顾念李万荣先生旧情,编撰李先生文集,弘其文续余荫,嘱我为之写篇文字,我当仁不让。然不能忆起李先生更多,实有愧怍。写下来,即为纪念,或可聊以自慰。

另有赠季白之散文诗,因其指向不明,可赠许多人,亦可赠予李万荣先生在天之灵罢。特附录于下:

极乐鸟,我向往你华羽般的名字,但我不清楚你给我带来了什么。在我的漫漫旅途上,令人喜悦的花朵一次次死于沉重的灰尘。

这是什么样的时辰?整个季节都已失去指引,海在岩石之限构成威胁。天空巨大而舒展的翅膀隐去,我不可进入那座光滑而坚实的思想之岛。那万顷碧波于我是饥渴时难以嘬饮的甘泉。

林立着的桅杆如同众多的手指,徒劳地显示着灵魂的走向。布满沙滩的空贝壳怎么不是海鸥失声的嗓子?情人们彩球一般膨起的心也泄出了爱恋。

那个青色的海无法不在我的眼中摇晃成一块破布,然后镶进一间寂寞的房子里昏昏欲睡。玻璃是透明的阻碍。

然而有一种歌声如雨而降。那种带电的欢乐立刻灌满我的身心,我的极端乏倦的目光自困苦的尘埃中扬起,乘上了你那轻快的双翼。

你从紧靠着热带的旷野中而来,俯临那大海。五光十色的泡沫破碎于飘荡不安的空气,说出一种新的方言。这无疑是你借助大地的气韵,使这种从未有人吹奏的音乐,进入我内心青翠的时节。形而上的通道便以幽暗的滩涂为起点,向更为广袤的空间延伸,我所拥有的最小的一隅也因而像整个宇宙。

每当情人的东方之夜以后,朝阳在小提琴纤细的弓弦上仿佛一颗红果。

你不可抗拒海之初的诱惑,你的歌唱必须找到意义,然后弃我而去。

我们一起发现走向海的礁石,如同溺死者无光的骨头。为了接近凄凉的自由之镜,我们前来倾听他们从晦暗的世界发出的祝福。充满惯性的时间,在我们耳中干涸。

通过熄灭的波浪,用枯骨的双眼眺望我们,寄生于海的生命之灯盏在这视线的悠长路途上飘摇如萍。我们为之悸动的涛声坚如墙壁,在它的背后贮满了神秘的金属。我们伸出的手在试图触摸之后受到伤害,炽烈的水不失时机地向着我们内部一泻而入。我们的躯体已被摧毁,在海里汹涌,成为又一个溺死者。

然后,我们活着。我们只是跟海平行的幸运的飞渡者。在原生的海之上,飞鸟的翅膀所燃烧的光焰照亮了太空。

在你享受过那个自由的瞬间之后,你依旧鸣叫着前去。我将在我所能抵达的另一海岸找到一块长满红色荆棘的礁石。那荆棘将自你的口中吐出,而我此刻只是以友谊的片段,献给你这只泣血而歌的极乐鸟。

呜呼哀哉,尚飨!

二〇一六年六月二十日

散文:忆故人李万荣

散文:忆故人李万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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