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安文艺》(2018年第1期)

《潮安文艺》2018年第1期 (总第43期)

卷首语、小说 || 《潮安文艺》(2018年第1期)


卷首语:“道”说——蔡少文

小说:茶王(二)——施少鹏


◎ 卷首语

“道”说——蔡少文

道,从辵(辶 chuò )从首,“首”指“头”。清﹒段玉裁《说文解字注》:“道者人所行也。”从首,也就是说不是随便行走,不是漫步,而是有意识的行走,有思想的行走。

行走就行走,还要思想什么呢?要思想走什么路,还要思想行走的方式。我们常说人与动物的最大区别在于人会思想。而从行走这个问题来看,动物也是有意识有思想的。动物会按照它们的本能来选择路径,选择走路的方式方法,选择走路的时间。人也一样,都是在思想的驱动下,在潜意识或无意识状态下行走。“人的一切行为都是由思想支配的”似乎是心理学的一个定论。德国著名思想家歌德说得明白:“我们的生活就像旅行,思想是导游者,没有导游者,一切都会停止。目标会丧失,力量也会化为乌有。”

“正人行正道,邪人行邪道”,“有什么思想就会有什么行为”都是社会的共识。孔子说:“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就是因为君子思想正,公而忘私,胸怀坦荡,行正道,大无畏;可小人心术不正,心胸狭窄,走歪门邪道,与人为难,所以会局促不安,俄国作家克雷洛夫就说:“自己的思想愈卑劣,就愈要挑剔别人的错。”

而行走的方式也是要认真思考的。因为行走的方式也是能够改变思想的。比如,一个人原来昂首阔步行走,后来发现“走猫步”好看,就学着走猫步,慢慢地,他的行走的方式就会固化他的思想,久而久之,潜意识就会指挥他行猫步,再不像也是半猫步。“邯郸学步”虽然是个笑话,但给人的启示还是相当深刻的。心理学认为,意识控制行为,而行为反过来影响意识。“心理学之父”威廉﹒詹姆斯说:“人可以通过行为改变负面思想。”同样的,人可以通过行为改变正确思想。这才有古人说的,“人之初,性本善”,但“苟不教,性乃迁” 。人会因为偶尔行善却获得回报而改变思想,人也会因为长期作恶得不到善报而改变思想。

从辵(辶 chuò )从首,边想边走,边走边想,“思考不仅是做事的前提,也是改变人生的‘方向盘’ ”(《只有想不到没有做不到》吉林大学出版社)。此乃道之“道”也。

丁酉年秋于十三楼


◎ 小 说

茶王(十至十二)——施少鹏

去年茶王在巴拿马国际茶叶博览会上获得金奖,让凤凰茶的名声在海内外响亮起来。今年的春茶尚未采摘,茶商们便纷纷提前来到凤凰。不但越南、柬埔寨、马来西亚等远道的茶商提前到来,国内的茶商也一样提前来到凤凰,好像谁来迟了就买不到货一样。在茶农们的记忆中,从来还没有过这样的好事,大家估计今年春茶的价格起码比往年要高出一两成。林仲涛当初送茶王到国外参加比赛,目的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在凤凰山,孕育出来的茶叶具有举世无双的品质,从而树起凤凰茶这块招牌,继而带动整个乡茶叶的发展。去年茶王如愿以偿夺得金奖,茶叶销售量也比往年有了大幅度的提高,看形势,今年的销售情况会更好,林仲涛感到无限欣慰。喜悦的表情,挂在茶农们的脸上,他们打心眼里感谢林仲涛,感谢雷香香。

这晚,文成海请文谷山去他家喝茶,想探听乌岽茶庄近来的订货情况。

文谷山跟文成海不但是本家人,追究起来,还是远房的表亲。不过,这表亲关系是文成海说的,文谷山到乌岽茶庄之前并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表亲。

文成海从文谷山的嘴里得知,这次越南、柬埔寨几个茶商,一下子就跟乌岽茶庄定了几百担茶叶,还有其他茶商也订了不少货。听了文谷山的话,文成海夜里就睡不着。第二天一早,他带着布满红丝的眼睛就去找苏菊红。

苏菊红是春晓客栈的老板,三十出头,真正的瓜子脸,柳叶眉,后脑勺打着一个发髻,一双大眼睛很勾人的魂儿,走起路来屁股扭得像拨浪鼓。春晓客栈是圩上最大的客栈,在华园大道西南头,临街而建。客栈门面只有三间店铺那么大,但进入里面可就大了,大小几十间房子和门面构成了一个口字,中间是一个很大的花坛。客栈设有客房、茶室、餐室和赌室。

文成海进了那间叫海棠的茶室刚坐定,就听到门外响起了苏菊红的声音:“呀,文庄主今天来得可早哩。”

随着一阵笑声,苏菊红掀开竹帘就进来。要是平时,文成海一定会笑脸相迎,然后跟苏菊红打情骂俏,或等苏菊红走近了,顺势摸一下她的屁股。但文成海今天没有这个兴趣,见苏菊红满脸笑容进来,他只轻轻点了一下头,算是跟她打了个招呼。苏菊红一看文成海脸色阴沉,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她扭着屁股走到了文成海身边,轻轻地拍了他的肩膀,妖声妖气地说:“呀,早晨早市,文庄主生谁的气了?有火就尽管往妹身上发嘛,可千万别憋坏了身体哦!”说着,就用屁股轻轻地碰了一下文成海的肘。

文成海没有回应苏菊红挑逗的话语和动作,他淡淡地说:“坐下吧,我有话跟你说!”

苏菊红用手按了按后脑勺的发髻,又拉了拉衣襟,就在文成海身边坐下,然后酥酥软软地说:“几天不见,文庄主有需要妹做的尽管说。”苏菊红故意把“做”字拉成长音,还很深情地看着文成海。

文成海知道苏菊红话中有话,不过此刻他可没有跟苏菊红打情骂俏的心思。文成海说:“是这样的,这些天你的客栈里不是来了许多茶商吗?想请你帮个忙,想办法把他们介绍到我的茶庄去。”

苏菊红想,原来是这么回事,怪不得馋猫今天不吃腥。她说:“客栈里是来了不少茶商,不过据我所知,他们大多是冲着乌岽茶庄来的,听说跟乌岽茶庄已订了不少货了。林庄主还真是行了好运,不但娶了个年轻貌美的姑娘做二太太,生意也这么红火。”苏菊红说着就瞟了文成海一眼。苏菊红知道文成海和林仲涛在生意场上明争暗斗,也知道他心里正窝着火,故意往火里浇油。

“就是因为这个,我才要找你。”文成海说,“我的茶庄也不小,这你是知道的。乌岽茶庄能做的生意,我们文恒茶庄也能做。不就是茶王获奖吗?再怎么说茶王还不就是那么十几斤?”文成海从一开始就非常妒忌林仲涛的茶王获奖,现在更妒忌他的生意做得红火。

“可人家的生意就是好。”苏菊红又往火里浇了油。

苏菊红正说着,一个姑娘就提着茶水进来。姑娘问文成海要吃什么点心。文成海叫她把茶水放下,说什么点心也不要,然后示意她出去。

姑娘一出去,文成海对苏菊红说:“我的忙你帮不帮?”

苏菊红夸林仲涛的生意好,文成海产生了反感,对她说话的态度就不客气。苏菊红看文成海很生气,内心暗自得意,这正是她想看到的。苏菊红出道十几年,阅历虽不算深,但对付形形色色的人,她很有办法。要不一个女人家,怎能吃得了客栈茶馆这碗饭?

“哎呀,文老板你说哪去了?你要妹做的事,妹何时没做呀?”苏菊红说罢还装作很委屈,嘟嘟囔囔的样子。

苏菊红这一招果真很奏效,文成海那阴沉的脸色立即有了一点笑意,他拉起苏菊红的手说:“有做有做!”

“这样说还差不多。”苏菊红很柔情地说,“帮忙可以,不过文庄主要用什么谢我呀?”

“用你最喜欢的东西。”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东西?”

文成海就把嘴巴凑到苏菊红的耳朵边嘀咕着。苏菊红轻轻地打了一下文成海的手说讨厌。文成海乘势摸了一下苏菊红的胸。苏菊红说文庄主要是这样的话,忙她可就不帮了。文成海说她不敢不帮的。两只手就全用上了。苏菊红就扭捏起来,两人忙碌了一阵,终于又言归正传。苏菊红答应今后帮文成海拉茶商。具体做法就是向住进客栈的茶商们介绍文恒茶庄的情况,相当于给文恒茶庄做广告。文成海当场承诺了给苏菊红的报酬。

采茶的日子到了,整个凤凰乡又忙碌起来,这是茶乡人一年的希望所在。采茶、做茶、卖茶、买茶,一切都跟茶联系在一起,到处都飘荡着浓郁的茶香,人们交谈的,除了茶还是茶。只有这时候来到凤凰,才能真正体会到什么叫茶乡,体会到茶在凤凰人的生活,乃至生命中的分量。几百年来,凤凰人就是在一次又一次的采茶、做茶中,把欢乐与痛苦,希望与失望,血与火,生与死跟茶紧紧联系在一起的。今年茶农们的脸比往年多了些喜悦,多了些笑容。不少人的茶还在烘焙,门口已有拿着钱排队等候购买的茶商。就像采摘前人们估计的那样,今年的茶价足足比往年高出两成。这两成对于大多数普通的茶农来说,意味着他们今年手头会松一点,不再为把一个铜板用于买粮、安排生活,还是用于投入到茶树的养护而伤透脑筋。茶农们在高兴之余,感激林仲涛为凤凰茶树立了一个响当当的品牌,招来了今年如此红红火火的生意。

普通茶农、茶庄的生意都好,乌岽茶庄的生意就更不用说,采茶的、帮杂的短工比往年多请了几十人,依然忙不过来。因为生意好,茶工的工价提高了,还是很难招到人。越南万春茶行的蔡老板来了,柬埔寨陈老板来了,马来西亚、菲律宾的几个大茶商也来了,一些以前跟乌岽茶庄没生意来往的茶商也找上了门。他们到茶庄看货、订货,在客栈等货。万春茶行的蔡老板一人订的货就达两百担。张管家的算盘啪啪啪从早打到晚。忙碌而喜悦的表情写在乌岽茶庄每个人的脸上。

这天晚上,林仲涛在顺发酒家定了六桌酒席,准备宴请这些新老茶商。请柬两天前就由张管家一一发到茶商们的手上。宴会入席时间定为晚上六点,从五点开始,林仲涛便领着方碧珠、雷香香、林雪琳以及张管家等人在酒家门口迎候客人。雷天福、文谷山、篮生几个做茶的师傅也都来了。他们个个都进行了一番精心的打扮,就像要过盛大的节日一样。林仲涛说必须这样,才显示出对客人的尊重和重视,显示出凤凰人的文明和礼貌。能够受到林仲涛的约请,客人们都倍感荣幸,个个依约而来。顺发酒家今天因林仲涛在这设席,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热闹非凡的景象。

开席的时间到了,客人们也都到齐。宴会开始了,林仲涛拿着一杯酒站起来说:“尊敬的各位商家、各位朋友:今天鄙人假座顺发酒家,略备几杯薄酒,以答谢诸位一如既往对鄙人的关心和支持。鄙人不才,却也知道各位商家是我们乌岽茶庄的衣食父母,没有在座各位商家的支持,就没有我们乌岽茶庄,没有我林仲涛今天的事业。谨此,我代表乌岽茶庄以及全体家人,对前来参加今天宴会的各位商家、各位朋友,表示热烈的欢迎和衷心的感谢!”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之后,林仲涛接着说:“为了我们彼此今后的生意能够做得更好,实现互惠互利,借此机会,我在这里郑重地向诸位做出三点承诺:一是乌岽茶庄今后将坚持质量第一、诚信经营的宗旨;二是今后若有短斤缺两,愿以一罚十;三是若出现质量问题,一定负责换货或者退货,并赔偿相应损失。”

林仲涛的话语一落,各商家就交头接耳纷纷议论起来。

“这样好,这样我今后就更放心了!”

“就是,我们远隔重洋,来一趟很不容易。有林庄主这样的承诺,今后我可以定更多的货,然后由林庄主分批发就行,不用守在这里白费时间。”

“林庄主的茶王去年在国际上获得金奖,乌岽茶庄已经名声在外,现在又对大家做出这样的承诺,乌岽茶庄一定前途无量!”

雷天福则把嘴巴凑到篮生的耳朵边小声说:“哎,庄主怎能做出这样的承诺?茶货比不得别的货,自古就有‘茶货出门不认货’的规矩,如今作出这样的承诺不是拿绳子往自己的脖子上套?”

篮生低声说:“也许庄主有他自己的想法。”

有人则把不太相信的表情挂在了脸上。

林仲涛扫视了大家一眼之后继续说:“我林仲涛虽然无德无能,但今天向各位商家做出的承诺,一定会履行!来,我先敬大家一杯!”

在场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林仲涛一仰脖子,就把一杯白酒喝下了肚里。

“干!”众人附和着,也都把杯里的酒喝了下去。

茶商们接着纷纷上前给林仲涛敬酒,林仲涛是个豪爽之人,心里又高兴,不但来者不拒,而且还主动到各桌去敬酒。一时间,宴会厅里气氛热烈,酒气冲天。宴会直到八点多钟才结束。

在林仲涛的宴会开得热热闹闹、欢欢喜喜的时候,文成海却在家里生闷气,砸东西。几天前文成海听说林仲涛给茶商门发了请柬,心里就很不自在。今天他特打发帮杂的文四到顺发酒家打探情况。文四长着一张老鼠脸,下巴短短的,虽然长相不中看,人却很机灵。文四刚才匆匆前来报告,说林仲涛迎接茶商的场面很隆重,全家都出动了,像过节一样热闹,去的茶商也很多,最少有四五十人。文成海还没听完汇报,就不耐烦地示意文四下去。他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随手拿起一个茶盘砸了个粉碎。黄嫂听到响动,以为出了什么事,急急想去看个究竟,刚到文成海卧室门口,看到满地瓷片,她说:“老……老爷……”黄嫂的话还没说完,文成海吼着她说:“出去!出去!这里没你的事。”黄嫂没有转身,低着头倒走着出去。到了门外,从衣兜里掏出了一条手帕轻轻地往眼角抹了抹。黄嫂觉得自从篮齐山夫妇去世以后,这个家越来越不像家了,就像是着了魔一样,歹事一件接一件,老爷文成海动不动就发脾气,太太篮红梅疯疯癫癫,而小姐文霞又成天待在房里,很少见到她有一个笑脸。黄嫂走着走着,差点与文霞撞了个满怀。文霞问黄嫂发生什么事,怎么走得这样匆忙。黄嫂就把她看到的情况告诉了她。黑暗中,文霞的嘴角轻轻动了一下,她猜出事情的原因。第二天,她果然证实了自己的猜想,心中莫名地竟有一点点痛快之感。

文成海这夜没有睡好。第二天醒来时,文四又匆匆来报,说林仲涛昨晚在宴会上向茶商们做出了三点承诺。文成海问是哪三点承诺。文四一一说了出来。文成海一听,感到很惊讶,不相信有这种事。文四说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现在整个圩上的人都在议论。文成海来不及洗漱就去找李管家。文成海还没开口,李管家也向他反映了同样的情况。文成海喃喃说:“这样说是真的了。他奶奶的,这哪是做生意?明明是在抢生意,明目张胆地砸大伙的饭碗嘛!”李管家点着头附和说:“那是,那是。凤凰从来就没有一家茶庄的生意是这样做的,这是破了规矩呀。俗话说国有国法,行有行规。我们做这一行的,真还没有谁做过那种承诺。诚信经营好说,缺一罚十也说得过去,这质量不好换货退货问题可就大了。今后人家茶叶卖不出去,故意弄一下让茶叶变质,就有了理由换货退货,这生意能做得下去?”

李管家说的正是文成海所想的,文成海悻悻的,转身就去找雷豪通。

雷豪通的茶庄也不小,除了林仲涛和文成海之外,就要算他了,因此雷豪通在凤凰乡也是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只是他一向很低调,从不张扬,安分地做着自己的生意。雷豪通知道林仲涛和文成海之间有心结,但从不掺和他们的事,与他们也保持好关系,谁都不得罪。

文成海到了雷豪通家,碰巧文应三也在。文应三和雷豪通刚才正在谈论林仲涛向茶商做出承诺这件事。

看到文成海的表情,雷豪通已猜出了他此时来的目的。文成海进来后也没多说客气话,跟他们打过招呼后,开门见山说:“豪通兄,该你出来说句公道话了!”

雷豪通笑笑说:“怎么了,难道成海兄也会受人委屈不成?”

文成海说:“受委屈倒不至于,我是说豪通兄要站出来为凤凰乡的茶行业说句公道话。现在有人要破坏行业的规矩,这是一件大事,关系到大家的利益,你该站出来说几句了!”

雷豪通说:“你是指仲涛兄……”

文成海说:“不是他还有谁?”

文应三插嘴说:“我俩刚才正在谈论这事呢。”

文成海说:“你们看他那样做明摆着不是要抢大家的生意?他的茶王获奖了,茶商们冲着他来,这个我们没什么好说的。现在他又作出了那些承诺,我们不跟他那样吧,往后的生意肯定全给他抢过去。跟他那样吧,无疑是向火坑里跳。”

文应三说:“我也有这种担心,尤其是像我这种做小本生意的,比不上你们的大茶庄。不用退几批货,我的铺子就要关门。”

文成海说:“就是嘛。他就是想挤垮大伙,最后只剩下他们乌岽茶庄做独家生意。还是个会长呢,你们看哪里有这样做会长的?”

文成海越说越激动,唾沫都飞溅到了雷豪通的脸上,雷豪通拿出手帕轻轻擦了擦。

文应三说:“成海兄你好歹也是茶叶协会的副会长,你也该为大伙的利益说几句嘛。我建议茶叶协会立即召开会员大会,规范规范大家的做法。生意固然有竞争,但也不能破坏行规,不能大鱼吃小鱼嘛。成海兄你刚才说得对,他那么做,就是一心想挤垮大伙,好让他今后做独家生意。还口口声声说什么把茶王弄到国际上评比是为凤凰人争光,是为凤凰的茶农带来福祉。我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一切都是为他个人的利益着想。什么屁会长,把老子的铺子弄倒闭了,我也不会让他有好日子过……成海兄,立即召开会员大会,讨论如何共同遵守行业规矩。”

文应三的话正说到了文成海的心坎上,他此来的目的,正是想联络其他茶庄的老板,共同推动召开茶叶协会的会议,逼林仲涛收回承诺。文应三这番话,让文成海听后心里觉得很爽,只是雷豪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这事压根就与他无关。

文成海说:“豪通兄,你也说说看法嘛!这可都是大伙的事呀。”

雷豪通想了想说:“我想……我想召开茶叶协会会员大会这件事有些不妥。”

文应三说:“有什么不妥?成立茶叶协会是干什么来的?不就是要协调行业内部的关系,规范大家在生意上的做法吗?如果成立协会就为了做做模样,或只是为了捐款,那我就不加入这个鸟协会好了。上次协会说要救灾,我白白就捐了五十个银圆哩。”

雷豪通说:“我是说仲涛兄向茶商做出的三点承诺,是他自己的事,好像跟我们没关系?”

文应三说:“怎么没关系?”

“你听我把话说完嘛!”雷豪通说,“他的货如果出现质量问题,他愿意让茶商退货,损失是他自己的事,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再说,平时大家也是各做各的生意,好像从来就没有定过什么规矩。说他破坏规矩,我想……我想这也不大恰当。”

文成海说:“还用定什么规矩?大伙过去都这么做就是规矩!”

雷豪通说:“我……我看还是看看情况再说吧,也许……也许他那样做也未尝不可。说真话,我……我倒佩服仲涛兄的眼光,要不是他一心想树起凤凰茶这块招牌,把茶王送到国际去参加比赛,圩上今年茶叶的销售就没有这么红火。应三兄,你刚才不是说你今年的生意比往年好了几成吗?”

文应三说:“是……是好了些。可有谁知道今后会怎样?”

文成海本想拉雷豪通共同反对林仲涛,听了雷豪通的话,知道没必要再说什么了。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看着雷豪通,说:“豪通兄,你……你真是糊涂。”就告辞。

雷豪通送文成海到了门口,望着他的背影,扬着手说:“成海兄,你走好呀,要是……要是协会开会就通知我。我……我一定去!一定去的!”

文成海似乎没有听见,头也不回径直走了。雷豪通摇了摇头,说:“成海兄这人呀……”

文成海忙活了一天,人是找了不少,有些人对林仲涛的做法也颇有看法,但说到召开茶叶协会会议来讨论这个问题,很多人就保持沉默。有人怕得罪林仲涛,有人跟雷豪通一样,觉得师出无名。文成海拉不到敢于出面支持他的人,又生了一肚子闷气。

晚上,文成海的客厅里烟雾弥漫,茶几上的烟灰缸,满满地尽是烟蒂。文成海一边咳嗽,一边把一个烟蒂灭掉,然后又背着手,低着头踱起来,几台上的油灯映出他不断晃动着的长长的身影。文成海踱着踱着,灵机一动,心想,林仲涛呀林仲涛,你向茶商做出了三点承诺,目的不就是要抢大家的生意,达到把他人挤垮的目的,最终好让自己做独家生意吗?可惜你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你只想置其他人于死地,没想到自己也要承担很大的风险呀!嘿嘿,走着瞧吧,看谁笑到最后!

文成海想到这里,狡黠一笑,然后抬起头来。此时,他看到文霞正站在门口,顿时很是惊讶,文霞已很久没有进到他这客厅来。

“霞,是你呀,进来!快进来!”文成海感觉太阳简直是从西边出来了,虽然他露出了笑脸,但表情中还带着几许的惊讶。

文霞低着头进去。

“霞,这边坐,这边坐!”文成海殷勤地招呼文霞入座。

文霞低着头,静静坐下来。

“霞,这么晚了,你有事?”

“没……没……”文霞欲言又止。

“文成海就挨到文霞的身边的椅子坐,借着油灯的侧光,一双色眼贼溜溜地偷看着文霞。

文霞端端正正地坐着,她的表情从来没有今晚这么平静。沉默了一会,文霞说:“拿药酒来!”

“药酒?”文成海呆呆地看着文霞,说:“你说你要喝药酒?我给你喝过的那种药酒?”

“是!怎么了?有毒吗?”文霞冷冷地笑了一声。

“没有,没有!我给你的酒怎么有毒呢?我……我也喝这种酒呀!”

“拿来吧!”文霞说得认真,一点都不像是在开玩笑,

“好,好,我这就去拿,我这就去拿。”文成海诚惶诚恐进屋去倒酒,边倒边想,陈医生真是个神医呀,说这药酒不但能让人疯狂,还能让人上瘾。这不,果真上瘾,一会儿可就……

文成海心里一阵暗笑,倒了两杯酒出来。

“给!”文成海把一杯酒递给了文霞,淫笑着说:“这是好酒,我只给你喝。”心想,这个陈医生,我真得好好地感谢感谢他哩。

文霞接过酒杯,慢慢地转动着,很认真地端详着,就像在鉴赏着一件稀世的艺术品一样。她的认真劲,让文成海看得心里渐渐有些发毛,他猜不出文霞在想什么,怕她改变主意不喝,便有些急了。

文霞把酒杯转着转着,眼角就有点泪花,她觉得自己很无耻,她对自己感到作呕。现在每隔几天,她感觉就有一种东西在她的身体里骚动,在她身体里奔涌。正是这种东西驱赶着她来做这种无耻的事。她诅咒过,抗拒过,但最终还是无法拒绝它,实在拒绝不了。她受不了它的折磨。

文霞看了看手上的酒杯,终于轻轻地闭起了眼睛,然后把酒一饮而尽。

文成海看到文霞把酒喝下了,他心花怒放,也把酒喝了下去,然后就去关门……

十一

这天晚上文谷山下班时,华园大道的店铺都打了烊。文谷山依约来到了春晓客栈。走到文昌阁门口,正想抬手掀帘进去,听到里面有嬉笑声,便站定。一阵嬉笑后,女的娇滴滴地说:“轻点嘛,痛死我了。”男的说:“才几天没动过,怎么就大了,是谁帮你的忙了?”说罢又笑起来。文谷山听出说这话的正是约他来的文成海。女的说:“你胡说什么呀,除了你,谁敢动?”文成海说:“是吗?”女的就好像生气了,说:“还有假?哼……真没良心,都这么久了,人家的心你还不知道?”文成海说:“好呀,你的心在哪?让我摸一下不就知道了?”女的撒娇说:“在哪你看就知道了。”又是一阵嬉笑。文谷山就感觉有一股热血往脑门上涌,他往回走了几步,又折回来,干咳了两声。一个女人就掀开帘出来。原来是苏菊红。苏菊红脸上还保留着灿烂的笑意,她说:“哎哟,是文师傅来了,里边请,快里边请!”文谷山低着头进去,他一脸尴尬,好像做错了什么事一样。文成海倒是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热情地招呼文谷山。

一会菜就上齐了,文成海就向文谷山敬酒。文谷山拿着酒杯,问文成海:“表兄今晚约我来可有什么事?”文成海说:“没事没事,我们好久没见面,今晚算是聚一聚,聚一聚。来,我先干为敬。”说罢一饮而尽。文谷山仰起脖子,一口也是杯底朝天,然后用手抹了抹嘴巴,心里暗想是好酒。文成海又给文谷山倒酒。按规矩,接下来文谷山该向文成海敬酒了,但文谷山心中有事,手迟迟不拿起酒杯。文谷山不相信文成海约他来是为了聚一聚。文成海一眼看穿了文谷山的心事,就是不说破,又向文谷山敬酒。文谷山却憋不住,他猜想文成海约他来,一定又是要向他打听乌岽茶庄的事,就说:“最近茶庄里都在加工毛茶,我……”文谷山的话还没说完,文成海拿起文谷山的酒杯递给他说:“来,来,我们表兄弟今晚不谈茶事,只管喝酒。”文谷山有点诧异,他接过酒杯,看了看文成海,文成海又是一饮而尽。文谷山只好也干了。

两人干了几杯后,文谷山的脸就有些微红,话也渐渐多起来。文成海酒量好,依然脸不改色,他不断地给文谷山倒酒、夹菜。看文谷山已有几分醉意,文成海语重心长地说:“谷山,该再找个女人过日子了,没有女人的家可不能算是家呀。”文谷山今年三十八岁,十几年前结婚,第二年生了一个儿子,第三年老婆在生第二胎时,失血过多而死,新生的女婴两天后也夭折了。老婆死后,文谷山一直没有再婚,如今儿子正由母亲带着。一提起再婚的事,文谷山一脸苦涩和无奈,他说:“表兄,来,我们喝酒,今晚不谈这个。”文谷山一连又喝了几杯,都是一口一杯,杯杯见底。文成海瞅了他,边给他倒酒边说:“哎……表兄也是过来人,知道男人没有女人的日子是什么滋味,尤其你现在正是狼虎年龄,够受罪的。这样吧,我今后会尽心留意,看看有没有合适你的女人,有合适的就帮你撮合撮合。”文谷山用红红的、带着酒气的眼睛看了看文成海,说:“谢……谢谢表兄的好意,怕是我没那个命。”文成海说:“ 嗨,婚姻讲究的是缘分,缘分到了一说准成。你身强力壮,还有一手做茶的好本事,不难的。这样吧,这事包在我身上!”文成海拍着胸脯保证。文谷山看文成海说得真诚,不像是在搪塞他,就举起酒杯说:“那……那我这先谢谢表兄了。”又是一饮而尽。两人正喝着,苏菊红就进来。苏菊红问文成海还要不要酒菜。文谷山打着酒嗝说不要了。文成海给了苏菊红一个眼色,苏菊红轻轻点了一下头就出去。文成海说他去小解,随后也出去。文谷山虽然已是一身酒气,但心里却明白,文成海哪里是小解去,一定又是去摸苏菊红的心。文谷山这么一想,不觉自己就燥热起来。文谷山正想倒酒,就有一个姑娘掀帘进来。姑娘皮肤白皙,很俏丽,尤其脸上的两个酒窝很好看。她一进来就甜甜地说:“哟,怠慢文师傅了,请恕罪,恕罪。”文谷山还没反应过来,姑娘已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边倒酒边说:“我叫林小凤,是过来伺候文师傅喝酒的,来迟了一步,我先自罚一杯。”文谷生想说什么,还没说出来,她就把一杯酒灌下肚。文谷山看着林小凤那对好看的酒窝,猜想她的年龄最多不过二十。林小凤与文谷山对看了一眼,甜甜地笑着,又倒满了一杯酒,说:“来,这第二杯是我敬文师傅的。”说罢一端杯又干了,然后把杯底亮给了文谷山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深情地看着文谷山。文谷山拿起酒杯,啾一声,也亮出杯底。林小凤放下酒杯,轻轻地鼓起掌,说:“文师傅真是好酒量!好酒量!”然后给文谷山又是倒酒,又是夹菜。林小凤越坐越近,两人的腿已碰到了一起。开始文谷山还往旁边挪了一下,后来就不挪了,他已感觉到了来自林小凤大腿的热度。对林小凤的劝酒,他已是来者不拒,一下就有了八九分醉意。林小凤边劝酒边瞅着文谷山的表情,并乘文谷山仰起脖子喝酒时,悄悄解开了胸前的两颗纽扣。文谷山的眼睛就直了。林小凤乘胜追击,故意站起来后弯着腰给文谷生夹菜,把白白的胸膛都亮给了文谷山看。林小凤的胸膛快要碰到文谷山的鼻子了,文谷山就开始喘粗气,眼睛也血一样的红。林小凤故意慢吞吞地夹菜。文谷山此时已经火烧火燎,哪里经得住林小凤的挑逗。他丢下筷子,伸开手紧紧地抱住了林小凤的腰,像一头饿坏了的小猪见到了母猪一样,迫不及待地把嘴贴到了林小凤的胸膛上。林小凤也丢下筷子,乘势坐在了文谷山的大腿上。文谷山吮了一会,就把手伸向林小凤的下身。林小凤不肯。林小凤越不肯,文谷山就越想要。文谷山喘着粗气说:“小……小凤,我要……我给你钱。”林小凤推开了文谷山,伸出手说:“好呀,给吧!”文谷山身上哪有什么钱,要不是文成海约他来,他压根也不敢来到这春晓客栈,这可是一个很花钱的地方。文谷生掏不出钱,显得很尴尬。林小凤说:“无钱你就喝酒吧,那是文庄主付的账。”文谷山又抱住了林小凤,说:“小凤,我的好……好姑娘,你给了我,明天我给你钱,说定了,就明天,一定给!”林小凤就撒娇说:“看你一副急猴样,在这里我可不干。”文谷山急急地说:“在哪行?你说,你说!”林小凤说:“后面有客房哩,真是一个大傻瓜。”然后就咯咯地笑。

文成海和苏菊红站在一扇竹帘的后面,一直观察着文昌阁这边的动静,看见文谷山跟着林小凤走去,两人不禁相视一笑,就拥在了一起。

文谷山直到天快亮了才回到茶庄去。这一夜他很受活。文谷山原先并不知道这天底下竟有这么让人销魂的女人。老婆没死时,跟他亲热简直就像一条死咸鱼一样,动也不动一下。文谷山精疲力尽回到茶庄,一躺下就睡过去。张管家看上班时间到了,文谷山还在打呼噜,就把他叫醒。文谷山抹了抹还眯着的睡眼,说他是昨夜喝醉了酒,头还疼得很。一翻身又睡过去,直到午后才醒来。

整整一个下午,文谷山总是魂不守舍。他手里干着活儿,脑子里却老想着夜里的事。林小凤鲜活的姿势,丰满而嫩白的身子,就像猫爪子一样,抓得他的心痒痒的,很难受。好不容易熬到了晚上,他向张管家请了假,就急急去找林小凤。林小凤白天睡觉,晚上陪客人喝酒、打牌、睡觉。在春晓客栈,像她这样的女孩有十几二十个。因为来往的茶商多,她们晚上也都较为忙碌。昨天苏菊红向林小凤作了交代,要她好好伺候文谷山,不要接别的客人。林小凤此时正在梳头,见文谷山进来,便嫣然一笑,叫他一旁稍坐,又继续打扮。林小凤慢吞吞地梳理着她那瀑布一样的黑发,边梳边照着镜子。林小凤故意磨磨蹭蹭,坐在一旁的文谷山,却早已看得直咽口水。林小凤眼角斜看着镜中的文谷山,不禁嘴角挂起了一丝微笑。苏菊红要她把文谷山弄得神魂颠倒,她当时想这还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不多问,就答应下来。昨夜酒桌之上,她只是略施小技,文谷山便上了钩。刚才文谷山一进来,她就知道昨夜给他一颗糖,他已经尝到了甜头。林小凤经过一番打扮,又很艳媚地出现在文谷山的眼前。文谷山干坐了半天,早已火烧火燎,一下扑过去就拥住林小凤。林小凤轻轻地把他推开。文谷山顿时明白了什么,心里骂自己急得竟忘记了重要的事情,忙从衣袋里掏出钱来,塞给了林小凤,说是昨夜欠她的。那钱他从一进屋就紧紧地攥在手里,有一半本来是他为今晚准备的,不知怎么竟全掏了出来。林小凤没有接。文谷山以为她嫌少了,红着脸说:“要多少我再给。”又往口袋里掏,可掏了半天,什么都掏不出来。林小凤就咯咯地笑。文谷山困窘地说:“我……我会给的。”林小凤含情脉脉地看着他说:“有人替你给了?”文谷山很惊讶地说:“谁?”林小凤说:“还有谁?”文谷山说:“是我的表……”话没说完,文成海就进来。

文成海刚才一踏进客栈,苏菊红就高兴地告诉他说:“来了。”文成海诡异地笑着说:“天下哪有不吃鱼的猫?”苏菊红说:“幸亏是这样,要是猫不吃鱼,我的鱼摊不就该收了摊?”两人便相视而笑。

文谷山看见文成海进来,难为情地说:“表兄你……我……”文成海对林小凤说:“林姑娘,这位就是我的表弟,他做茶的技艺在凤凰乡是顶呱呱的,我一向都很佩服他。”林小凤说:“知道的,听文庄主说过。”文成海说:“知道就好,你可要好好伺候他呀。”林小凤说:“文庄主吩咐的,我怎敢不照办?”文成海说:“谷山,林姑娘昨夜可有好好伺候你?”文谷山红着脸说:“有,有。”文成海说:“要是你觉得林姑娘好,我就把她介绍给你当老婆好了。”说罢就哈哈大笑。林小凤连忙说:“不哩,不哩,我不想嫁人哩。”文谷山也说:“这……不行,不行!”文谷山话一出口,感到十分后悔,他不明白自己为何会这样说。文成海就说:“哎哟,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好了,我不管这事,还是去打麻将好喽。”走了几步,转过身来说:“谷山,等下你来一下,在花魁阁。”等文成海的脚步声远了,文谷山就问林小凤:“你……你真不想嫁人?”林小凤说:“那得看嫁给什么人。如果有真心爱我的,也许我会考虑。”文谷山一听,就去牵林小凤的手。林小凤把手抽回来,说:“文庄主叫你去哩。”文谷山有些尴尬,说:“我……我去去就来,等会……等会再找你。”文谷山说罢,又磨磨蹭蹭了一会才走。

文谷山到了花魁阁,静悄悄的,没有人打麻将,只有文成海一人。文谷山问他怎么没打。文成海说人齐了就打。文成海拿了支烟给文谷山,然后问他觉得林小凤这人怎么样。文谷山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文成海说别看林小凤是个青楼女子,其实她跟普通人一样,也有感情,也想有个家,尽管她口上说不嫁人,其实她的心跟嘴不一样,因为她清楚青春活干不长,早晚也要嫁人的。文谷山说他并没有看不起他。文成海说没有看不起她就好,如果喜欢她,这事就由他来处理。文谷山说就不知道她喜欢不喜欢他。文成海说对待这种女人要有耐心,有耐心就一定行的。说罢,就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叠银圆塞给了文谷山,还说不够今后会再给。文谷山不好意思接受文成海的钱。文成海说春晓客栈可是个花钱的地方,没钱怎能把林小凤弄成老婆?文谷山就把钱收下。过了一会,苏菊红带着两个姑娘进来。文谷山知道他们人齐了,便乘机溜走,然后急急又去找林小凤。

文谷山有了钱,找林小凤心里就踏实。文谷山有时去晚了,林小凤就会埋怨他,这让他既兴奋又感动。不过,虽然林小凤很淫荡,什么姿势都有,每次都让文谷山欲仙欲死,但只要文谷山说到想娶她,她就闭口,要不就把话题支开。文谷山为此感到很苦恼。

俗话说,铜锣不是在袖子里敲响的。文谷山夜里常去春晓客栈的事,还是在茶庄里悄悄地传开。最先知道这件事的是张管家。张管家每天起得很早,有几次他起床后,文谷山才抹着眯眯的睡眼回来。这一个月来,张管家已提醒过文谷山几次,要他注意影响,别耽误了工作。烘焙茶叶对火候的控制十分讲究,有几次雷香香看到,烘焙间十几个炭炉都在烘茶叶,文谷山却在墙角打瞌睡。雷香香开始以为他是累了,后来才知道他夜里常去春晓客栈,就把这事告诉了林仲涛。文谷山好歹也是个师傅,林仲涛不想太直接把话说破,就婉转地劝他还是找个女人过日子好。文谷山心知肚明,一听就知道林仲涛的意思,就说自己到春晓客栈只是喝喝酒,没有做别的事。因为林仲涛出了面,文谷山就不敢每天都去找林小凤。可只要一天没见到林小凤,他就会没精打采的,而且工作总是丢三落四。

十二

这天上午,林仲涛收到了越南万春茶行蔡老板的来信。蔡老板说他最近收到的几十担水仙茶叶,有严重的质量问题,不是青味浓烈,就是焦味严重。林仲涛看完信就去找张管家。林仲涛什么话也没说,把信塞给张管家,就把脸转到一边。张管家读罢信,脊背直冒冷汗。张管家清楚,出了这么大的质量事故,他即使有十个身子,也承担不起这个责任。张管家拿信的手不住地抖着,连气都不敢出。林仲涛转过脸来,悻悻地对张管家说:“乌岽茶庄竟出了这种砸招牌的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张管家说:“老爷,我……我没有把好质量关,坏了茶庄的名声,砸了茶庄的招牌,该死,该死!”林仲涛说:“问题明显出在烘焙的环节上。是谁竟然犯了这么低级的错误?”张管家说:“是……是出在烘焙的环节上……这……这些水仙茶……都……都是文谷山烘焙的。”林仲涛愤愤地说:“你去把他给我叫来,看他怎么交代!”张管家说:“是,老爷,我这就去,这就去。”张管家走出门时,啪一声,差点给门槛绊倒。

文谷山昨夜又去找林小凤,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此刻,他正坐在烘焙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回味着昨夜林小凤让他销魂的镜头。文谷山正沉浸在无限甜蜜的回忆之中时,张管家就进来。张管家急急告诉他,老爷叫他去。文谷山问有什么事。张管家说出大事了,去了就知道。文谷山以为林仲涛又要说他去春晓客栈的事,就跟张管家走,边走边想好了搪塞的话。

文谷山一进门,看到林仲涛满脸怒气,知道事情绝非他想象的那样简单。张管家站着不敢坐。文谷山战战兢兢走到林仲涛跟前,低着头说:“庄主,您……您找我有事?”林仲涛说:“没事找你干什么?”文谷山说:“请老爷吩咐。”林仲涛说:“发给越南蔡老板的水仙茶都是你烘焙的?”文谷山一听是茶的事,心里就有些惊慌,不知出了什么事,他回答说:“是!都是我烘焙的。”文谷山的声音有点抖。林仲涛对张管家说:“你告诉他出了什么事。”张管家就把蔡老板来信所说的事说给了文谷山听。文谷山一听,双脚立即发软,他说:“不……不会吧?我……我做了这么多年的茶叶,怎么会……怎么会出这种事?”张管家指着桌上的信说:“蔡老板的信就是这么说的,不信你拿去看,白纸黑字就在那。”文谷山瞅了一眼桌上的信,无言以对。林仲涛说:“是啊,我也觉得怪,你做了那么多年的茶叶,怎么会出这种事?”文谷山的脸一会儿青,一会儿红,他吞吞吐吐地说:“这……这……”林仲涛瞟了他一下,用手把茶几敲得笃笃响,大声呵斥道:“你这是在砸我的招牌,砸凤凰的招牌知道吗?我再三交代过你们,我们的货一定要保证质量,尤其是出洋的货。结果怎样?几十担茶叶出了问题!”林仲涛气得全身发抖。张管家哈着腰说:“请老爷息怒,息怒。这事是我没办好。我原以为文师傅做事认真,也没出过什么事儿,就放松了检查 ,以至酿成大错。”文谷山上前一步,在林仲涛跟前跪了下去,说:“庄主息怒,这是我的错,你惩罚我吧。”林仲涛说:“哼……惩罚,你承受得起吗?”文谷山哑口了。林仲涛把脸转过去,过了一会,才说:“你起来吧!从明天开始,你别烘茶了。等我处理完这事,再做定夺。”文谷山的脸色已苍白如纸,他低着头说:“是。”就站到一旁。林仲涛又对张管家说:“张管家,从明天开始,你安排他做些杂活。忙不过来,就请雷天福师傅和篮生他们辛苦些。”张管家说:“是,就按老爷的吩咐办。”最近茶庄里的活很多,雷天福被叫到圩上帮忙。林仲涛说:“你们走吧,我要安静一下。”张管家和文谷山一齐说:“是!”就都退下去。

雷香香在烘焙间里看不到文谷山,正要去找张管家,见张管家和文谷山俩神情沮丧地走来。雷香香不知道他们为何这样。张管家就把刚才的事情告诉了她。雷香香一听,二话没说,就向账房走去。雷香香进了门,看到林仲涛的脸乌乌的,显然还在生气,她装作不知情地说:“老爷,什么事把你气成这样?要是气坏了身子,我可心疼哩。”雷香香一句贴心的话,一下子使林仲涛的脸就有了温色。林仲涛就把事情告诉了雷香香。雷香香说:“老爷,这事我也有责任,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没帮你管好茶庄。”林仲涛招呼雷香香坐到身边,说:“这事怎能怪你呢?你现在有了身孕,叫你在家好好养着身子,你就是不听,老跑到茶庄来帮忙,这让我很过意不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林仲涛没良心,不疼爱你哩。”雷香香说:“我也没帮什么忙,就是帮了也是应该的,茶庄里的事就是老爷的事,老爷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只是做了些力所能及的事。如今……如今茶庄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实在感到很内疚。”林仲涛安慰雷香香说:“你……你可千万不要怪罪自己,这确实不是你的责任。再说,我不是在想办法吗?事情还没到不可挽回的地步。退一万步说,就是那几十担茶叶当柴火了,我林仲涛还是承受得起的。”雷香香说:“老爷说得对,几十担茶叶算不了什么。钱赚就有,老爷的身体要是气坏了,那可是多少钱都买不来的呀。”林中涛说:“其实我倒不是考虑钱的事。我考虑的是这次事故对于凤凰茶带来的影响。你知道,凤凰茶在海外能有今天的名气来之不易。说实在的,凤凰的茶农们都要感谢你,感谢你做出的茶王为凤凰茶赢得了荣誉,也赢来了今年的好生意。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不是只为乌岽茶庄。我是为了凤凰所有的茶庄,包括所有的茶农。上次我向茶商们做了三点承诺,有人就说我坏了规矩,目的是抢生意,最终把别人挤垮。这真是天大的冤枉。我林某的心,苍天可鉴!”林仲涛越说越激动。雷香香说:“说老爷坏话的人,都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谁不知道老爷一心为了凤凰,为了茶农们。”林仲涛说:“其实我也不怕他们怎么说。古人说得好,“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我林仲涛一向光明磊落,从不搞阴谋诡计。我相信有一天人们就会明白我的心,就像当初茶王获奖一样,开始不是有些人说我好出风头。结果怎样?还不是给凤凰带来了巨大的商机?”雷香香说:“我知道老爷是受了委屈。”林仲涛说:“这也不算什么委屈,只是有时想想不免有点气愤。不过都过去了,我本来也不想提起。我是怨文谷山跟我这么多年,却在这节骨眼上不为我争气,让人看了笑话。”

林仲涛正说着,张管家进来报告说雷天福和文谷山的工作交代好了,说罢就要走。林仲涛叫他坐下,说有事要跟他商量。林仲涛的态度和情绪已经比刚才好了许多。

林仲涛等张管家坐定,就对他和雷香香说:“碧珠一向不管茶庄的事,你们两人在这刚好,我有一件事想跟你们说。刚才我一个人静静想了一会,打算最近到越南走一趟。”雷香香和张管家一听都感到很吃惊,越南那么远,来回一趟可不是件容易的事。雷香香说:“老爷,何苦呢?几十担茶叶的事,用得你那么辛苦走一趟?”张管家站起来说:“老爷,不可呀!去越南的路途太远了,无论走水路还是陆路,来回都不是十天半月的事。老爷又是茶庄的梁,去不得。如果一定要去,那就让我去,我愿将功赎过,老爷有什么话尽管吩咐,我一定照办。办不好请老爷把我赶了。请老爷答应我的请求!”

林仲涛示意张管家坐下,说:“你有什么过?你一向对乌岽茶庄忠心耿耿,我是记在心上的。如果刚才我的话说得过火,请你多多包涵!”张管家说:“老爷这样说我就无地自容了。出了这么大的质量事故,我怎么没过?老爷怎么说都不过火。”林仲涛说:“我们现在不说有过没过,我要跟你们说的是如何处理这件事情。我想亲自走一趟,出于几个方面的考虑:一是要了解那批货的质量问题究竟有多严重,看有没有补救的办法。信中说有些茶青味浓烈,这问题好解决。二是我要亲自向蔡老板赔礼道歉,对焦味严重的茶叶坚决处理掉,并补齐数目。从今天开始茶庄就要安排好水仙茶叶的烘焙,再不能出现问题,否则我们茶庄将失去越南乃至整个南洋的市场。这项工作具体由雷天福师傅负责。我做出的承诺就一定要履行,这不仅关系到整个凤凰的声誉,而且也关系到潮商的名誉。海内外的潮商一向以精明、勤劳、守信著称,我们必须把这种优良传统发扬光大。三是我想借这次机会顺便考察越南市场,争取跟蔡老板的生意能做得更大,进一步扩大凤凰茶在东南亚乃至世界的影响。”

听了林仲涛的话,张管家不敢再说让他去了,他知道除了庄主,谁都无法承担起此重任,只是此去路途遥远,来回一趟十分辛苦。但是事到如今,除了这样,还能有什么办法?更何况老爷已经做出了决定。张管家再次为自己的失职感到万分内疚。张管家说:“老爷,你不仅是我们凤凰茶界的翘楚,也是潮商的翘楚。你信守承诺,而且心怀壮志,实在令我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此去路途遥远,路上一定很辛苦,我实在不放心。”雷香香也说:“老爷,张管家说得对,此去路途遥远,一路上风雨难测,肯定十分辛苦,你可要三思呀。”林仲涛说:“做生意哪有不辛苦的?其实即使不出现这次质量事故,我也会考虑走一趟。老蹲在这山窝里,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大?要想让凤凰茶卖得更远,卖得更高价,单依靠茶王这块牌子还不够,只有更全面地了解市场,才能做到胸有成竹。至于路途遥远的问题,这我会好好考虑的。你们放心吧,没事的。”林仲涛说到这,脸上不但怒气已消,而且还有了光彩。

听说林仲涛卖到越南的茶叶出了问题,文成海高兴得连声叫好,说老天真是有眼,让耍花招想挤垮别人的人,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从去年林仲涛的茶王获得国际金奖,到今年林仲涛在顺发酒家宴请茶商,并对茶商们做出三点承诺,文成海的心里就一直很不舒服。如今林仲涛出洋的货终于出了问题,这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文成海从没像今天这么高兴过,他自言自语说:“林仲涛啊林仲涛,你不是靠着雷香香这个女人火起来吗?既然是女人让你火起来,我也就有办法用女人让你败下去,这样总算公平了吧?只是我替你可惜,因为我只用了一个妓女。这是天助我也,天助我也!”文成海说罢,哈哈大笑。

万春茶行在越南河内。到河内去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是水路,一条是旱路。走水路从澄海码头坐红头船,经海口,穿北海,到越南的下龙港上船,再走陆路经广宁省、海防省、海阳省,北宁省到达河内。走旱路经广西到越南的芒街,再经广宁省、海阳省,北宁省到达河内。走水路方便些,花费的时间也相对要短,但天有不测风云,要是遇到狂风恶浪,茫茫大海,红头船就像一片小小孤叶,后果可想而知。说不清有多少要去南洋的人,坐着红头船在海上遇到风浪,而葬身于鱼腹之中。走旱路虽然相对要安全些,但路途遥远,一路跋山涉水,其艰苦程度自不必说,且花费的时间也要长些。林仲涛经过再三考虑,最终决定走水路。他认为时候已值仲秋,不会有台风,走水路不但可以节省时间,还可以亲历一下船程。往日发往越南的茶叶,走的就是这条水路。无论是走水路还是走旱路,方碧珠和雷香香都十分担心,她们再三劝林仲涛不要去,或者派别人去。无奈林仲涛主意已定,两人谁都没有说服他,只好着手为他此次远行做准备。林仲涛准备和林义一起去。方碧珠就把林仲涛和林义两人的时辰八字写在红纸上,到圩上的玉斋日馆请刘先生挑个黄道吉日。雷香香则开始为他们准备路上的食物和用品。经过一番筹备之后,这天天刚蒙蒙亮,林仲涛祭拜祖宗之后,就和林义出发,到澄海的码头去坐红头船。

船开出码头,朝着西南方向航行。码头渐渐变得模糊起来,直至消失在视线中。海面上风浪不大,船只有轻微的颠簸。天,蓝蓝的,无边无际;海,蓝蓝的,也无边无际。几只白色的海鸥绕着船飞翔着,它们的叫声,给孤独的红头船增添了几分热闹,也给离开亲人远行的船客们带来了几分慰藉。林中涛站在船头上,看着茫茫的大海,心潮起伏,思绪万千。他第一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大海的辽阔和天地的博大;他发自肺腑佩服那些出洋谋生者具有过人的勇气和果敢的品质;他看到了海外潮商们那种奋勇拼搏,广纳百川,做天下生意,聚四海财富的精神和理想……

林仲涛从小生活在山里,巍峨的凤凰山,练就了他坚毅、朴实、勤劳的品格。如今面对着浩瀚的大海,他又获得了启迪。他想,作为潮商,除了必须具有坚毅、朴实、勤劳的品质外,还应该具有广阔的胸怀、远大的理想和果敢的品质。离开故乡,离开亲人的惆怅感,此刻在林仲涛的心中渐渐地消失。林仲涛庆幸没有选择走旱路。他从内心感谢大海给他注入了一种精神和力量。

船行驶到了海口,准备在码头停靠一天,补给些淡水和食品,也好让旅客舒展一下腿脚。几天来秋老虎肆虐,船上很闷热,旅客们困了几天,现在有机会上岸,十分高兴,船一停靠码头,都纷纷上岸去。林仲涛和林义也上了岸。主仆两人第一次来到海口,分不出个东南西北,到处乱逛。逛了几条街,来到了一条叫亨通街的街道,看到有一间茶铺,便走进去。掌柜看来了客人,忙陪着笑脸迎上去。他上下打量着林仲涛,觉得林仲涛气宇轩昂,又跟着个仆人,一定不是普通人,便说:“先生,买茶?这里的货都是上等的。”林仲涛说:“看看……看看……”掌柜便从货柜上抱出一个铁罐,放到柜台上,拧开盖子,抓起一把茶叶,向林仲涛介绍说:“这位先生,这是福建安溪的铁观音,滋味醇厚甘鲜,稍带蜜桃味,茶香浓而持久。”林仲涛伸手接过掌柜手上的茶叶,闻了闻,说:“这是蓝田的春茶,去年采摘的,茶树的树龄应该在五百年左右。”说着就把茶叶放回铁罐里。掌柜一听,吃惊地看了林仲涛一眼,然后再抱出一个铁罐,抓出一把茶叶,说:“这是武夷岩茶。”林仲涛说:“是高脚乌龙,有浓郁的水蜜桃香,味极甘醇,清快爽适,厚而不浓,喉韵清冽。”掌柜的眼睛瞪得大大地说:“先生平时喜欢喝这种茶?”林仲涛笑笑地摇了摇头。掌柜又从另一个铁罐抓出一把茶叶。林仲涛说:“这是安徽太平县的太平猴魁,香气高爽,滋味甘醇,香味独特,汤色清绿明净。头泡香高、二泡味浓、三泡四泡幽香犹存。掌柜,我说得没错吧?”掌柜这下目瞪口呆了,他说:“没……没错,先生,我什么还没说,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林仲涛说:“你一打开盖子,我闻到了茶香就知道。”掌柜知道站在眼前的,不是一个普通的顾客,一定是个了不起的茶家。开了几十年茶铺,他还没见过这样的高人。他双手抱拳,向林仲涛深深鞠了一躬,说:“佩服!佩服!先生说的一点没错。”林仲涛说:“这可有卖凤凰茶?”掌柜说:“没有。”又打量了林仲涛一下,说:“先生是潮州人?”林仲涛点了点头。掌柜说:“先生是一位茶家?”林仲涛摇了摇头。掌柜说:“你们潮州人很精明,很懂做生意。先生不是茶家,那一定是巨贾。”林仲涛说:“巨贾算不上,生意是做了一点,凑合着过日子吧。”林仲涛越这样说,掌柜越觉得他一定是个很有来头的人,便要冲茶请他。林仲涛谢了掌柜,说是随便逛逛,随便看看而已,还要赶路,就不麻烦他了。林仲涛问了刚才那几种茶叶的价钱后就告辞。

走出茶铺的时候,林义问林仲涛刚才为什么不表白身份,说表白了也许能拉来生意。林仲笑而不答。

两人又继续逛街,一看到茶铺就进去。进了几间,只有一间有卖凤凰茶,是一个福建人经营的。茶叶很普通,只有团树叶茶和黄茶几种。

两人逛到天黑,买了些东西,才回去。到了船上,林仲涛拿出刚才买的烧鸭,便与林义吃起来。林仲涛的食欲从没像今天这样好,每人半只烧鸭,林义刚吃一半,他便吃光了。林义以为他饿坏了,又拿了只鸭腿给他。林仲涛说他不是饿,是因为心里高兴。原来逛街之后,林仲涛已有了一个设想,他准备在海口开一个茶行,专门卖凤凰茶叶。他想这样不但可以拓展茶庄市场,进一步提高凤凰茶的知名度,还可以把茶行作为今后出口的一个中转站,有效缩短蔡老板这个大客户提货的时间,真是一举多得。听了林仲涛的话,林义拍手赞成,说这是一个好主意。林仲涛说商机稍纵即逝,等办完这次事情,回凤凰后就立即筹备。林义表示,将来如有需要,他愿意到海口来。主仆两人谈到了很晚才睡。

第二天早上,红红的太阳升起来了。沐浴在霞光中的红头船起了锚,渐渐驶进北部湾。海面上依然波浪不惊。快到中午时,天气突然起了变化,先是有大片大片的灰色云朵,在高空中从东南往西北飞,不时把金黄的太阳遮住。接着云朵从灰色变成了黑色,而且似乎越来越低,低得好像伸手就能够摸到,速度也很快。这时候海面上起了风,海浪大起来了,开始有一两尺高,后来就有一两米,船颠簸得厉害,谁都躺不住,有人已开始呕吐。林仲涛和林义的胃也开始翻江倒海。林仲涛忙拿出姜糖片含在嘴里。这些姜糖片是方碧珠为他们这次出门专门熬制的,整整用细火熬了一天一夜,说是能治晕船。林义也拿着姜糖片含在嘴里。姜糖片又糖又辣,含在嘴里,开始时翻江倒海的胃部确实好受了些,可随着风浪越来越大,两人也开始呕吐。船舱里充斥着秽物的臭味。旅客们个个脸色发青,惊恐万分。船工传达了船老大的命令,谁都不能出舱。闷在船舱里的人们,感觉好像一下被人高高地抛起来,然后又迅速地从高处给扔下去。有人已晕了过去。大约到了午后,不知谁说了一声:“有雨!”船舱里顿时鸦雀无声。笃笃笃!雨点落在甲板上,声音听得很清楚。后来雨点越来越密,最终响成了一片。遇到大风暴了!大家知道最害怕发生的事情发生了。船舱里笼罩着一种恐怖感。林义搀着林仲涛,说:“老爷……”林义的声音有些颤抖。林仲涛拍了拍林义的肩膀,说:“别怕,没事的。”林仲涛这是在安慰林义,其实他自己明白,这情形,一定是凶多吉少。林义说:“老爷……我有……有一句话不知该说不该说?”林仲涛说;“该说,怎么不该说?”林义说:“老爷你别怪我说句不吉利的话,看今天这情形,怕是……怕是我们没能回头了……”林义话没说完,船尾就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舱里的人立即哗啦啦朝着船头的方向倒的倒,滚的滚。还没有爬起来,哗啦啦又向船尾滚。船舱里有人惊叫,有人哭喊,顿时乱成了一团。林义紧紧地抱着林仲涛,生怕他受了伤。过了一会,两人才相互搀扶着坐了起来。大家也都相继坐了起来,有了刚才的教训,大家都挤在了一起。

船,剧烈地颠簸着。雨水不断从船舱口流进舱里。舱里的人们,不知道这只随时都会被风浪吞没的木头船已到了哪里?大家都盼望着船能快点靠岸,时间仿佛已停了下来一样,人人度时如年。舱里一片死寂。有人双手合十,一脸虔诚地、默默地向观音菩萨祈祷,祈祷观音菩萨能让他们化险为夷。有人在偷偷地抹着泪……

不知过了多久,舱里的人凭着船的颠簸程度,知道海上的风浪越来越大,不少人对生还的希望已感到渺茫。不知谁先呜呜地哭了起来,接着就有几个女人跟着哭。这时就听有人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今天我们若该葬身海底,也是天意,就听天由命吧!”有人附和说:“是啊,是生是死,交给老天安排吧!”人们开始议论起来。

林仲涛和林义紧挨着。林仲涛问林义:“你后悔跟我来吗?”林义说:“老爷,我怎会后悔?”林仲涛说:“是我害了你。”林义说:“老爷你千万不能这样说,能伺候你是我的福气。老爷对我恩重如山,我来世就是为你做牛做马,都无法报答你的恩情。”

林义是棋盘村人,他八岁那年成了孤儿,是好心的林仲涛收留了他,并把他抚养成人。

林义的父亲林松辉原来是文成海的长工,长年在山上为文成海照管茶园。那一年,林松辉离开了文成海,并向文成海借了一笔钱,准备自己开辟茶园。林松辉跟文成海达成协议,他借的钱每月利息按三分算,将来用茶叶抵债。林松辉买了一片山地后,雇了四五个人在山上炸石开辟茶畲。经过几个月的苦战,终于在山坡上开辟出几片茶畲来,并种上了茶。在林松辉的精心照管下,茶树长得很快。第三年,正当林松辉满怀希望准备摘春茶的时候,那天半夜天突然下起暴雨,暴雨伴着电闪雷鸣,像要把天下塌,把地炸烂一样。林松辉好不容易盼到了天亮,冒着瓢泼的大雨跑去看茶园。到了山上一看,林松辉几乎要晕过去。山坡哪里还有什么茶园?夜里的暴雨引发山洪,把他家的茶畲彻底冲毁了,别说茶树,就连垒茶畲的石头一块也没有。借钱背债,又辛辛苦苦劳作了三年的茶园,一夜之间就这样消失了,林松辉跪倒在泥水中放声大哭。风声,雨声,雷声,淹没了他的哭声。

回到家里,林松辉大病一场,并从此再也没有起来。那是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里,已卧病两个多月的林松辉,口吐鲜血而死。不久,林义的母亲就疯掉。她常常跑到山上把树叶当茶叶采,然后背回家去做。一次,她在树上一脚踩空,掉到树下,滚落到山涧,摔得粉身碎骨。八岁的林义就成了孤儿。

林松辉夫妇死后,落下文成海一笔债。文成海心疼那笔钱,想过把林义叫去抵债,但看到林义年纪还小,而且脸黄肌瘦,不但根本干不了什么活,反而会是个累赘,这事只好暂时作罢。

一天晚上,张管家正要关店铺时,看到门口有一团黑东西,仔细再看,那黑东西好像还在动,不禁吃了一惊,连忙取来煤油灯一照,原来是个蓬头垢面的小孩。季节已是深秋,天气有些冷了,孩子在发抖,他惊恐地看着张管家。张管家问他吃晚饭了没有。孩子摇了摇头。张管家见孩子可怜,便把他叫进去,并煮了点东西给他吃,然后把这事告诉了林仲涛。林仲涛和方碧珠到店铺看孩子,并从孩子嘴里得知他叫林义,是个流浪的孤儿,就收留了他,让他跟茶庄里的茶工们一起生活。林仲涛夫妇对林义很关心,茶工们看在眼里,于是也都把林义当成亲小弟疼爱,处处给予他关心和爱护。转眼间,十年过去了,如今林义已长成了一个大小伙子。

船,继续猛烈地颠簸着荡着。

林仲涛对林义说:“几岁了。”林义说:“十八了。”林仲涛说:“知道你十八了,我是说已这么大了,本该考虑给你娶个老婆了,好让你有个家。”林义说:“老爷,我有家,乌岽茶庄就是我的家。”林仲涛说:“你说的没错,乌岽茶庄是你的家,也是茶工们的家。但我说的是另一码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长大了,该考虑婚姻大事的……可惜呀,可惜你这次跟我出来,却碰到……”林义说:“老爷,放心吧,没事的。老爷心地善良,好事做了无数,命大福大,没事的。”

林义正说着,大家就感觉到船跟什么东西作了猛烈的碰撞,接着就听到有人惊叫起来,说船进水了。原来船的左侧面给撞出了一个洞,海水像一根柱子一样往舱里喷射。有人喊着快拿衣服堵住,有人惊恐地叫着。正当船舱里乱成一团的时候,舱盖给人掀开了,一个船工跪在船板上,用嘶哑的声音往里面喊着:“快!快!船撞山岛了,大家赶快准备上岛,赶快!快!!”

原来,风暴中,红头船就像一匹脱缰的野马,任凭船老大和船工们如何竭尽全力,始终都无法驾驭它,只好听天由命。幸运的是,风暴没把船卷沉,而把它卷到了香葩岛。船身破的那个洞,就是给岛上的一块礁石撞的。

借着风浪稍为小些的空隙,在船老大的指挥下,两个有好水性的船工穿上救生衣,拿着两根粗大的绳索跳进海里,艰难地游到了岸上。绳子的一端缚着船,另一端给缚在岛上的一块巨石上。在船老大的指挥下,大家一一出了仓,并按照他的交代,抓紧绳子,跳到海里,然后拉着绳子上岸。几个船工冒着汹涌的波涛,来回接应他们。终于,大家安全地上了岸。死里逃生的人们,在风雨中相拥而泣。有人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感谢老天开恩,让他们有了活命。

天,黑了。风,夹着雨,似乎更大。有人在岛上发现了一个岩洞,大家蜂拥而至。洞很大,洞里零零落落有一些烧过的木炭,也有一些烧剩的木头。经验丰富的船老大在离船时,把一盒火柴拆零装进一个玻璃瓶里,带在了身上。现在火柴刚好派上了用场。大家把那些烧剩的木头拣在一起生了火烤衣服。

第二天早上,风停了,雨也停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大家出了岩洞,到海滩寻找吃的东西,他们挨饿已整整二十个小时。到了下午,一艘越南渔船发现了他们,并把他们救上船,送到了下龙湾码头去。那艘灌满了海水的红头船被另一艘越南渔船拖到了下龙湾码头去修理。

林仲涛和林义上了码头,稍为休整一下就上路去河内。两人经广宁省、海防省、海阳省和北宁省,一路跋涉,终于到达了河内,在唐人街找到了蔡老板。林仲涛突然到访,让蔡老板既高兴又感意外。林仲涛告诉蔡老板,他这次是专为处理茶叶的质量问题而来的。蔡老板很感动,说茶叶的事慢慢再说,先为他们接风洗尘。林仲涛说接风洗尘就免了,还是先看看茶叶吧,否则就是山珍海味他也吃不香。两人争持了一会,蔡老板最终拗不过林仲涛,只好答应带他去仓库看一下。蔡老板的仓库与茶行相隔一条街。路上,林仲涛把在海上遇险的事告诉了蔡老板,蔡老板觉得自己差点害了林仲涛他们的生命,很过意不去,一再向林仲涛道歉。林仲涛说茶叶出现质量问题,责任在他,该道歉的是他。他对质量问题已作过承诺,所以一定要认真履行,不能言而无信,这是他做人的准则。如果这次在海上遭遇不测,也是自己注定命该如此。林仲涛的态度很真诚,让蔡老板万分感动。蔡老板动情地说:“林庄主,今后你我什么话都甭说了。我服你,你是我们潮商的翘楚。今后小弟将以你为榜样,遵循商道,做个诚信守用的商人,绝不丢潮商的脸,绝不丢潮州人的脸!”

一会就到了仓库。林仲涛是行家,抓起茶叶看一下茶色,然后轻轻一闻,就辨别出那些带青味,那些带焦味。大概有十几箱带焦味,还有好几箱有带焦味的又有带青味的,其余的就是带青味的。带青味的好处理,林仲涛说让他烘一下就行,其余的就当燃料算了,等他回去后补齐数目就是。一担茶叶装两箱,蔡老板算了一下账,觉得这样林仲涛损失太大。他说带焦味的好歹也是茶,让他想想办法,能以处理价卖掉就尽量卖掉,卖多少都归林老板。林仲涛自是高兴,他再三向蔡老板表示感谢。蔡老板当即表示向林仲涛再买进三百担茶叶。蔡老板说跟林仲涛这样的人做生意,他一万个放心。林仲涛说他正想在海口开间茶行,今后送货会更方便。蔡老板是批发商,林仲涛问他主要的客户来自哪里。蔡老板说除了越南之外,主要来自泰国、柬埔寨和老挝。林仲涛说那几个市场他今后就不做,由蔡老板去做了。蔡老板又一次被感动。在河内住了大约七八天,林仲涛觉得那里的市场确实不错,更坚定了他在海口开茶行的决心。回去时,他又特地在海口逛了几天市场,并选定了开行的地址,付了定金,约定一个月后使用。

这天早上,一只喜鹊在屋顶上叫得欢快。方碧珠高兴地对雷香香说:“八成老爷要回来了。”雷香香说:“敢情……敢情是吧!”雷香香夜里梦见林仲涛回来,刚才一听到喜鹊在叫,她也这么想,不过她不敢把梦里的事说出来。到了中午,林仲涛果真回来。看到丈夫平安归来,方碧珠和雷香香两人都喜极而泣。从林仲涛离家那天开始,方碧珠就天天到庙里去烧香,雷香香挺着大肚子,也几次去灵禅寺拜佛。听说老爷回来,巧儿、李嫂、秋云,都迅速过来问安道贺。张管家、林雪琳也都从茶庄过来。后厅上人进人出,十分热闹。林家上下,高兴万分。雷香香看林仲涛瘦了,也黑了,感觉很心疼,但厅上人多,她心疼的话只能装在心里。热闹了一会,雷香香向林仲涛问了些寒暖的话后,抹了抹挂在眼角上的喜泪,就知趣地下去。下去时,她给林义使了个眼色,林义便也退下。过了一会,其余的人也都相继退下去,厅上就几只剩下了林仲涛和方碧珠两人。

雷香香进茗斋刚坐下,林义就进来。林义低着头说:“二太太找我有事?”雷香香叫林义坐,林义不敢坐。雷香香说:“也没什么事。只想问一下,老爷这一路上是不是很辛苦?”林义说:“不……不辛苦。”林仲涛已交代过林义,不准他说出去时在海上遇险的事,免得以后出门时让家里人担心。林仲涛已打算半个月后,再多不会超一个月,就将再次起程。他想尽快把海口的茶行开起来。雷香香说:“茶叶的事处理得怎样?”林义说:“处理得很顺利,损失不会太多。”雷香香说:“我看老爷可是瘦了许多。”林义忙说:“二太太,是……是我没照顾老爷,我该死。”雷香香说:“这不怪你,看你不也瘦了?我知道你们一路上一定是很辛苦。”林义连忙说:“不,不辛苦。”雷香香说:“好了,你不用说了,下去吧……哦,把李嫂给我叫来。”一会,李嫂碎步走进来。雷香香一手拿着一个玻璃瓶,一手掀开竹帘,从卧房出来。那玻璃瓶里装的是三根长白山百年人参。雷香香把玻璃瓶递给李嫂说:“李嫂,你把人参拿去,分三次炖给老爷吃!哦……把鸡赶进鸡栅里挑一下,挑最大的杀。”李嫂接过玻璃瓶,说:“大太太交代过了,说二太太怀着孩子,那些鸡要专门炖给二太太吃的。”雷香香说:“你就按我说的办,大太太若问起来,就说是我说的。”李嫂说:“是。”就出去。

林仲涛吃过中饭,休息了一会,就去茶庄。林仲涛把张管家、文谷山、雷天福和篮生几个人叫到一起,向他们介绍了此次去越南处理蔡老板那批货的情况。文谷山一直红着脸、低着头,半句话也不敢吭。其他几个人不时看着他,他们都不敢相信文谷山竟会犯那么低级的错误。文谷山以为林仲涛会向他大发脾气,但林仲涛没有。林仲涛始终一副心平气和的样子。张管家心里明白,文谷山大概要走路了。果真,林仲涛介绍完情况,对文谷山说:“文师傅,这事我处理完了,你的活儿也到一个段落。你跟我这么多年,没功劳也有苦劳,我真心感谢你这些年来为乌岽茶庄付出的劳动。”文谷山惭愧地说:“老爷,你……你别说,是我……是我没把活干好,我对不住你。”林仲涛:“好了,过去的事就不说了。我希望你今后能好自为之。”说罢,就吩咐张管家给足文谷山当月的工钱,另加一百个银圆。文谷山一听,霎时感动得热泪盈眶。从林仲涛决定亲自到越南去,文谷山就知道自己在乌岽茶庄的日子无多了,即使林仲涛不辞退他,他也无颜在这待下去。文谷山想不到自己犯了那么大的错,林仲涛还会这么厚待他。

林仲涛经近一个月的筹备之后,带着林义和庄上的陈亮和刘明效三人上了船。与上次不同的是,他们这次的目的地是海口,而且带着几十担茶叶。林仲涛在海口的茶行准备挂牌开张了。

(未完待续)


2018年第一期(总第43期)

顾 问:潘金标

主 编:蔡少文

副 主 编:陈瑜瑜

校 对:沈 重

刊命题字:中国美术家协会原副主席 林墉

投稿邮箱:[email protected]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