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絳先生《我們仨》第二部下

我這一整天只顧折騰自己,連晚飯都沒做。準備午飯用的一點蔬菜、幾片平菇、幾片薄薄的裡脊是不經飽的。那小鍋的飯已經讓我吃掉半碗了,阿圓又得餓飯。而且她還得為媽媽講許多道理,叫媽媽別胡思亂想,自驚自擾。

她說:“山上開會說不定要三天。”

“住哪兒呢?毛巾、牙刷都沒帶。”

她說:“招待的地方都會有的。”還打趣說:“媽媽要報派出所嗎?”

我真想報派出所,可是怎麼報呢?

阿圓給我愁得也沒好生吃晚飯。她明天不必到學校去,可是她有改不完的卷子,備不完的功課。晚上我假裝睡了,至少讓阿圓能安靜工作。好在明天有她在身邊,我心上有依傍。可是我一夜沒睡。

早起我們倆同做早飯。早飯後她叫我出去散步。我一個人不願意散步。她洗碗,我燒開水,灌滿一個個暖瓶。這向例是鍾書的事。我定不下心,只顧發呆,滿屋子亂轉。電話鈴響我也沒聽到。

電話是阿圓接的。她高興地喊:“爸爸!”

我趕緊過來站在旁邊。

她說:“嗯嗯嗯嗯嗯。”都是”嗯”。然後掛上電話。

我著急地問:“怎麼說?”

她只對我擺擺手,忙忙搶過一片紙,在上面忙忙地寫,來不及地寫,寫的字像天書。

她說:“爸爸有了!我辦事去。”她兩個手指頭點著太陽穴說:“別讓我混忘了,回來再講。”

她忙忙地掛著個皮包出門,臨走說:“娘,放心。也許我趕不及回來吃飯,別等我,你先吃。”

幸虧是阿圓接的電話,她能記。我使勁兒叫自己放心,只是放不下。我不再胡思亂想,只一門心思等阿圓回來,乾脆丟開工作,專心做一頓好飯。

我退休前曾對他們許過願。我說:“等我退休了,我補課,我還債,給你們一頓一頓燒好吃的菜。”我大半輩子只在抱歉,覺得自己對家務事潦草塞責,沒有盡心盡力。他們兩個都笑說:“算了吧!”阿圓不客氣說,“媽媽的刀工就不行,見了快刀子先害怕,又性急,不耐煩等火候。”鍾書說:“為什麼就該你做菜呢?你退了,能休嗎?”

說實話,我做的菜他們從未嫌過,只要是我做的,他們總叫好。這回,我且一心一意做一頓好飯,叫他們出乎意外。一面又想,我準把什麼都燒壞了,或許我做得好,他們都不能準時回來。因為——因為事情往往是彆扭的,總和希望或想像的不一樣。

我做的飯真不錯,不該做得那麼好。我當然失望的很,也著急得很。阿圓叫我別等她,我怎能不等呢。我直等到將近下午四點阿圓才回家,只她一人。她回家脫下皮鞋,換上拖鞋,顯然走了不少路,很累了,自己倒水喝。我的心直往下沉。

阿圓卻很得意地說:“總算給我找著了!地址沒錯,倒了兩次車,一找就找到。可是我排了兩個冤枉隊,一個隊還很長,真冤枉。捱到我,窗口裡的那人說:"你不在這裡排,後面。"他就不理我了。"後面"在哪裡呢?我照著爸爸說的地方四面問人,都說不知道。我怕過了辦公時間找不到人,忽見後面有一間小屋,裡面有個人站在窗口,正要關窗。我搶上去問他:"古驛道在哪兒?"他說:"就這兒。"喔!我鬆了好大一口氣。我怕記忘了,再哪兒找去。”

“古驛道?”我皺著眉頭摸不著頭腦。

“是啊,媽媽,我從頭講給你聽。爸爸是報到以後搶時間打來的電話,說是他們都得到什麼大會堂開會,交通工具各式各樣,有飛機,後火車,有小汽車,有長途汽車等等,機票、車票都搶空了,爸爸說,他們要搶早到會,坐在頭排,讓他們搶去吧,他隨便。他選了沒人要的一條水道,坐船。爸爸一字一字交待得很清楚,說是”古驛道”。那個辦事處窗口的人說:”這會兒下班了,下午來吧。”其實離下班還不到五分鐘呢,他說下午二時辦公。我不敢走遠,近處也沒有買吃的地方。我就在窗根兒底下找個地方坐等,直等到兩點十七八分,那人才打開窗口,看見我在原地等著,倒也有些抱歉。他說:”你是家屬嗎?家屬只限至親。”所以家屬只你我兩個。他給了那邊客棧的地址,讓咱們到那邊去辦手續。怎麼辦,他都細細告訴我了。”

阿圓說:“今天來不及到那邊兒去辦手續了,肯定又下班了。媽媽,你急也沒用,咱們只好等明天了。”

我熱了些肉湯讓阿圓先點點飢,自己也喝了兩口。我問:“”那邊”在哪兒?”

阿圓說:“我記著呢。還有羅羅嗦嗦許多事,反正我這兒都記下了。”她給我看看自己皮包裡的筆記本。她說:“咱們還得把現款和銀行存單都帶上,因為手續一次辦完,有餘退還,不足呢,半路上不能補辦手續。”

我覺得更像綁架案了,只是沒敢說,因為阿圓從不糊塗。我重新熱了做好的飯,兩人食而不知其味地把午飯、晚飯並作一頓吃。

我疑疑惑惑地問:“辦多長的手續呀?帶多少行李呢?”

阿圓說:“洗換的衣服帶兩件,日用的東西那邊客棧裡都有,有了錢就行,要什麼都有。”她約略把她記下的羅羅嗦嗦事告訴我,我不甚經心地聽著。

阿圓一再對我說:“娘,不要愁,有我呢。咱們明天就能見到爸爸了。”

我無奈說:“我怕爸爸要急壞了——他居然也知道打個電話。也多虧是你接的。我哪裡記得清。我現在出門,路都不認識了,車也不會乘了,十足的飯桶了。”

阿圓縮著脖子做了個鬼臉說:“媽媽這隻飯桶裡,只有幾顆米粒兒一勺湯。”我給她說得笑了。她安慰我說:“反正不要緊,我把你安頓在客棧裡,你不用認路,不用乘車。我只能來來往往,因為我得上課。”

阿圓細細地看她的筆記本。我收拾了一個小小的手提包,也理出所有的存單,現款留給阿圓。

第二天早餐後,阿圓為我提了手提包,肩上掛著自己的皮包,兩人乘一輛出租車,到了老遠的一個公交車站。她提著包,護著我,擠上公交車,又走了好老遠的路。下車在荒僻的路上又走了一小段路,之間路旁有舊木板做成的一個大牌子,牌子上是小篆體的三個大字:“古驛道”。下面有許多行小字,我沒帶眼鏡,模模糊糊看到幾個似曾見過的地名,如灞陵道,咸陽道等。阿圓眼快,把手一點說:“到了,就是這裡。媽媽,你只管找號頭,311,就是爸爸的號。”

她牽著我一拐彎走向一個門口。她在門上一個不顯眼的地方按一下,原來是電鈴。門上立即開出一個窗口。阿圓出示證件,窗口關上,門就開了。我們走入一家客棧的後門,那後門也隨即關上。

客棧是坐北向南的小樓,後門向南。進門就是櫃檯。

阿圓說:“媽媽,累了吧?”她在櫃檯近側找到個坐處,叫媽媽坐下,把手提包放在我身邊。她自己就去招呼櫃檯後面的人辦手續。先是查看種種證件,阿圓都帶著呢。掌櫃的仔細看過,然後拿出幾份表格叫她一一填寫。她填了又填,然後交費。我暗想,假如是綁匪,可真是官派十足啊。那掌櫃的把存單一一登記,一面解釋說:“我們這裡房屋是簡陋些,管理卻是新式的;這一路上長亭短亭都已改建成客棧了,是連鎖的一條龍。你們領了牌子就不用再交費,每個客棧都供吃、供住、供一切方便。旅客的衣著和日用品都可以在客棧領,記帳。旅客離開房間的時候,把自己的東西歸置一起,交給櫃檯。船上的旅客歸船上管,你們不得插手。住客棧的過客,得遵守我們客棧的規則。”他拿出印好的一紙警告,一紙規則。

警告是紅牌黑字,字很大。

(一)順著驛道走,沒有路的地方,別走。

(二)看不見的地方,別去。

(三)不知道的事情,別問。

規則是白紙黑字,也是大字。

(一)太陽落到前艙,立即回客棧。驛道荒僻,晚間大門上閂後,敲門也不開。

(二)每個客棧,都可以休息、方便,進餐,勿錯過。

(三)下船後退回原客棧。

掌櫃的發給我們各人一個圓牌,上有號碼,北面叫我們按上指印,一面鄭重叮囑,出入總帶著牌兒,守規則,勿忘警告,尤其是第三條,因為最難管的是嘴巴。

客棧里正為我們開飯,叫我們吃了飯再上路。我心上納悶,尤其是那第三條警告叫人納悶。不知道的事多著呢,為什麼不能問?問了又怎麼樣?

我用手指點紅牌上的第三條故意用肯定的口氣向掌櫃的說:“不能用一個問字,不能打一個問號。”我這樣說,應該不算問。可是掌櫃的瞪著眼警告說:“你這話已經在邊緣上了,小心!”我忙說:“謝謝,知道了。”

阿圓悄悄地把我的手捏了一捏,也是警告的意思。飯後我從小提包裡找出一枚別針,別在衣袖上,我往常叫自己記住什麼事,就在衣袖上別一枚別針,很有提醒的作用。

櫃檯的那一側,有兩扇大門。只開著一扇,那就是客棧的前門。前門朝北開。我們走出前門,頓覺換了一個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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